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午时到日落,夕晖爬上街上阁楼,染上行人衣袂。天际是一片热烈的火红,既像是诡艳绝伦的彼岸花,又像是鲜血掺上了透明的水。
虽至日暮,街上仍旧人声鼎沸,人来人往,她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看见了从远处长街慢悠悠走过来的人。
走头那人一身雪白,肤色也泛着冷白,黑发遮住眼角,神秘兮兮的。
他身后跟着的那人年纪稍幼,眉眼活泼,带着浓浓的少年气。
慕云舒凝眸一看,认出来了。这两人就是那夜密林中的人,也是马车上的人。
她记得那时要出庄的宾客们都差不多走完了,而那两人的车是她最后的机会。
彼时她并未犹豫——她若成功逃脱,便可重见光明;她若失败,顶多一死,相较永无止境的绝望,又有何惧。
当时她跟着二人,趁他们不注意之际,钻入马车车底,攀住车辕,明明尽力放轻动作,却还是弄出不小的声响。
幸好那个白衣人突然发病,否则她就出不来了。不过——慕云舒不动声色地观察那人一眼,看上去步态平稳,神态淡定,除了肤色白了点,并不显得病弱,那他是什么病?
她看着他,自认为自己的视线已经足够隐蔽,不会被发觉,却没想到那白衣人竟十分敏锐,转过眸来,正好与自己的眼神对上。
他浅浅勾起了唇,笑意蓦地漾上他眼眸,眼底忽生潋滟。
不过,是表面上的笑意,难免虚伪。
这人有点孟浪,慕云舒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她没有什么兴趣再看他,索性闭上双眼养神。
这大街上的空气都比山庄里清新,带有桂花糕的清甜和烤芝麻饼的焦香。她嗅着交杂的气味,竟还有了些困倦之意。
可她很快又蹙起了眉——有脚步声停在了自己面前。
白栩淡淡开口:“姑娘,在下白栩,想跟你商量件事。”
慕云舒有些诧异,诧异这人竟然还能认出她是个姑娘,她自己都能想象到自己应该是何等落魄狼狈。
他身后人来人往,声音掩在嘈杂喧闹的声音中,并不明晰,却并不妨碍她听见。
她抬头看他,望进他带笑的眸子:“什么事?”
“我想买你一件东西。”
*
“你觉得我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买?”她面无表情地问。
“买你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他淡淡道,然后示意一旁的叶蒲把银子递给她人。
慕云舒怔住。
一旁的叶蒲啊了一声,呆在原地,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你刚说买什么?”
显然,他不知道白栩会来这么一出。
对于这样境遇的一个女子来说,身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不言而喻。
白栩面不改色,没理会呆愣的叶蒲,径自从衣袖里拿出一包银子。那包银子鼓鼓囊囊,外面绣着繁复精致的花纹,看上去就极为贵重。
“若你答应,这些便都是你的了。” 他说,“如果没猜错的话,现在你很需要银子。”
叶蒲对他的行为感到十分震惊,嘴唇微张,已经呆若木鸡。
慕云舒已经反应过来,她不认为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他会图她,至于她身上最珍贵的东西——她攥紧自己的衣襟:“若是不愿,又如何?”
“那我便没有办法了。”白栩怂怂肩。
“不止这些钱,”他微微勾唇,然后倾身,将那一袋子银两放在慕云舒身前,“你想要什么都行。”
“想要你的命,你给吗?”慕云舒嗤笑道。
“这恐怕不行 。”他摸摸下巴,认真道。
“那你可以走了,”慕云舒眸子染上冷意,“我亡命之徒,没有什么想要的,还有,”她站起来,平视白栩,“我讨厌别人居高临下地跟我说话。”
“姑娘难不成忘了?”白栩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是怎么出的山庄。”
慕云舒微微微眯起眼。两人之间有剑拔弩张之势。
良久,她才道:“我借你二人马车出庄是一回事,我不卖你我的东西是另一回事,挟恩图报这种事情你也干?真是道貌岸然。”
叶蒲看看暮云舒,又看看白栩,惊讶而又茫然,什么情况?这两人怎么跟吵架似的。
白栩丝毫不恼,嘴角竟还漾出一丝浅淡莫测的笑。
“既然如此,那便算了。”他拂袖,优雅地迈步,擦着她的肩膀而过去。
慕云舒看着走远的那二人,心生疑窦。那个姓白的怎么看怎么深不可测。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上有娘给的遗物的?
江湖上知道这凝心露的人不少,可他怎么会知道它在她身上?他又要它做什么?
她下意识攥紧自己的衣襟,想用指尖的触感来使自己安心,然而这一攥——却攥了个空。
她瞳孔骤缩,慌忙看过去,只见衣襟处空空荡荡的,原先为藏东西而缝的线也散落着。
白栩偷走了她的东西!
怎会如此?他从她身边经过她竟全然不知?
她着急起来,往两人消失的方向疾奔。
人群熙攘,她脚步飞快,惹得不少人回头看。那是对她极其重要的东西,她一时间顾不上要隐藏。
拨开一层层人群,来到了岔路口。
那两人轻功倒是不差,这么快就没影了。他们会去哪边?
她选了条小路,正要过去,余光里猛地出现一伙人。
那些人正是玉瑶山庄的弟子。他们身着紫衣,呼来喝去地寻人。
“搜!给我搜仔细点!庄主下了令,找到人的重重有赏。”
慕云舒深吸一口气,扫了一眼四周,迅速掀开巷子里的竹筐将自己罩住。
破旧竹筐的灰尘钻进鼻子,呛得她差点咳出声来,她用衣袖掩住,静静等脚步声走远。
玉瑶山庄那些草包并没有找到她。良久,她掀开竹筐,视线里只剩下来来往往的路人。
耽搁了这么久,更是找不到偷她东西的那个白衣人了。
该死。
*
某处客栈。三楼角落的房间。
叶蒲表情凝重,幼态的脸上写满了疑问,他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白栩无辜:“我是哪样的人。”
“你个登徒子,你……你……”他顿了一下,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架势,“你怎么可以对人家女子提出那等下流要求?”
“什么要求?”白栩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从壶嘴里倾泻而出,水流成了一条弧度很优美的线。他按着衣袖,姿态从容优雅,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水。
“你怎么可以买人女子的身体呢?那可是最珍贵的东西,人家摆明了不愿意,你怎么可以威胁人家?!”叶蒲说着说着起劲了。
“简直让我很失望!”他顿了顿,“不!是失望透顶!失望!透顶!”
白栩喝茶的动作停住,他抬头看了叶蒲一眼。后者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显然气得厉害。
他慢吞吞把茶水咽下去,神色淡然,随后叹了一口气:“你想些什么呢?谁跟你说我是花钱买人家一夜春宵?”
“难道不是?”叶蒲愣住。
“买它。”白栩摊开手掌。
那是一个精致小巧的白色玉瓶。
正是慕云舒的凝心露。
方才与她擦肩时,趁她不备,从她那顺的。
“你……偷人家东西。”叶蒲已经有些无言以对了。
白栩叹口气:“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只是想活下去。”
他的神情略有苦涩,而又迅速敛去。
“这药治标不治本。但他能将我这条贱命,从三天延至半年。”
“啊?”叶蒲慌了,“你什么时候这么严重了!”
“藏蛛瞬息万变,”白栩垂眸,“她既不愿卖,我又打不过她,只能如此。”
他瞥了眼焦急的叶蒲,补了句:“你也打不过。”
“……”
叶蒲沉默了。
“当真,只有半年?”
白栩喝了口茶:“那已是最好的结果。”
苟且偷生,不过多活一日算一日罢了。热气自杯中蒸腾而上,茶香氤氲。
“收拾东西,今夜出城。”
“好嘞。”叶莆眼珠子一转,想寻点开心的说,“我知道了,你是偷了人东西怕人家追杀你吧?”
“她自身都难保了哪里有空追杀我。”白栩轻摇摇头,“三日后无双门会有一场试炼,试炼得第一名者,可得一柄宝剑,剑名为‘一夜霜’。”
“就你这虚弱功夫,你除了轻功哪里会什么剑法。”
“谁说我要这剑了,我要的是,见无双门门主的机会。”
白栩和盘托出。无双门是江湖中最为古老的门派,门主素来不见客,试炼第一名,他便不能不见了。
“二十年前他遭受重创,得高人相助打通经脉起死回生,我倒是想问问,他究竟是找的谁救命,”他叹口气,语气颇为幽怨。
“哪位高人若能救救我这条贱命就好了。”
“你想问他那位高人的下落。”
“是。”
“百晓阁找不到么?”
“是。”
“好吧……今夜启程,明日正好到无双门山脚下。”叶莆盘算着,“如何?”
“可以。”
“等等……”叶莆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睁大双眼,“我的暗器功法尚可一拼,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拿第一,你在做白日梦吧。”
“嗯。”白栩懒懒抬眼,一句话把叶莆堵得哑口无言,“我活着就是做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