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仙、仙子……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元憬易青乾……我来这里都十几年了……”

曾经风光无限的仙人“百事晓”，此时竟也如死灰残烛，于低阶时区的角落苟延残喘。

“若不是曾经百事晓号称万事通晓、赫赫有名，你以为我会着你的道？”

抬手击飞最后一名伏击者，风芷音看了眼角落处与干尸无异的身躯，眸光淡淡：“定魂锁都把你吸干成这样了，还敢来打我钥匙的主意？”

“嘿嘿，你说的没错……有钥匙又如何，在哪不是死……还不如在这里享福……”

百事晓气息越来越弱，凹陷的双颊就要吐出最后一口气，嘴里突然被塞进灵药。

“哪能这么容易就死了，”

“多享福一天是一天，你说是吧？”

女子柔媚的话语飘忽不定，却像是给了垂死之人致命一击。

空气中气息波动变得紊乱，她有所感后立即退离，眼见百事晓的身体迅速膨胀鼓起，连同魂魄一道粉碎成片，就这么无声无响地消弭在尘沙之间。

是定魂锁在排除无用之人。

风芷音不禁蹙眉。

话没问到，药也浪费了，晦气。

在狱寒叶的人，被迫供奉一身道行，不是被寒毒腐蚀至死，就是被巢宫吸尽精气魂魄。

但其实除了易青乾，她还有一件事想问。

风芷音凝眸细思，但闻一阵沙沙风动，一个短小的身影凭空出现，登然立在她身前。

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着鹅黄袄子，梳双丫髻，面上不见寻常孩童的活泼机灵，只是安静站在那里，低垂着眸子，显得格外安分。

“风师叔，”女童开口时依旧垂眸，“我家师父邀您一叙。”

听到女童的称呼，风芷音好似毫不在意，朝那小人影勾了勾手指：“既是师侄，怎么没规没矩的，连礼都不曾行？”

“师父说过，荼蘼和师叔是同辈，师叔不行礼，荼蘼也不用向师叔行礼。”

“……”哪个脑子有坑的家伙。

风芷音转了转眼眸，回忆着还有印象的同门。可惜他们早在自己来此之前便死的死，伤的伤，年纪轻轻便以身殉道了。

“你主子是谁？”没想出个所以然，风芷音目光落到女童身上，想探出点什么，随即被一道强力的屏障隔绝，挡下了她的探知。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灵力。

“不是主子，是师父。”自称荼蘼的女童回道，“狱寒叶守门人，您可否听过？”

独特的称号让风芷音眼角微抬。

之前她把易青乾和钥匙两道消息放了出去，除了惹来麻烦别无所获。

如今总算是来了条大鱼么。

“带路。”

话音落下，她略一挥袖，女童倏尔化作一道流光在前方引路。

—

临近巢宫开启，司月迪站在楚眠的房门前，打算叫她收拾收拾，去别的地方避会。

不仅仅是离开这里，还有之后的打算。

敲门无果，他唤道：“楚丫头。”

没人应。

那之后她一直在昏睡，连一面也没见上。

身体不适？赌气？修炼？不管怎样，他要见她。

他推开门，眼前是又一扇门。

无穷无尽的门，就是开不到尽头。

司月迪收回手，瞳孔愈深，绕开那些五颜六色的障眼法，终于看到整洁的卧房，空无一人的床铺。

还在的是桌上的盆栽，几张涂鸦，格子里各种小物件，他还见过她津津有味地摆弄。

唯有窗帘大开，漫漫云天拂过衣摆，看来是从窗户跑了。

可他不会上当。

司月迪驱动体内魔令，眉心亮起一道微弱的光，寻找着那道相近的气息，只是甫一接近，便被莫名的波动截断。

零星半点也好，足够得出大概方位。

他转头朝前厅掠去。

处暑宫正殿，十四名攻略者鱼贯而入。

一修者见身边的人猛然顿住脚步，两眼蒙上呆滞，于是上前询问道：“老兄，你怎么了？”

那人突地弹起身，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连连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处暑宫真好啊！”

“你刚才不还想去立秋宫的吗？怎么变卦了？”修者心生疑惑。

他什么都没听见，却接着回过头，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一边说着话，两人脚下速度并不慢，转过尽头转角，闯入一片奇异的景象。

——高空倒挂的高楼大厦和尖顶城堡形状古怪，底下穿梭色彩斑斓的飞船铁龙，禁锢于其上的人们却在狂笑与欢呼，简直宛如异世渡来的海市蜃楼。

修者迷花了眼，转头朝旁边的人问道：“老兄，你看这是什么邪术，幻术？”

可他身边早就没了人影，只剩一只娃娃脸气球在无辜微笑。

“人呢？！”

他尖叫一声，紧接着被从天而降的黑影掀飞老远。

他没能看清，那似乎是某种妖怪，鸦羽红尾，双目发青，那残暴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果然不该来处暑宫的。

最后，没有一名攻略者找出破阵之法。接连的诡异幻境，在整座宫殿飞窜的妖怪，还有鬼面人偶和会说话的刀，他们想出去也出不了，只能经历了一遍又一遍鬼打墙，等到终于被传送出去时，不觉热泪盈眶。

……

数次交手，司月迪知道了，楚眠收不住暴涨的魔气和精神力，躲着不愿见人。

他追着那道气息出了巢宫。

外边暮色茫茫，不见霞光，浑浊的夜雾遮掩了视线，唯独月轮形的赤红刀影仍然鲜明。

“楚丫头，”他的声音也沾染了雾气，低沉却清晰有力，“楚眠。”

一个影子映在浓厚的雾上，很细很散，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投来。

“怎么了？”还好，她的回应很近。

司月迪快要被气笑：“你还问怎么了？你都在做些什么？”

说着，他的脚步也不停，拨开层层雾瘴，迎来的却是长镰的冰寒刀光。

不知何时，她的镰刀已经通身血红，仿佛寄宿了充盈的自我生命一般，正闪动着妖艳的冽光，与持有者身上混乱狂暴的力量同息同源。

司月迪偏身闪过，抬首朝那方道：“控制不好？不过是小问题，你过来，我给你几套功法——”

方才的身影已然不在，司月迪又转目看向另一个方位。

少女的气息极近，可是他看不见她的样子，遑论她在想些什么。

他伸手探去：“你想做什么？你不说，我可不知道。”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她似乎是后退了一步，刀鸣再度响起。

“你不说？那我来告诉你，”他的目光穿过越发昏暗的雾，直直投向那道模糊的人影，

“我等你，把这里的事做完，然后，要去哪里，你跟我一起走。”

“……”

“司月迪，已经到时候了，”和他敞明的话不同，那话语裹着不明的情绪，“出师的时候。”

司月迪没想到她还在翻旧账，面上轻笑着，语气放到最缓：

“行吧，如你所愿。现在能把出去的办法告诉我了？”

告诉我后，你还是要和我一起走。他心下如是说。

“嗯，当然。”楚眠将夜婵高举过头顶，足尖一点，向前扑去。

“那我上了！”

和料想的一样，司月迪没明白她的意图，犹豫了。

他只是本能地避开，紧接着也想到什么，抬手唤出来雎琴。

他以为是师徒之间的切磋。

楚眠手下斩击不停。

有来雎琴的阻拦，楚眠近不了他的身，那修长十指抚过琴面，无形之弦鸣起沉缓的琴音，挑落她的进攻，她也催动着体内魔气，稳住身形与那凝实的力量撞在一起。

兵戎相交的声响清脆而尖利，回荡在夜色四周，最后，只见背负赤色月轮的身影愈战愈勇，带起片片如烟的雾气，继续往里。

楚眠终于进入了司月迪的近身范围。

她的额间已经浮出薄汗，可呼吸不曾乱过一瞬，手中的动作也始终只有一个目标。

司月迪终于看清了楚眠的表情。

欺师犯上的兴奋自不必说，眼睛底色还是那般柔软清澈，带着隐约的期待。

是在对他笑？

看着他身后虚无缥缈的东西，遥远地笑？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错了。

“……”司月迪与她视线相撞。

他宁愿她朝自己发火，对自己大哭一场。

他死死盯住那张脸，指下力度重了几许，音色稍沉，将楚眠当面斩落的刀光全部反弹了回去，她一个没站稳，被反力带着摔在地。

司月迪身体比脑子快，已经上前，可是楚眠迅速向后退缩，垂下头不再看他。

她双手撑在地上，一缕眼熟的红绳从腕间滑落。

楚眠咬唇看了他一眼，眼眶泛红，随后飞快收起两样物件收进袖子里。

他怎么能惹她哭。

司月迪不知是怎样走到楚眠身边的，回过神来，已在她面前蹲下了身。

“楚眠，我……”

话还在嘴边，楚眠又一次执起镰刀，毫不留情地朝他砍下。

如果司月迪真的对她道歉，她才是真的要哭了。

她不希望看到司月迪这个样子。

就算是对她。正因为是对她。

突袭瞬息临至面前，司月迪也极快作出反应，直接握住刀尖，想要将长镰从楚眠手里夺下。

楚眠随之松手，绕到他的身后，那弯月弧散去后重新横在他的胸口。

司月迪怔然无言。

少女至始至终都相当冷静。

什么控制不好。她明明样样上手。

寂静之中，他还是开了口：“你……”

来真的？

迷雾不闻他想听到的回音，唯有落刀的冷鸣给出了回答。

一道赤色的光贯穿了他的胸膛。

……

司月迪睁开眼，正是旭日初升之时。

他躺在漫漫荒原，渺小得几乎看不见。曦辉洒在他的身上，聚集到残存的伤痕处。

司月迪抬手抚上自己的锁骨，双眸盛满光亮。

白瓷之上，绘着一轮月牙。

他的定魂锁解开了。

（卷二·牢底之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