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眠翌日天亮才出发。这几日冬晴日朗，孩子也起得早了些，来路口送她。
突然孩子群里有声音冒出：
“姐姐，不要走好不好！我们不喜欢阿迟了！”
楚眠：“诶。”
抗议的声音一个一个冒出来：
“不喜欢阿迟！老是管着我们，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是姐姐好！”
“阿迟讨厌！阿迟讨厌！”
“打倒阿迟！然后姐姐就能回来了！”
“——啊？”
女子眼中震怒，绒帽下的发丝胡乱飘舞，随即茫茫金光覆盖了整片雪地。
你以为给你们又当爹又当妈，时刻注意每一个人的情况，操劳到没有时间休息的是谁啊？
迟阕感觉到不同寻常的精神力波动，去往路口的步伐遽然加快。
他赶到之时，那群小孩正往回走，嘻嘻哈哈全然不见离别的伤感。
他截住拧在一起不好好走路的小孩：“你们回来了？那个姐姐呢？”
“什么姐姐？”小孩一脸懵懂。
孩子们见是他，纷纷出声：“阿迟，我们今天要做什么啊？”
“我的衣服口袋坏了，帮我换一个呗！”
“我饿了……”
“……”
迟阕环视四方，才在一片木栅栏后看到楚眠的身影。
紫衣女子蹲在栅栏边，背对着他，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发生什么了？”他问。
“……”楚眠不说话。
“你不喜欢他们？”
“……”
“我要走了，”楚眠站起身，依旧背对他，“你和公良神官说一声，就不麻烦你送了。”
“不是公良神官提的。”
迟阕靠近两步，“是我和公良神官说过这事，但她还没等我和你商量，就提前说出来了。”
“……”楚眠的声音比风还轻：“你真过分。”
她微转过身，并不想知道他现在是何表情，自顾自地道别：“好了，就此别过吧。筑鞍台是个好地方，有机会我也会再来的。”
迟阕跟上紫衣女子已然迈开的脚步，一步上前：“是他们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你家里也有兄弟，应该也明白，不要因为小孩子的胡话影响你的心情……”
楚眠抬了头，抿唇笑笑：“我弟弟才不会让我影响心情。”
紫衣女子第一次直视青年的脸，双眸却不带任何温度。
她笑得残忍：“你回去吧。你影响到我心情了。”
……
巫庚傍晚从县里回来时，遇上废弃危房外，呆坐一天浑噩不觉的迟阕。
巫庚摇了摇他坐的长满荒草的破椅子：“让你送的人呢？”
“走了。”
青年散下的碎发遮住面部，闻言喉结滚动，回答道。
巫庚叉腰疑惑，半边眉毛支起：“送到那边了，你这么快就能回来？”
“……她走了。”迟阕恍若未闻，只是重复着这句话。
一定是他说错话了……还是他本来就让她不喜……
此时路过附近的公良茜听见谈话声，连拖带拽将巫庚带走，向他道明了事情的原委。
巫庚黑着脸回到迟阕身前。
他整个人带了骇人的气势，面色凝沉，仿佛身周有炸雷不断绽开，让周遭景象都抖了几抖：“你怎么窝囊废成这样？！”
男子面貌已显出细纹，却丝毫不减锋厉的锐气：“我们这些知道的，以为你有自己的苦衷；不知道的，也只是觉得你不与人家亲近，这都没什么——”
那好言劝说一下子转为气急败坏：“你决定好了又打什么退堂鼓？！我们都搞糊涂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把人一把从椅子上提起来：“我问你，你真不打算去俞县了？凌汛那么危险的事，你不跟着去？！”
公良茜听见动静，又赶紧冲过来放声大喊：“表哥！你少说两句！”
她人高，抬手就要把两人分开：“小迟怎么可能不知道！小迟只是……只是不敢面对！”
“你又自作什么聪明？！”巫庚看到她就来气，“有什么话你让他自己说去！至于么几句话的事！”
“小迟根本就说不出口啊！”
“……”
迟阕确实一句话都不说。
“——”巫庚额角青筋猛跳。
他让他们两个都滚。
特别是踹了那个锯嘴葫芦一脚：“给我滚，滚到俞县去！滚得越远越好！！！”
虽说如此，他也没真的下脚，只是把人甩到了三丈远的空地上。
迟阕很容易地稳住了身形，静立了一会，便头也不回消失在暮色里。
“表哥，”公良茜在一旁捂嘴，“你把小迟赶走了——”
“那谁来照顾孩子？”
“……”巫庚故作镇定：“让那些女眷一人多带几个。”
公良茜原地踏脚：“那哪忙得过来啊？”
“花的精力还是一样，多分出几份就行。”
“……表哥，你在神殿挂着神司不放，其实是因为找不到老婆吧？”
“……”
—
楚眠让傀儡背着自己，从官道走，当天下午便抵达了俞县。
她收到鸿羽宗消息，交接的弟子已提前到了，正在河道附近的仙门集合处待命。
不赶巧的是，当天入夜时分，充州俞县地带发生地动。
——震动尚轻，然却致使了那些修士不得不提前动工，十数人手持冰灵术，在宽约千尺的冰面修补濒临崩溃的裂口。
楚眠还在赶往河道的途中，远远看到浑蒙夜色中，一个村的百姓聚在一起，卷了铺盖家当，像是想要半夜出逃。
“那些仙人在封冰了，我们还是快逃吧，半夜又地动就不好了……”
“里正说不用搬不用搬，谁知道遇上这样的事！”
“村头有些屋子被雪埋了，报官了吗？”
“小舜子已经去了……”
“官都跑了，哪里还会管我们！”
楚眠感觉到身前的傀儡动作迟缓下来。
夜晚气温太低，这些精铁傀儡的行动会出现阻塞，甚而停止机能，她带来的大多数傀儡都是这样。
而无相冰玄铁的附灵人偶，她只备了十具。
村人已经走了大半，还有些在徘徊的，等小舜子的，时间一久也急匆匆走了。
楚眠的第一反应是找那些修士帮忙。
可是多处龟裂的冰层岌岌可危，没有人有空理她，即使询问她有什么事也皱着眉回去了。
终于，她找到玫白衣袍的鸿羽宗弟子，二人一胖一瘦，身影在月光下泛着冰蓝色的河面翩飞。
楚眠和他们说了那个村子的情况。
胖弟子拂去结冰的汗珠，开口呼出一团白气：“楚师姐，我们这都火烧眉毛了，哪还有余暇去救人！”
他手指向河道前端：“从这里顺流下去，你知道是哪里吗？万亩好田，官宅县衙，一冲下去，那还得了……”
楚眠望着他说：“就暂时离开一小会，也不行吗？”
“师姐，事有急缓，命有贵贱，不论是在修界，在这人间界也是一样的。”胖弟子像满肚子都盛了气，“再说我们的任务是给河道封冰，至于别的，死了也没人记得的乡村莽夫，师姐，你还是别较真了。”
那边的瘦弟子赞同地点头：“不然这边出事了，谁来负责啊。”
“你们就是这样学的惊鸿真经？”楚眠双眼不觉瞠大，“真经的情道合一，你们想的和做的还真是一样……修士为万生行道，你们究竟是……”
可两名弟子不再与她多说，拿了信报简洁行礼，便回到河上忙碌。
其实楚眠手握客卿令，效力等同资深长老，只不过一直没有用它的机会。
她却没有任何反应，身形一转，只身没入黑暗之中。
那两弟子见她不作纠缠，也小小地吃惊了下。
胖弟子咳嗽一声，想给自己找回点颜面：“满口道义谁还不会了？那个楚师姐连修炼都不会，还好意思和我们讲经？”
瘦弟子不断点头，手下动作却不慢。
管别人那么多做什么，还是先把手头的活做了吧。
——村人所说的村头处在一片斜坡之下。
气温一降再降，楚眠在足足五人高的雪丘前缩着身子，感觉自己的睫毛都快结成冰。
因地动滑落下来的雪已经化作厚厚的冰雪块，恐怕没人能在冰层之下撑多久，连一两个时辰都够呛。
她也不可能一点一点地挖开冰块，便使用了神机堂的挪移之术，将厚冰与周围松散的雪调换位置，然后让傀儡将那些雪刨开。
进展茫然无果时，楚眠忽然感到身后有人接近，藏在靴子里的轻剑就要抽出。
然而待其临近，一连串吆喝先把她吓了一跳：“你！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
楚眠回过头，目中映出雪丘下面相憨厚的男子。
“小舜子？”她瞳眸微微一动，掩去了眼底那抹不起眼的光芒。
小舜子仰首瞪着这名不认识的紫衣女子，脑子被冷风冻得发麻，却好像已经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也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官报到了吗？”女子问他。
他一拍脑门道：“这黑灯瞎火的，路都认不出来，路上又是雪又是冰坨子，附近村子又太远，我想回来找个人一起的……”
“你们村的人都已经走了，”楚眠说道，“要追恐怕也追不上，还是留在我身边比较安全。”
“什么！他们竟然都是这种人！”小舜子满口埋怨，又摇头踱步，“算了算了，这世道还能多指望些什么，还是快把大生他们家挖出来吧！”
“大生？”楚眠不明其意。
“你踩着的那块，就是大生家的屋顶，”小舜子一边说一边为她指，“后面那边的角，是鸣翠家，柱子家，……”
楚眠顺着他指的方位，寻到了被掩埋的各家位置。十具傀儡各自配合，那座雪丘不知不觉间被拆成主要的几大块。
小舜子也帮忙在旁边推雪铲冰，极富穿透力的嗓门呼喊着各家人的名字，让他们坚持住，有人在外面救他们。
“祥叔！你家崽子还在筑鞍台那边放着呢，新修的房子没了，可是人还是要在啊……”
“我家还没事，就是河边要涨大水了，不想到河里去喂鱼就都给我撑着！”
根据小舜子的话和冰下微弱的回应，楚眠逐渐明白，有些村民是之前因雪灾搬来的灾民，正在新地方修建新房，谁知又在竣工之际遭遇不测。
确认每户都有人回应之后，楚眠让一具傀儡背上小舜子，再去试着报官。
“如果附近有人，或者有村子，都试着问问，我们这里需要人手。这个人会护你安全，有什么情况我这边也能知道。”楚眠递给他一块照明暖身的火灵石，迅速作了交代。
待他们离开，她紧接着又分出一只传信灵鸽，令其朝筑鞍台的方向飞去。
后面还要运送村民、清点人户、救治冻伤的人等，她和亡灵们是绝对不够的。
不管怎样，她在这里，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