鹿星刚出办公室，正好跟陆成山打了个照面。陆成山一见鹿星，马上对鹿星这副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败坏青年刑警良好形象的仪容表示强烈遣责，让他收拾收拾再回去。鹿星累极了，赔笑了两句拔腿开溜。

陆成山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揺头，冲他背影喊：“鹿阿星，你出了这门可别怪我我没提醒你啊。”

鹿星不明所以，笑他啰嗦，脚上溜得飞快。

鹿星裹着警式大衣毫无形象可言的走出市局门口时，榕市的万家灯火在夕阳余晖中星星点点的亮起，晚归的雀儿在空中扑腾了下翅膀、箭一般的掠回檐下的巢。

鹿星难得这么早下班，他站在台阶上闭了会儿眼，就着晚风感受这难得的闲暇。只是这刚闭了一会儿，就觉得困意上头。他这两三天都没怎么合眼，再站会儿怕是人都要睡过去。

鹿星睁眼，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边上正停着一辆黑色越野。这会儿秋白正从驾驶座探着头看着他。

“秋、秋顾问，你怎么来了？”

鹿星回头看了一眼刑侦办公室的窗台，老陆局气定神闲的端着保温杯，正往这边看戏，脸上大写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鹿星蓦地心虚的揣了揣兜。

“准确来说我这半个月都在，就在你们对面的网侦办公室待着。”秋白应道，又摇了摇手机：“鹿警官找我？”

鹿星终于想起那条喊了她一声就没下文的消息……“啊！是，找你。”

“鹿警官这是下班回家么？”

“嗯，下班、回家。”

“吃饭了么？”

“嗯，还没。”

“那就上车吧。”秋白建议道，“我们找个地方吃饭，边吃边说，吃完我送鹿警官回去。”

秋白话音未落，鹿星脑子里炸开了花。受宠若惊之余，陷入了生平30年未曾有过的忸怩状态。

“不不不，”鹿星想说自己糙到狗都嫌，但觉得这么说老陆局应该会打死自己。脑子卡着壳，最后竟然指着值班室的方向，结结巴巴巴的道：“我、我不着急，我……我要去洗澡。”

此言一出，鹿星觉得自己更没脸见人了。

车那头秋白平静的嗯了一声，温声道：“快去吧，不着急。我等你。”

鹿星：？？？？

“刚好网侦那边留了个工作，我去收个尾，半个小时后回来。你要是回来得早，可以在车上休息下。”

秋白说着下了车，把车钥匙掷到鹿星怀里，自己走了。

鹿星对这突如其来的待遇没有反应过来，但还是麻溜儿去洗了澡。梳洗后的鹿星终于达到了陆成山可以见人的标标，老同志向他投以欣慰的目光。但鹿星却觉得自己更困了，被热水浸润过的身体睡意更浓，鹿星上车时困得只能睁开一只眼。

鹿星在车上坐定时秋白还没回来。南星招呼的他，鹿星来了兴致，问他：“秋白最近身体还好么？”

南星答道：“对不起，鹿警官，秋白身体状况属于隐私问题，不在你授权范围内，我不方便回答你。”

“哦，那都谁有授权？”

“秋白身体状况信息目前只有肖息、及肖息的爱人可以查询。”

鹿星又问：“肖息的爱人是谁？”

南星又答道：“对不起，鹿警官，这属于肖息隐私问题，不在你授权范围内，我不方便回答你。”

……

眼皮太沉，鹿星在南星的车轱辘话里闭上眼，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

鹿星这一觉睡得舒坦，舒展身体时慵懒的哼了一声，然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还在车里。

四周一片漆黑，主驾上秋白抱着电脑，屏幕上莹莹的光打在她的脸上。鹿星伸出去的手差点蹭到她脸上，秋白本能的闪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等一下。

黑灯瞎火，鹿星掏出手机想看一下定位，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报时数字让他有些有恍惚，他擦了擦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三分。

——意味他刚才一闭眼在秋白车上睡了7个小时。

——秋白等了他7个小时。

认清了事实的鹿星无比尴尬的扶着额，十分想找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主驾上的秋白刚忙完，在电脑关机的余光中看到鹿星苦恼的表情，赶紧打开顶灯，关心道：“没睡好？”

“睡好了睡好了。”简直好过头了！“那个真是对不住，居然睡过头了……”

“哦。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我问了陈燊你家的地址就先开过来了。”秋白对鹿星的尴尬显然有另一番理解，补充道：“没打呼也没说梦话，不用担心。”

鹿星对秋白的体贴宽慰无言以对，呵呵了两声，脑子混乱得如一团浆糊。

“让你大半夜等着，实在过意不去。那个啥……你、你困了吧，我我、我送你回家？或者你饿了么？我给你、我给你找点吃的去！”

秋白看他拘束的样子，与平日判若两人，无声的笑了笑。

“不用介意，我昨天没什么急事，今天的活刚刚也干完了。”秋白把话头揭了过去，“话说，鹿警官昨天找我什么事？”

“哦，对。”鹿星这才从尴尬中恢复过来了，“起舞的案子明天要移交省里，陈阳是重要证人，也需要一起过去配合调查。我就想问问你，要不要一起送一送他。”

车里陷入了沉默，良久秋白才含糊应道：“我……考虑一下。”

“在苦恼些什么？”

“我觉得我不出现对他更好。”秋白看着鹿星，坦诚道，“帮他或是救他，都出自我自己的选择，并没有什么别的。但那个孩子看我的眼神有些过于郑重了。”

岂止是郑重——她是他在黑暗中沉沦时头顶的明月，更是挣扎在死亡边缘时握住的救命绳索。或许往后余生，秋白对于这个少年来说都会是生命一般的存在。

“人与人的羁绊不总是好事，把自己信念寄托在别人身上更像是一种冒险行为。如果有一天我遭遇不测，又或者他对我感到失望，对他来说又将是另一番的痛苦经历。”秋白的目光沉了下来，“回到最初，如果不是我的出现和干涉，他该对这个城市保有更多的警惕，或许那一切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鹿星飞快的在她面前打了一个响指，打断了她沉沦的情绪，“你没帮他他就该饿死了。小小年纪想事情怎么这么丧气，丧气老得快知不知道。”

秋白：……

“都是成年人了，信任或者爱一个人都是他的选择。我们家老鹿警官说得好，人在付出真心之前就要先做好被狗吃的打算。”

秋白怔了几秒，十分正经的点了点头：“老鹿警官说得对。”

鹿星看她认真的样子，忍俊不禁。

“不过说回来，为什么你会选择出手帮他？”鹿星抱着手，放松地躺着，“不是质疑你的善意，只是纯粹好奇。”

他认识的秋白总是像只猫，她身上有一种警惕，习惯性与人保持着距离。

秋白认真的想了想，不答反问：“鹿警官，你挨过饿么？”

鹿星让她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坦诚的摇了摇头。

“早年社会福利政策不完善，有人把手伸请了福利系统，以证件不全为由停了我们福利院的经费，而那会儿刚好是院里孩子最多的时候，厨房里剩的大米连孩子们半个月的口粮都不够，大大小小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那会儿饭菜先分给小的孩子吃，大点的孩子勉强能吃个半饱，再大的孩子在家里不敢叫饿，但放学路过市场的时候会不自觉站住、眼勾勾的去看人家橱窗里的包子和卤肉。”

秋白发现鹿星正看着他，目光温柔，带着些错愕。

“我说这话不是想让你同情谁，只是想告诉你我看见他时的感觉。”她错开他的目光，继续道：“他那会儿站在善堂的队伍里，年轻得太打眼。看到别人桌上的食物眼睛直直的，但发现别人在看他时会差赧地低头，还会因为排不到饭而痛哭。你就知这个男孩是真的饿，他到了一种绝境，他是赔上了勇气和脸皮来请求这顿饭的。我那会儿已经吃完，结帐的时候习惯性的多放了点钱，就让老板给他多做了一碗。”

秋白说完把手撑在车窗上，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至于后面为什么我愿意帮他，我也说不清。但如果你见过之前的他，你会发现这个少年的澄澈目光里有一种纯粹善意，那是充满希望的、不设防的……多好啊。”

秋白的声音说得极轻，轻柔的淹没于暗夜。但鹿星凭借着刑警的警觉从那些轻柔的言语里读到了她的歆羨和叹婉。

鹿星以为她是又陷入了对陈阳遭遇的内疚里。

“那后来呢，你们福利院怎么样了？”鹿星追问着，“你那会儿是小孩子还是大孩子，还是再大点的孩子。”

秋白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茬。

“快点说，”鹿星哄道，“故事没讲完，害我晚上睡不着。”

虽然现在的确不用睡了。

秋白脸上现出一丝少有的松快，回答道：“我是大孩子，但是是到哪儿都是拖累的孩子。他们总怕我病，老院长、院里的几个管事阿姨，还有范祈会变着方儿的把吃的让给我。但那会儿太难的，能剩下的也只有几口米饭，院长就偷偷的给我做咸鱼饭团吃。”

说到这，秋白从置物架里拿出一包吃的。那是保鲜袋装着几个米饭团子，每个饭团还单用保鲜膜小心的包好。

“我们院长今天让人捎来了，要试试么？”秋白试着向他伸手，“这么晚了，今天我也找不到别的地方请你吃饭了。”

鹿星道了声谢，不客气的拿起一只 。饭团里混着咸鱼碎沫，米香里带着咸鱼的干香，是意料之中的味道。

“后来呢？怎么样也？”

鹿星嘴上不闲，仍不忘提醒秋白把故事讲完。但目光里带了些孩子气，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我们院建在院长本家的村子里，村子里的叔公们心疼长姐，那段时间就轮流去院门口逮我们、把我们带回家吃饭。就这样，三十几个孩子在村子里吃了两个月的百家饭。那年寒假前的期末考有人到学校助学，每个科目的第二名可以分到10斤大米，年级总分第二还奖励10斤肉。这对我和范祈是个机会。我比较轻松，那时我上四年级，肖老板还屈尊跟我待在一个班，我只要在考试的时候盯好他别让他打瞌睡，拿到年纪第二没什么悬念。范祈就比较麻烦，他上初中了，平日里那些第二名跟他的分数差太远，他得给他们补习，还得在考试的时候算好考多少分合适。虽然折腾些，但放榜那天我们如愿领走一百斤大米和二十斤肉，院里给孩子们都加了餐。到年关那会儿，在福利系统伸黑手的人被抓，之前的经费也补给我们了，大大小小才算过了个好年。”

鹿星被这峰回路转故事震惊 ，惊叹着拍起了手，“秋学霸，你四年级就有此伟绩，还说自己是拖累，还让我们这种万年学渣活了？”

“你这不叫拖累，你这叫有人疼，不像我，从小有人揍。”鹿星不客气的又解了一只饭团吃了起来，笑着解释道，“像我从小到大的成绩啊，就是多一分没有、少一分会挂，也就是体育成绩好。偏偏我有一个发小——就是咱们局温让温法医，我们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別看温小让斯斯文文的，那从小也是个毫无人性的学霸，每次考试都全方位碾压我的成绩。每次年级考放榜，李女士就要追着我打。但凡我想反驳一句题太难，李女士就一句‘你看人家小让’。你看鹿警官现在这么抗打击，可是30年艰苦训练的结果。”

秋白听完笑了一声，那是鹿星第一次看她真心实意的笑。灵动的笑颜挂在脸上，鹿星打心底觉得好看。不自觉也跟着笑了起来。

鹿星想着今天的事，觉得秋白实在反常，心里头胡思乱想生出些奇怪的念头。他嚼了口米饭，含糊的问道：“秋顾问今天又是接送又是请我吃饭，鹿警官受宠若惊啊。是有什么事么？”

“啊，算是吧。”秋白迎着鹿星的目光，坦诚道：“就是想哄一哄你来着。”

此言一出，副驾上的鹿星被嘴里的米饭噎得够呛，“你、你说什么？”

“哦。上次我来刑侦队致谢，陈燊警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这是谢的是救命之恩，更要知恩图报。我觉得有道理。”秋白顿了顿，“但陈警官说他啥都不缺，就是顶头上司最近心情欠佳、不好伺候，让我把你哄好了就算是报恩了。”

鹿星艰难的抚着胸口，还没太能够接受这剧情走向。

“我这些天在局里瞧见你，看你眉头一次比一次拧得紧，心情是挺不好的样子。不过你实在忙，不好打扰。昨天听陆局说你下早班，我就想着碰碰运气。”鹿星的胸膛重重的起伏着，秋白温声问：“鹿警官你现在觉得好点了么？”

鹿星一时没闹明白，她这个“好点”在问自己被呛住的事，还是问哄自己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哄完之后呢？”

鹿星脑子想着，便直白问了，只是这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车厢里的两个人浸溺在尴尬的氛围里，同时陷入了沉默……

鹿星赶紧找补道：“秋顾问，听我的，以后防火防盗防陈燊知道没！”鹿星无奈扶着额，觉得自己刚才生出来的那点奇怪的念想很好笑，“陈少爷就是闲的！你明天做面锦旗，我帮你你找人挂在他们家族企业大厦门口，这恩就算报了。那个什么，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鹿星说着起身告辞。秋白打开车灯，目送他走。却见他走出几步又回了头，走到自己的车窗前、敲了敲。秋白摇下车窗，鹿星俯身靠了过来。他靠得那么近，近到能闻见他身上的沐浴露味。秋白本能的往后缩了一下。

鹿星看着她的反应，心说还真是猫。无声地笑了一声。“手伸出来。”

秋白照做了。

鹿星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皱皱巴巴的证物袋，他从里头掏出一条红绳，放到秋白的掌心。

“虽然是陈少爷胡闹，但还是感谢秋顾问的接送和投喂。小礼物，聊表谢意。”

“这是什么？”

“上次回老家跟李女士去庙里，庙里的阿婆送的。说是她们自己拿红线打的，能当手绳，也可以当发绳。”鹿星摸了摸鼻子，找补道：“上次在霖市你那条不是断了么，这条结实，你应该用得上。”

“哦。谢谢。”秋白难得没有回绝，将红绳团了三圈戴在了手腕上。

鹿星不自觉盯了她的手一会儿，明明这条绳子鹿星团两圈都觉得紧，秋白居然团了三圈还是将将好的样子，内心对这姑娘的纤细和羸弱有了新的认识。

“怎么了么？”

鹿星不动声色的把目光从人家姑娘的手腕上收了回来，念道：“红绳系牢，百病不找。祝我们秋顾问平平安安。”末了，又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们那儿老人家说的，一点好意头。”

鹿星说完赶紧转过身走了，只往后朝她挥了挥手。

秋白目送着他的背影，看他走进了暗巷。而后关了灯，把自己浸在了如墨的夜色里。秋白的目光落在空荡的副驾上，在黑暗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身上竟然沾了一丝沐浴露香气。

什么时候沾上的呢，秋白仔细的想了想。哦——该是刚才开车前给他系安全带的时候。

秋白不由自主把头伏在方向盘上，在那丝暖人的香气里沉浸了一会儿。

却突然又听“叮！”的一声，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她以为是鹿星的消息，谁知道竟然是通讯软件的加好友提醒。系统推来的消息上挂着秋欣的头像，捧着书的她漫柔的笑着，正那是她去世前最后用的那张微信头像。头像边上附着一条消息：

你好，我是颜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