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院门关后，一身黄衫的鲜肉唤住苏顺慈，人停在屋门前，回首向她问，“怎么了？”

鲜肉少见的踌躇，她紧了紧交叠的手掌，俯身做礼道，“属下冒昧，却得同姑娘说一句，昨日太子殿下对您虽是亲昵，但却未尽相携同行之责，言行不当。”

“若历来如此，往后也要如此，您嫁进东宫后，即便大权在握又得陛下看重，也易致心绪郁结，行路更艰。”

心绪郁结？

苏顺慈有一瞬间的错愕，她喜怒哀乐的心绪已许久不被自己放在心上。

太子恶心她，她无心挂碍，相府苛责她，她纵任祸生。

一切，在苍镇茫茫冤魂得以雪恨前，于她都无甚所谓。

北凉同相府的谋杀劈头盖脸砸上来的时候，她才忽觉，暗行路，也不该将自己裹成个傻子。

凡所身受，皆是吾脚下路。

她若早些警醒，或许在景和寺那日便能反杀。不至于如今步步落后，受他人掣肘，辛苦折腾一番，只得几个北凉杀手这样的小喽啰，暗探网不知，商队操纵亦有不明之处。

此一事，毕竟急不得，待程滦入枢密院后，或许能得些新的消息。

至于那容姬，暗探之首，为这么轻易地暴露身份吗？

苏顺慈轻轻摇首，眸光轻动，注意到仍目含忧切的鲜肉，“你所言，我明白的。”

“不过，那些令我不快之物，暂时还有些用处，弃不得。”

“但能有你这句‘冒昧’之言，我已欢喜多了。”她眉眼轻弯，倾身凑过去，耳边突然传来尚叔的话。

“李永衍那狗东西，昨日相府都将你逼成什么样了，他还叫你冲这群恶棍道歉，来日若逢大敌压境，我看他也能为一方城池将你卖去北凉！”

“叔，”

“放心吧，外面人都走了。”

尚叔抱刀行近阶下，给苏顺慈出了个主意，“这样，干脆叔替你砍了他的脑袋，这婚不成也罢！”

“叔啊，你可千万冷静。”苏顺慈知道尚叔真干的出来这种事，连忙声明制止，“婚约自然要退，用不着杀人，好歹是个储君呢。”

“您要与太子退婚？”

此言令一旁的鲜肉猝不及防，她未料到苏顺慈抱了这种打算，但太子牵涉叛国，为长久计，退婚的确是上策。

“只是圣旨钦定，此事难做啊。”

“而且您刚以此为饵，向大夫人示好，这位朱夫人虽心计不深，但私心居甚，行事睚眦必报。”

“历来都说，宁惹君子不惹小人，日后若被她知晓并无东宫依靠，只怕报复来得麻烦，会坏您的事。”

“若无扶摇助我九万里，我自为风上青天。”朝阳金辉般的柔光，笼着苏顺慈的脸庞，她声音清亮有力，仿佛真如那清风扶摇，自可蹚出自己的一条大道。

她面上轻扬笑意，冲檐上的乌鸦招了招手，鸟儿立即振翅飞近，落在她身侧的回廊栏杆上，“小家伙，”

苏顺慈挠挠它头顶的黑羽，“你主人说你懂一点人话，劳烦替我告诉他，本月一千两银钱三日后会准时奉上，一应事宜请他唤暗卫开始着手。”

“另外，他答应给我送去的人，今夜前必须送到晚乐街的琉毓铺。”

“多谢你啦。”

乌鸦被她挠地头晕，‘喳喳’叫了两声，双翅一振，往院外飞远。

“这小家伙听懂了没啊？”苏顺慈仰首遮光看去，不时，便瞧不见那黑影的尾巴了。

鲜肉颔首道，“姑娘安心，邑是公子院中最懂事的一只，定能替您将话带到。”

“一？名字取得倒是简单，”苏顺慈回身进屋，一边道，“程滦只教了我一句‘夜里行动’的鸟语，实在是太少，有碍沟通。”

“改明儿得向他多学些。”

“来，”

苏顺慈提衣在梳妆案前坐定，冲一旁的鲜肉招手道，“日后出门还要麻烦你了。今日是苏家大房长女苏青羽归府之日，她随肃亲王妃在景和寺礼佛月余，与肃亲王世子的婚事大约也要定下。”

“苏青羽为人贤淑，待我不错，今日午宴虽无外客，大小也算个要紧事。”

“便劳烦你帮我梳个庄重低调的发式吧。”

鲜肉取过水盆来替她梳洗，“老侯爷命我到这儿，姑娘即便不托付，照顾您也是我该尽心的。”

她很快便定好样式，不多时，一个简单而不失温婉的单螺髻便成了，侧缀以点珠小钗，正髻配以金色流苏，便将一张施以轻妆的脸衬得端雅美丽。

鲜肉替她挑的是一身以牡丹粉红为主的广袖带披帛的襦裙，此种粉色虽浅淡近白，却很是柔嫩，衬的苏顺慈是气色好，面相也柔嘉。

今日穿它迎大房长女苏青羽回府，再合适不过了。

三人都极为满意地瞧着镜中人。

“姑娘要去与几房长辈用早膳吗？”想起方才苏家大房夫人的刁难，鲜肉自觉苏顺慈在苏家的麻烦事不少，等苏家大小姐回来，她再出门也不妨什么事。

不料，苏顺慈却颔首道，“自然要去。”

“可是，”

“回府第一日便搞孤僻，可是给了他们议论我的谈资。”她转眸向外，唤鲜肉靠近低语道，“你去……”

“属下明白。”

话罢，鲜肉随苏顺慈出了门，留尚叔一人在院中看守。

相府院内的规划与侯府大不一样，花草假石一类偏少，多为松柏、桑树、银杏一类，据各院喜好不同栽种，整体极具开阔之态。

院间相通小道，由宽大的青石板铺筑，周侧无遮挡，人行其上，很是显目。

鲜肉同苏顺慈一道自小院出，共行至膳堂院前，人影一拐，二人却纷纷不见踪影。

堂内小厮急得来报，“老夫人，人，人不见了！”

“什么？”苏老夫人拍案瞪眼，“那还不快去找，跑这儿来做什么！”

“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去找！”

那小厮慌忙躬身点头，俯着身子一溜跑出去。

“净是些没脑子的东西。”老夫人眼轻翻，瞥向一侧的朱彦慧，指桑骂槐道，“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哪来的脸来见。”

“母……”

“院里好生热闹。”院外，一道声音突然打断朱彦慧的话，众人抬首去看，见粉衫衣摆轻扬，人大步流星地进了院。

膳堂内，一张巨大的红木圆桌被安放在正中央，

堂内站定后，苏顺慈以颔首作礼道，“方才路遇外祖母派去寻我的小厮，心中万幸感叹，外祖母竟这般同我心有灵犀，知我找不准路，特意派人来引。”

分明是一堆好言好语，听进苏老夫人耳里却格外挑衅，“这再大的相府你也住了两年了，竟还能迷路？”她反问。

苏顺慈只略一笑，答，“是我来晚了，叨扰舅舅舅母用膳，又惹得外祖母不快，实在罪过。”

“只是您明知我摔伤了后脑，又遭毒害，难免偶尔糊涂迷了路，又何必苛责我呢。”

她莞尔的笑意，看在堂内诸位眼里，称作傲慢。

老夫人的长子苏明德正要开口说什么，声还未出，先被一旁的妻子拉住，朱彦慧冲他摇头，“别管了。”

“你……”

“啧！”

无人开口的堂内，一时有些安静。

膳堂正中央的红木圆桌，正南上坐苏老夫人，其左右，各是苏家大郎苏明德夫妻与一子一女，苏家二郎苏明义夫妻与一子，足八人在桌。十二人的圆桌，还余下了四人空档。

苏顺慈就这样突然扯开空档里的椅子坐下，“外祖母也不想我昨日刚回府，今日便闹腾地搬出去，将相府的丑事宣扬去大街小巷吧。”

她语气轻和地威胁，“等外祖父回京，苏家还是要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的。”

“外祖母，用膳吧。”

苏顺慈坐在苏老夫人正对面前，听着朱彦慧里的阿瑜忽闹起来喊饿，不愿轻易放过她的老夫人瞧了眼历来乖巧的小孙子，终是动起筷子。

老夫人铁青的脸色悠悠盈罩在巨大的圆桌上，苏顺慈却落得自在，并了碗筷，慢条斯理地饮粥用菜起来。

这饭吃得倒是默然，苏顺慈掐着点，慢悠悠将最后一口茶水送入口中时，桌上突然‘扑通’一片，一群人皆磕头晕倒。

“姑娘，照您吩咐，府中人都已办妥了。”

身后传来鲜肉的声音，苏顺慈停著抬眸，看向角落昏睡的阿瑜，“药王谷的致幻散会令人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而清醒之后，他们又会将梦境全然忘掉，只记得这顿饭吃得有些漫长，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敛眸起身，鲜肉为她递来一包银针暗器，“姑娘的东西都在莳花院被搜刮了，您先用这个和腰上的软剑顶一顶。”

“嗯，”苏顺慈将东西收好，嘱咐她道，“方才顾着孩子和午间小宴，药下的少了些，只够半个时辰。你留下看着他们，我很快回来。”

“姑娘小心。”

膳堂外，拐出两道小弯靠近厨房处，梵玄香独有的闷苦味若隐若现。苏顺慈俯首轻捻路边植株的茎叶，手触其上，苍绿的叶子立刻变地灰黑。

梵玄香味道独特，可令人远嗅即识，却难如寻常追踪香一般持久留存，因而便要靠香味巡过的植物判断，手触发黑，即能证明身带梵玄香的人，曾经过这一段路。

这是苏顺慈幼年山中打猎时，追踪狡猾猎物的好手段。

提问：为何其它侍女对小姐自称奴婢，而鲜肉时不时自称属下呢？

答：当然是因为她有身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