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经三院两进一出，追踪着梵玄香留下的痕迹，竟来到了自己小院前那座废弃已久的阁楼。

四十年前，大濋长公主下嫁当朝宰甫，年轻的相爷在府中最北处，为公主建造了一座四层高的舞凤阁，以雕金做柱，玉石为匾，轻彩琉璃镶窗，耀日光辉下，通楼流镀金辉，华贵至极。

时人相传，苏相夫妻歉蝶情深，如同舞凤阁上的流光一般耀目。只可惜岁月经久，斯人已逝。

极少有人知道，舞凤阁前的梧桐是什么时候枯的。

“她竟敢将人关在这儿。”

苏顺慈攒紧了拳头，阁楼后忽闪过一道粗壮黑影，“叔？”

尚叔提溜着弯刃大刀，两侧扫视着并无旁人，向她小跑过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要去找老夫人的心腹陈嬷嬷吗，人找到了？”

她默然颔首，往阁内看。

“这，那老婆子把人关在这儿啊，关在人原配定情的地方？”尚叔大惊，“她恶心谁呢？”

苏顺慈抬脚便要往阁里进，尚叔连忙拉住她，“等等，万一里面有人呢，我先去。”

“都下了致幻散，晕了。”

“都？”

尚叔恍然道，“我说这府里怎么静得很，合着你把全府上下都弄晕了？”

“嗯，”苏顺慈点头，一面提衣进舞凤阁，一面同尚叔解释道，“行去膳堂的路上，鲜肉唤来几只乌鸦，将致幻散藏进其爪牙与翅膀中，乌鸦振飞过院，大部分人就会中招了。”

“再赶在最后一道汤膳入桌前，进厨房将药下进碗里，屋里的人便也解决好了。”

“而至于关押所在，除非陈嬷嬷已死，否则她总要吃饭，只要找到厨房中伙食最差的一份跟出去，往那丫鬟身上撒去梵玄香，一路追踪，便能寻来了。”

苏顺慈在舞凤阁的第一层转了大半圈，梵玄香的味道越来越淡，周遭布满蛛网，桌椅蒙尘，房梁坍坏的屋内，不见丝毫人行的痕迹。

直到确定第一层无用后，她才沿着地上那串常行的脚印，往楼梯方向去。

越往上，闷苦的气味越重些。

苏顺慈便没向初始时往每个楼层去转，仅一路跟随脚印至顶层，提脚进门前，尚叔特在前头护着她。

‘吱呀——’陈旧的门扉声响。

他们将半开的屋门全部打开，迎面正望的木柱上，正用粗壮的铁链锁着一个佝偻老太的脖子。

她靠坐在木柱旁，残废的双腿就这么瘫着，裤上麻布被磨地破碎，嵌入血淋淋的骨肉，这还是昨日陈嬷嬷在地上爬动时生生磨烂的。

听见开门声，陈嬷嬷却没有任何反应，脚步声近，她更如木头一般一动不动。

苏顺慈心中奇怪，走近后才看清陈嬷嬷的双眼灰浊无光，她半蹲下身，伸手晃了晃，“她看不见了。”

“看不见怎么对声音也没有反应？没道理啊。”尚叔眉一蹙，蹲下搭了陈嬷嬷的脉，这一碰触，沉寂如死的人突然疯狂地挣扎起来。

挣扎的架势看起来大，实际只是铁链响的厉害，陈嬷嬷的身上几近是毫无力气的，随便一个丫鬟便能控制住她，何况手抵千斤之力的尚叔①

评脉罢后，尚叔深沉了口气看向苏顺慈，“又聋又瞎，四肢筋脉尽断，就算要拿笔写字也不可能了。”

苏顺慈愕然到不能出声，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住喉咙，她转首，目光僵硬地在陈嬷嬷遍体的伤痛上打量，“第一个断舌的人，是我。”

“是我抛出的引子，让老夫人为了守住秘密，彻底抛弃陈嬷嬷，断手剜目，闻也不得闻，倒还真是我武断了。”

“不，”尚叔劝她，“这陈嬷嬷害你至死，两年里对你无有一分善心，那日漫天的脏水泼到你身上和不要命似的，我没亲耳听到都快气疯了，何况是你。”

“她这舌头，你割的好！”

苏顺慈明白，他想让她别忘了自己心里的念头，去想一些无谓之事，但……

“叔，我从不觉得处置一个恶人有错，即便她可怜至此，但恶有恶报，这是她的报应，我也只是做了我觉得必须要做的事。”

“我说自己武断，只是因为若我能再忍一些，忍着靠陈嬷嬷这根长线钓出大鱼后再处置了她。今日我得到的，不会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罪有法量，她们该拖到公堂上去判，而非是让此惨无人道的虐刑，在世间横行。”

尚叔觉得自己有些小瞧了她，“人道……”他喃喃道，“就算是杀手也讲人道，给个一刀痛快，哪有虐杀。他们这几十年主仆情谊，却使用如此残虐刑罚，着实惨无人道。”

“不过，这苏家老婆子除了违规私营、暗通北凉以外，肯定还做了别的混账事，否则怎会这么害怕她这位经年的老奴向外吐露什么。”

苏顺慈点住陈嬷嬷的晕穴，看了眼外头天色，“时间不多了，烦劳叔替我将人带走，送去琉毓铺。”

“务必让甄嘉找最好的大夫来，至少让她能写字，陈列罪状。”

“可这锁……”

苏顺慈突然拿出一串长长的钥匙，试了三两个后，轻松地打开了捆绑在陈嬷嬷脖子的锁链。

“你哪儿拿来的钥匙？”

“私密性强的东西，老夫人一般都会带在身上。去膳堂前，我就猜这个也在，临走时顺手带了过来。”

苏顺慈向四周望着，目光忽然停一旁晕倒的侍女身上，她略一思量，起身上前，将人家的腰带一把扯了下来。

“来，”她与尚叔合力，将陈嬷嬷这四肢无法支撑的人，用腰带在尚叔背上捆好后，他带着人直接自舞凤阁顶，借力点跃离开。

一阵风过后，舞凤阁内，只剩下苏顺慈与那丫鬟两人，她回身，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丫鬟一眼。

“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神思朦胧间，不知谁冲膳堂内大喊了一声，苏老夫人一众做梦似地恍惚过来，手中玉筷正下意识夹菜去呢，小厮匆匆跑了进来。

“禀报老夫人，大小姐提前回京，现下正在府门外呢。”

“青羽回来了啊？快快，快去迎她！”朱彦慧、陆倩一等簇着老夫人往府门处走去，其余人皆纷纷跟上，队伍末尾，留了个苏顺慈，才搭上她那丫鬟的手，缓缓起身。

间杂在人群中的苏青玉驻足，回首看了眼她，忽地提裙朝她这反方向走近，“你快一些，今日我阿姐回府，你别想着在这时候给府里人下脸面。”

闻言，苏顺慈看她的眼睛略微盈亮，“知道了。”

她语气和软地应下，随苏青玉往外走。

苏府正门大开，内外站了两对小厮与丫鬟，苏老夫人一众匆匆来时，一辆两驾的棕马高脊的窄形马车正停驻门前，那马车旁，立着一亭亭如玉的佳人。

她一身浅花杏的织金缂丝广陵，云髻轻绾，耳带烧蓝的金玉耳坠，颈佩琉璃串玉的软璎珞，白皙的皓腕上则挂了只一眼瞧上去便价值不菲的翡翠手镯。

几月不见，这位端庄秀敏的大家小姐多了些泼天的雍容富贵之态。

苏老夫人见状，满眼赞赏地上下打量过去，“哎哟，这是谁家的女儿，若非下面人通报说青羽来了，我这老糊涂还当是哪位公主出宫了呢。”

“哎呀母亲，您这话可真是折煞她，她哪里比得公主国色天姿，您这么说也不怕得罪贵人。”朱彦慧乐滋滋地捧起女儿的手，笑容满面道，“以后嫁进肃亲王府，咱们就该谨言慎行了，是不是啊，女儿？”

朱彦慧太过高兴，高兴到都忘了顾及苏老夫人的脸面，还是苏青玉上前拽了拽她娘停不下来的衣角。

“阿姐，”她与苏青羽相视看去，“你在偏寺孤峰上过得还好吗？你总来信说肃亲王妃对你万般礼待，可我们去礼佛只能到主峰正寺去，都瞧不着你，我担心。”

“哎哟，你姐姐是去结福气的，又不是去受罪的，你瞎说些什么？”朱彦慧将苏青玉撇到一边，“往后你姐嫁进肃亲王府，生儿育女，承袭家业，多的是福气呢。”

“母亲你……”

“母亲，”苏青羽唤住一贯爱说的母亲，轻摇了摇头，“祖母还在呢，您就不让我与她老人家说说话。”

“啊，是是是，来，母亲您来。”

朱彦慧几近要为苏青羽嫁入肃亲王府一事欣喜若狂了。

陆倩十分看不惯她这模样。

但谁也说不得什么，苏家大房在朝中不得力，现在攀上的这位的确是好的。

那肃亲王乃是女皇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当年女皇继位，驳斥之言甚重，幸是得他在背后的大力扶持，一国皇位，才最终落定。

现今新朝之下，最初力保女皇的一脉自然是吃香的，加之那肃亲王妃顾氏，乃江南大家中最负盛名的望族出身，多少文人志士俱是出自他家的门客。

即便他们的儿子是个略有些无能的妈宝男，有这样的父母在后，还发愁前途无望吗？

万般情形论来论去，总绕不过过一个好字。

苏顺慈却觉得不好，她不知这对未来夫妻之间是否真的有情，只看今日这样，直接把‘我超级富贵’这几个大字挂在身上，于苏青羽来说，实在有些失衡。

苏青羽极具古典素雅之美，未到年纪，如往常般素净着便很好，这般富贵装扮堆叠起来，怎么看怎么像给她套了层壳子。

就像这架分明该气势十足却偏要做成窄身的马车，强迫之态甚明，一看就是肃亲王妃送的。

“……你说这都回来了，还在门口站着做什么，快，快随祖母进屋，午间的小宴都替你备好了，都是你乐意吃的。”

老夫人拾起苏青羽的手往里进，人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祖母……”苏青羽将手抽回来，俯礼向她道，“孙女不孝，今日家宴应是无福享受了。”

“怎么了呢？”朱彦慧上前凑近女儿跟前，“今日这宴可是你祖母亲自为你操办的，比……比昨日苏顺慈那场还要好，你都到家了，怎就不吃了呢？”

苏青羽娴雅的神态沉下点点落寞，她细声同人解释道，“母亲，今日肃亲王府要设宴款待江南亲族，王妃娘娘她忙不过来，特令我去随侍。”

“随，随侍？”朱彦慧喉咙里的话顿住了几分，“随侍好啊，肃亲王妃知书达理，为人和善，你随在她身旁日后定能学到不少，她这是为你好呢。”

好个屁呀。

苏顺慈推开人群挤过来，看了眼苏青羽，转首向朱彦慧道，“表姐随王妃青灯古佛去三个月，人都瘦了大半圈，这好不容易到家，却连顿团圆家宴都不肯让她吃，一声随侍就将别人家的掌上明珠叫走使唤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为别人好的道理？”

注①此处人物武力值参考《四大名捕》铁手，并在其之下。

（悄咪咪露头）（发现天使读者）（抱头认错戳手手）：狗作者错啦，昨天的不好，今天改好了,下次一定修好文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