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用的咖啡厅离练习室只有一个走廊的距离，霍汶希也没注意自己已经往那边偷偷看了多少眼了，说是“偷偷”，其实早已被旁人看在眼里，坐对面的杜华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早有耳闻这位香港的金牌经纪人对自己的艺人又严厉又关心，但百闻不如一见，这样的相处模式，还是让内地的经纪人感到好奇。

“Mani，这么关心，就去看看她啊！”放下手里的咖啡杯，杜华故意提起。

有一种小心思被人捉到的尴尬，霍汶希回过头，看着杜华一笑：“她队伍的那支舞还需要加倍努力，我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倒让她们紧张。”

“Mani冷脸的时候，是挺让人紧张的。”杜华说笑道，“听说昨天小考完又把祖儿骂了一顿，不会是导演授意，故意要制造一些反差看点吧？”

导演要是授意这样的剧本，霍汶希第一个就要把它给否掉，那个实诚得没有一点秘密的小朋友怎可能演得这样逼真？更何况是以舞台的丑事为代价。

“她的队伍小考拿了最后一名，这就很能说明问题。”霍汶希保持着一贯的冷脸，与骂人时一样的语气，看上去也不像是在逢场作戏，“杜总，其实你们也不要把祖儿这个天后的名头看得太重了，在这种赛制之下，她和其他姐姐也没有什么两样，她不是那种一学就会的天才，一直以来不过就是勤能补拙而已，没日没夜的勤加练习，才有舞台上光芒四射的那一刻，这样短的时间和高强度的训练，挑出中间一个横截面来审判，她能给的效果，也不会比其他姐姐好很多。”

霍汶希习惯说真话，但杜华看上去不是很信：“Mani什么都知道，但Mani依然要去做那个恶人，骂她骂得最狠。”

“我们这四个评审，如果我不出来骂她，还有人敢说她么？”经纪人带来参赛的天后，就好像被家长带来的小孩，家长没有给出一个态度，老师们又怎么敢直言小孩的问题，霍汶希很懂得这一点，“我不愿她处于一个人人都捧着她的环境里，那对她不会有好处，她是需要有人去推的，知耻而后勇，我只是在点她自己心里本就有的那一把火，如果做不好舞台，她自己的遗憾会比我的遗憾更多。”

她句句不离“对她的好处”，在杜华听来，霍汶希有自己的一套经纪人逻辑，但这种逻辑，并不占市场的大多数。

“Mani带艺人，就像旧人带新人一样，带着感情去规划他们的未来，跟我见过的大多数经纪人很不一样。”霍汶希既然如此真诚，杜华便谈到经纪人的工作，“粉丝常常只看到我们与艺人的合作关系，却很少看到我们与公司的合作关系，公司通过经纪人来管理艺人，其实带起艺人并不是经纪人的主要工作，经纪人的根本价值在于，把自己手里的艺人尽可能地变现，所谓的培养，只不过是提升价值和变现价值的手段之一。”

霍汶希沉吟下来跟着思索，粉丝总说她是冷血经纪人，压榨自己手下的艺人，给他们编制魔鬼行程，但在拼字至上的香港娱乐圈，魔鬼行程只是市场需要的很基础的东西，真正的冷血经纪人逻辑，是要把自己手里的艺人当产品去推销、去变现，但霍汶希自问，她做不出来，尤其是在面对这一群由她亲手带大的孩子时，尤其是在面对那个对世事始终不谙的小朋友时。

“我会很懊恼我的艺人学不会纯熟的社交技能和处事的理性思维，一句话就要惹出许多麻烦，你看选人时的弦子，就是一个让经纪人很头疼的例子。”杜华提起初舞台拿到好成绩的弦子选人时说错一句话得罪所有人的事情，尽管最终姐姐们都很善良地上去安慰她，但那句说错的话，一定会被导演剪出去让万人审判，“但是Mani好像乐此不疲？应该也会教一些，但学不会，也就学不会了。”

“在我看来，艺人是艺字当头，有些技能，并不是他们的必需品。”霍汶希不同意对艺人要有全方位的要求，“只要他们心地是善良的，出发点是无害的，偶尔有一些说错做错的地方，我可以为他们解决，这是我的责任。”

“所以祖儿才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吧？”杜华说。

霍汶希愣了愣，看着自己那杯还没动的咖啡，上面的拉花，今天竟然特意选了郁金香的形状。

“这是她的选择。”霍汶希拿起咖啡杯，小心地饮了一口，郁金香拉花只是蔓延了一些，并未打散它的形状，“一个歌手，保留小孩子的心性，在我看来是好事。大家说她的声音很干净，是因为她这个人的心地就很干净。杜总听过祖儿的一首歌，叫《黄色大门》么？”

杜华摇了摇头。

霍汶希笑得很温柔，像咖啡杯里摇曳的郁金香：“我觉得这首歌很能代表她。‘今天虽则长高了，墙上继续挂的，还是我六岁的画。’这种歌词，只有给她唱才会有那种感觉吧！她不是因为长不大才始终是小孩子，而是因为她选择要保留那样干净的心地。她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挫折，一路乘风破浪过来，她遇到的浪头不比别人低，但她每一次都还是可以坚守本心，不让外界的那些声音去染污她的一切。她只是选择把与复杂世界打交道的那一部分交给我，她全然信任我，才会交给我，我也不可以失信于她，其实我很高兴，她绘制的五彩斑斓的艺术世界，也有我所守护的一角——这种成就感，不是把艺人变现可以比拟的。”

“你真的很了解她，也很关心她。”杜华搅了搅自己的那杯咖啡，“你对你所有的艺人都这样么？”

霍汶希怔住了，却也轻轻点了点头：“很多艺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那种感情不太一样。”

杜华不置可否地笑笑：“我不会对我的艺人有这样的感情，事实上，大多数经纪人都不会。也许这是你可以做金牌经纪人的秘诀？但是这样……看上去会把工作变得很累，而且你不会在某一刻突然心软或是心疼，影响到工作上的决策么？”

“不会。”霍汶希再不自信这一点，也必须强装自信地认下来，“我会把工作和感情截然分开的，了解他们，是为了更好地工作。不管初衷和方式如何，把艺人变现，依然是经纪人不变的根本逻辑，不是吗？”

霍汶希不知道杜华信不信，但同为经纪人，杜华的确比她的艺人们要难说话许多，只是今天她没有等容祖儿排练完再一起走，掏出手机发了个消息，说导师要跟导演开会合计明天公演的事，今天你们要录宿舍，我们也不能进你们的宿舍，你好好休息。

容祖儿从排练室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第一次做队长，在巡堂测验上被摆了一道不说，小考也拿到最后一名，这对初来乍到的天后是一个极大的打击。霍汶希让阿兰不要睡了，实际上同时失去睡眠的是容队长，排练时没去想的那些事，出了那间屋子就想找个人说这一肚子的话，但出门就能碰见的霍汶希此刻不见了，空荡荡的大厅里，连摄影师都下了班，没有一个人影。

然而经纪人的话说得天衣无缝，她也不是故意要走的，只是她有她的工作……屏幕荧光照在容祖儿脸上，一瞬间的失落划过，她抿紧唇角，戳着手机回了一个“好”字。

发出去的一瞬，才发现已经是第二日了，时间显示是四个鸡蛋，容祖儿盯着它微微发怔。

零时零分。

跳了一整天的舞又累又饿，但超过六点就不会进食，这是容祖儿的原则，简单洗了个澡便窝在床上，节目组准备的床又大又软，第一次住宿舍的时候，小朋友还会忍不住在床上打滚，可有时又渐渐觉得这张床是不是太大了一点，她晚上梦游都不会滚下去，却也不会有一个踏实的怀抱接住她。

黏黏腻腻的汗渍被洗去后，整个人轻飘飘的，一股睡意便涌上来，容祖儿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却又睡不着，大概是一肚子的话还没找到人说，明天又是正式公演了。起身去开了酒店夜灯，同样的浅橘色的灯光，只是不再是霍汶希送的米菲夜灯发出的了。

想了想，还是摸出手机，一连上网，社交平台的红点便闪烁个不停，扫了一眼99+的消息，容祖儿没兴致去看，退出了那个账号，点到下面那一个只有几条消息的账号，很快处理掉那寥寥几个红点，便盯着“阿J的米菲兔”的账号名出神。

出神只是一小会儿，手便开始在界面内慢吞吞地打起字来。

“阿J为什么要去做队长呢？明知道有些事情她根本就没有天分啊……但阿J在听说可以做队长时，又高兴得不得了，好像在这种事情上也是可以勤能补拙的。

“只是一个人拼命就能做到的事，阿J可以不顾一切地拼命，但要怎么带着别人一起拼命，阿J搞不明白。

“也就好像……阿J搞不明白她身边那个奇怪的人……有很多旁人看上去理所应当的东西，其实需要阿J尽力地去争取，但有些东西呢……好像再努力也争不到。”

三段话打完，从头核对了一遍，便点击了发送，只是三分钟后，便收到网友的评论了。

容祖儿仔细看了看，是一个叫“荷兰风车”的网友，这个ID很是眼熟，自我介绍说也是喜欢米菲的朋友，常常在她这个小号下面出现。

荷兰风车这次只回复了两个字：“晚安。”

看看时间，都快指向两点了，八点又要起来准备录制公演，是该晚安。

容祖儿打着字，也回了“晚安”两个字，便把手机丢开，重新找那一点睡意，很奇怪的，在“自留地”上发了几句之后竟然就收获安心了，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淡淡的担忧，沉沉地睡去了。

那天晚上，好像是做了一个郁金香、风车和米菲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