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顺慈偏头凑眼过去，眸光轻动，若无其事地拿出匣中那套春色海棠的主钗，洁白的压实绒花上缀了三两只苍蓝的蝴蝶，柔和而静美。
“姑娘，东宫送来的东西，今日还戴吗？”鲜肉捧着那匣子，有些犹疑。
苏顺慈却是对镜抬手，将钗插进发间，道，“东宫太子送的东西，我这婚约上的正妻，为何不戴？”
她转头向鲜肉看去，弯唇一笑，用眼神征询这发钗与自己是否相配。
鲜肉将匣子捧给了她，垂眉道，“东西是好的，人又不是。”
“东宫婚约棘手，眼下，卫二小姐的事本是个良机，您对太子怎么还上着了？”
说是这样说的，鲜肉却还是依顺着她的意思，将这套春色海棠与她装扮起来。
“他自如何，由别人去说，我的事得做好，才能让人瞧着无辜可怜不是？”
鲜肉瞧着镜中人，“您是想给这京中传言加把火？”
苏顺慈随着视线去看她，唇角轻弯，提衣起身，回望人去，“关键不是京中传言什么，而是局势中的人如何想。”
“若击猛兽，蛮力，不敌借力打力。”
苏家马车一行，悠悠驶至皇城南门，沿皇城夹道西宁路往北，至城西北山脚，祈园门前。
“老夫人可是到了，主子想您好一会儿了。”候在正门内小廊下的是太皇太后宫中的掌事姑姑娄春。
苏老夫人受了她一道礼，满脸笑意迎道，“我这身子不好，孩子们顾着我，连马车都不许走快，生怕颠簸着这身老骨头。”
“我心里想着是快些来见娘娘的，却不想叫娘娘等着我了，真真是天大的罪过，只恳请姑姑快些带我去请罚，也好将这一片歉礼赠给娘娘。”
她招手，身后的苏青玉便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一块红布蒙着的大匾上前来了。
“这……是哪位大家写的匾额啊？”娄姑姑先看了那大家伙，又抬眼瞧去了送东西的人，杏仁似的小脸白里透红，腰板身姿挺拔，垂着眉俯礼，举止也做得端庄。
苏老夫人看了眼，道，“这哪是匾额呀，这是一幅南吴先生的《京都图》绣品，你瞧。”
她掀开红布一角，一幅细腻生动，宛如真画的绣作立刻呈于眼前。
“哎哟，这是个好东西啊，可不比宫里的绣娘差，这是……”
“玉丫头的拙作。”
苏青玉应声请礼，道，“太皇太后未出阁前，曾游历南北，盛赞大濋风华，天之独胜。”
“青玉笨拙，不得见广袤胜景，只好将这繁盛京都绣下献于太皇太后，了表敬重之心。”
“苏家妹妹口才了得，只是不知这绣作担不担得起你这出花言巧语。”
一道突兀人声打断了他们。
回身瞧去，只见为首一墨绿袍子的齐辰，身后跟了位女子，一同随行的还有刑部侍郎王绥之。
他怎么和齐家人一起过来？
苏顺慈的目色沉了沉，对上王绥之时，毫不遮掩地眼底生疑，便见迎面人避讳地拱手做了礼，而后眼神为难地瞥了眼身旁的女子。
这姑娘……
“她就是昨日淮序小筑里的另一人，户部侍郎齐德庸幼女，齐辰的妹妹齐汐。”
鲜肉低声耳语后，那厢一袭水蓝宫裙，笑着一双灵动大眼的齐家小姐便拉着手里的人往前凑去。
“绥之哥哥最善书画了，你来瞧瞧，这绣品与那南吴先生的《京都图》像是不像？”
说着，她自己一手就将那红布掀了起来。
“哎，你！”朱彦慧险些抬手上前推人，苏青玉急忙拉住母亲，苏顺慈也往那儿看了一眼，将要闹起来的动作这才压住。
众人围观之下，一幅精湛绣图明晃晃地暴在阳光下，光影流转间，画上的景与人好似活了一般。
“南吴先生的《京都图》杂而繁，却在细处存真章，这幅绣图不求形似，却求神韵，八分韵，已是极佳之作。”
“绥之哥哥既说这是好的，自然就是好的。”齐汐扬头朝后面齐辰喊去，“兄长这样没眼色，还来挑苏家姑娘的错。”
“羞人！”
“你这丫头，哪头的呀？”齐辰三两步上来将齐汐拽回身后，看也没看王绥之一眼，便挤在他前面道，“人人都说这南吴先生的《京都图》精细繁杂，便是宫中绣娘合力三月也未必能绣出一幅来。”
“苏家二小姐的手一个月前可还伤得不能动弹，这短短一月过去，双手不仅恢复如初，还能献上这般佳作，难免惹人好奇，我也不过多问两句而已。”
齐辰扫视着苏青玉交叠的手，眼底清晰，不带好意。
苏顺慈蹙了眉，只听前头的苏青玉辩解道，“青玉手伤多怜太皇太后关爱，遣了御医来瞧，才得以在半月之内便得康复。”
“苏二小姐言下之意，可是在说自己半月便能绣出一幅《京都图》来？”齐辰嗤笑一声，“二小姐，你莫不是找了代绣的来，不好意思脱口吧？”
“半个月，我一人的确绣不成这《京都图》。”
苏青玉突然的承认，叫齐辰忽地一噎，他正欲言语，眼前的苏二小姐却突然接过小厮手中裱好的绣品，上下列指道，“但若只取图中精华之三，扩而绣之，一人半月，绰绰有余。”
“什么？”
齐辰凑身上前瞧去，这绣图竟不是一比一摹的图，而是只绣了图内中心的一处，京都城内最繁华的长街，街市铺面，行人罗织，无有一处不绣的细致精绝。
便连那街角行人怀中的衣裳布料，都栩栩如生，仿若置身眼前。
眼见如此，齐辰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者不怪，青玉不怨旁人生疑发问，只要能消了齐公子的疑心就好。”
“我……”
齐辰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他身后的齐汐倒是笑得不停了。
这齐家小姐甩开自家兄长的手便奔了王绥之去，“绥之哥哥你瞧，和这傻子待着实在丢人，你带我去小青湖那儿泛舟吧？”
“嗯？听说前些日太子殿下与卫家姐姐也来过，想来湖上的景色定是极好的。”
此言一出，周旁的苏家人都变了脸色，偏这齐汐无知无觉，又补了句，“三表哥早说要带我去，偏生就不来信，那日他请我去淮序小筑，却只顾同一个紫衣姐姐喝酒，将太子殿下与卫家姐姐也晾在一旁，真是没劲。”
“绥之哥哥，你就陪我去嘛。”
这一口一个哥哥，齐家这十六七的丫头是瞧上这老男人了？
苏顺慈默默扬起眉梢，见眼前那白衣端正的男子果然红了脸，他往后扯回自己的衣角。
王绥之正了神色，拱手向苏老夫人与娄姑姑做礼，“晚辈失礼，唐突诸位了。”
“哪里，王大人是个知礼懂趣的，比那些个旁的眼拙之人再好不过。”
娄姑姑笑呵呵地虚扶了人起来，颔首做别，转身扶去苏老夫人便向太皇太后所在的湖畔宁心院去了。
苏青玉将红布重新盖上，回身扶着阿姐，苏家一众缓缓也跟了上去。
走到齐辰身边时，他身旁只剩了几个小厮，苏顺慈先是路过他，脚步一停，又回身朝他看过来，却又什么话没说，上下扫视罢，轻蔑地笑了声转身就走。
齐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边往前追一边喊，“你个臭丫头，你笑什么笑！”
“眼瞎就去看大夫，撒泼打滚可治不了病啊，齐大公子。”
前头那背影挥了挥手，余齐辰一人在原地，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气得他直甩袖子。
苏顺慈往前多凑了几步，行至苏青玉身旁走着，“湖心亭后院聚了不少高家贵妇，一会儿你带表姐去找一找肃亲王妃。”
“什么？”苏青玉脚下一顿，连带着旁边的苏青羽也是脸色一僵，“阿慈，我，我不敢去。”
“不必亲找王妃本人，凑到她们旁边就行，表姐今日的任务，就是去恶心王府的。”苏顺慈瞧着她这张病殃殃的脸，唇角一抿道，“肃亲王妃残虐之行眼下无人不晓，却还只差一把眼见为实的火。”
“今日这病弱破碎感妆容，必能助表姐心愿达成。”
苏青羽抬手摸了摸唇上漂白的妆粉，仍担忧道，“这样去闹，真的能退婚吗？”
“阿姐，”苏青玉扯住她，忙抬首看了看前面并无反应的父母，低声叮嘱，“千万小心说话，否则便前功尽弃了。”
苏顺慈见眼前人如此顾虑，便开口同她剖析利弊，“表姐，她王府虽是天家贵胄，咱们相府也不是个假把式。”
“纵使舅舅们不争气，外祖父这两朝宰甫的威望地位总还是有的。眼下事情已然闹出去了，只要能撑到外祖父回京，退婚一事必成。”
“那些御史的话当真如此有用？”
“陛下重德训，这自是必然。否则今日肃亲王妃怎么急得遣了齐辰来找咱们麻烦？”
“什么？”闻她此言，苏青羽又意外又急恼起来，“我的婚事同齐家公子有什么关系？他为何借此来找玉儿的麻烦，玉儿为那绣图费了多少心思，你也知道的阿慈。”
“我明白，我都明白的。”苏顺慈耐心安抚她，“表姐，京中的门户哪有没有关系的，齐家乃是荣氏表亲，荣王夫受宠多年，族下外戚在朝中大多专为陛下做事，肃亲王又一向是陛下心腹。”
“眼下流言四起，王妃不便自己出面，齐家替她做事也没什么奇怪。”
“更何况，齐辰此番并不是冲着青玉来的，而是苏家。”
人来人往的祈园，今日算是聚集了京中的权贵人家，比肃亲王府那日的绿苑宴的阵仗要大多了。
苏顺慈环视着周遭人群，道，“你瞧今日这些人，哪个不是长了三个嘴，一人站在那里，谁家宅里的事都能传遍满城。”
“肃亲王妃这些日脸面被下得狠，退婚于她不是不愿，不乐意的人在咱家，人家不愿的是这般被御史指摘，灰溜溜地去退婚。”
“王府要退婚，也得先败了咱家的名声再退，今日这样大的场面，他们必然要找事挑挑我苏家的错，至于拿谁开刀，都只是个由头而已，同青玉没有任何关系。”
闻及此，苏青羽的脸色才算有些缓和，苏顺慈让她放心，左右今日那些长舌的人不会放过她，倒不如自己送上门去，给这热闹的地方添把火。
“王府的人一旦找上来，千万要避开，我就在你们附近。”
“表姐放心，我会顾好阿姐的。”
湖心后院，苏青羽深看了她一眼，这才紧随着妹妹离开。
与大队伍分开的苏顺慈，正携了鲜肉，想去寻一寻程滦的所在，今日迟未见他，她总觉得心中不安。
“姑娘，太子殿下——”
苏顺慈循声看去，却不小心撞上了一个小丫鬟，她刚低首去看，掌心突然多了个东西。
她手掌一紧，抬眸望去，便见扁薄蜿蜒的湖对面，玄黄衣衫的李永衍正迎风而立，他身侧，是三皇子李永成，还有程滦。
望去那双宁静深潭的眸，她紧了紧掌心纸条。
苏家长辈一应被迎去了太皇太后的宁心院，苏顺慈一众姐弟则在这湖心后院。前后两院以湖心连亭为界，近亭台处已布好列位座席，待巳正鼓响，便为开宴。
各家姑娘的上场顺序，由当场抽签而定，各家丫鬟抽了签，递还主家，启了那蜡印封信，便能得知自家小姐何时出场了。
出场抽签由宫中内官统筹，一向规矩甚严，往年曾出了些收受贿赂，闹出官家女子性命的事来，故而便加了禁军防守，还专找了礼部的人的监管，一应流程虽不繁琐，却严格的紧。
此般，要想从中动什么手脚，绝非易事，那伙马匪怎会……
苏顺慈展开手中纸条，上面的字样令她眉头轻锁，‘卫拾，顶替捉贼’。
看来，那伙马匪不只是算得准，背后还有高人相助。
她双目环视着周遭人，太子、老三、国师……还是禁军和礼部？
究竟是谁要对卫千雁下手——
“表姑娘？”
身后，忽有一道熟声唤她，寻声回首，便见一张熟悉的脸，“卫二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