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竹睁开眼睛。

距离他入梦应该没过去多久，房间里的蜡烛烧了一半，时间最多也就过去了三小时。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枕边剑穗缠绕在床榻间的怨气还浓，圆玉里的血也没耗干，原本正在做的梦还没做完，可他却醒了。

准确来说，是梦里的钱佑安叫醒了他。

白竹晃了会儿神，从床上坐起来，捏了捏眉心。

刚刚的梦，沈衾在告诫完钱佑安后，便将他请出家门，不论钱佑安再说什么，她也不愿接受他的好意。最后，钱佑安只好留下一张联络符，算作让步，这才离开。

可这件事明显还没结束，钱佑安正往小女孩家走时，周围的景色骤然消失，梦境突兀中止。

取而代之的，是成年的钱佑安站在他面前，焦急却无声地重复字词。

救人。

快。

出去。救人。

白竹辨认出他说的字词后，很快就从梦中脱离出来。

外面发生什么了吗？

整理好思绪，白竹收起枕边的剑穗，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往外看去。夜色漆黑，寂寥无人，周围也没什么躁动的怨气，并不像出事的样子。

难道是归林里——那些被困在幻境里的钱家弟子出事了吗？

一边想，他一边整理好衣装快步出门，正想下楼，忽然听见身后门打开的声音。

“竹子？”叶阮扶着门，睡眼朦胧地看过来，对上他的视线后，松口气般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嘟囔道，“真是你啊……我正起夜呢，突然听到开关门的声音，吓我一跳。”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应该刚从床上起来，几根短发翘着，整个人都懒散无比。

白竹收回打量他头发的目光，对起夜能遇上他出门的巧合保持怀疑，也没多问，只道：“吵到你了，抱歉。”

叶阮摇了摇头，抬步走到白竹身前，抓了抓头发，歪头问道：“怎么了？半夜出去要干啥吗？这会儿归林里的阴气可重了，要出门的话，我和你一起吧？安全点。”

他的神态很自然，看不出什么异常，但他很确定自己要出去，明明除了出去，还有其他半夜起来的原因。

万一他只是想在客栈里走走呢？

白竹垂下眼，语气平静地试探道：“外面好像出事了。”

“出事？”叶阮一愣，很快吸了一口气，“半夜出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还好我醒着，不然你一个人也太危险了……不是我说，这归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钱家真的有管好归林吗？中元节还没到就这么不安生，真等中元节，这里面的阴魂怨魂不得闹翻天啊！”

这个回答也很正常，看来是试不出什么答案了。白竹在心里叹了口气，顺着叶阮的话语帮钱家解释道：“应该是钱家弟子被幻境困住了，跟阴魂没有关系。”

“那可不一定，这幻境可是在归林里，说不定就是阴魂造成的呢。”叶阮撇了撇嘴，率先一步走下楼梯，诽腹道，“说到底还是钱家的失职，这两三步一个幻境的频率，反正我是不信钱家之前完全没发现。”

“……哎，不过，你说会不会是钱家有人故意的啊？”正抱怨着，叶阮突然话音一转，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凑到白竹耳边，“我想了想，最近不正好钱家大宴吗？会不会是钱家里有人不想让新家主上位，故意闹出这动静，好让大家看到新家主有多不靠谱，然后趁机篡权夺位……嘶，这么一想就合理了，不然怎么能把幻境拖到这种程度才开始处理。”

那这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吧？白竹横了叶阮一眼，理智不太相信这种推测，可鉴于叶阮一路上来的表现，又不得不认真思考对方提出的可能性，困惑道：“为了篡权夺位让归林出事，会有修道者做这种事吗？”

毕竟，修道者该是为了人间安泰而修道的，为了权力去制造混乱，这违背了成为修道者的初心。

叶阮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星星眼里染上戏谑，高深道：“所以说，你们白家人还是太单纯啦。也就你们白家修道者天天想着为人民造福，这世上，谁还没点私欲呢？”

他们走到客栈一楼，大堂里之前点着的蜡烛燃尽了，黑漆漆的，大门虚掩着，也透不进光线。

大抵黑暗和寒冷总是相伴而行，明明周围没风，白竹却总感觉有阵阴风吹进他的衣服里，冻得他没忍住，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叶阮察觉到他的动静，抬手打了个响指，不知用了什么法术，一下就把大堂里新的蜡烛全都点亮起来。

“大半夜可真冷啊，”他自己也咧了咧嘴，搓了搓胳膊，“说真的，墓地边上真不该开什么人住的客栈，这阴气和寒气一混合，能把人冻死。”

白竹认同地在心里点了点头，同样抬起手，带着净化术的灵力包裹住两人，温和地挡住身外袭来的阴气。

净化术带着暖意，令叶阮不自觉吹了声口哨，夸张地赞叹道：“感谢净化术的馈赠。”

两人走到大门口，推开客栈门，朝归林的方向走去。

白竹用衣袖掩住手，拿出剑穗，试着用灵力感知圆玉里怨气的变化，可玉里怨气一如往常，还是执着地指着原本的方向，根本没多出来任何提示。

钱佑安让他出来救人，可救谁，去哪救，都没说清楚，这让他怎么救。

说起来，叶阮也没有细问他是怎么知道外面出事的，当时的反应和行为，就好像他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等着和他一起行动一样。

白竹想了想，收回剑穗，正准备问叶阮要去哪里，便听到后者先一步回答了他的问题。

“竹子，你看那边。”叶阮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看向左边的树林，“听见了吗，那边好像有什么动静。”

……这话说的时机可真巧，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算好了一切。

白竹没忍住瞥了他一眼，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

左边的树林看起来比其他地方黑上许多，从这里看过去几乎看不到具体的景色。但那边的树木疏密程度和这边没什么不同，不该那么暗。

仔细听的话，似乎能听到一点鼓动耳膜的动静，闷闷的，给人感觉很不舒服。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幻境。”

叶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笑出声，“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呀！我也觉得是幻境。竹子，还记得之前你在那棵大槐树底下进入的幻境吗？当时我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大概就在你快要从幻境里出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周围不太寻常的空间波动，还有一些很难听的声音。”

白竹点了点头，明白叶阮想说什么，“有人要从幻境里出来了。”

“对，不过，这里的空间波动还不够大，我们得帮他们一把。”叶阮四处看了看，从周围的一棵矮树上摘下一片绿叶，用手擦了擦，“上次吹的破幻曲你肯定没听全，我再吹一次，这回可要听好了哦。”

话罢，他将绿叶含在嘴间，闭眸吹起来。

和上次在幻境中隐约听到的一样，又有些不同。叶笛声清脆明亮，却不似之前在幻境里听到时那般安抚人心，与之相反，悠扬的曲调之下蕴含着强劲的灵力，化作利刃，直刺眼前的幻境。

白竹收回准备帮忙的破幻术，眼底闪过一丝惊诧，扭头看向叶阮。

之前就感觉到叶阮的实力不弱，这次直观面对，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通常来说，人若想要修道，需拜入相应的修道世家门下，学习世家里传承的功法，才能修炼到一个相对强大的境界。而修道世家也分强弱，比如白家，虽是声望最高的术修家族，本身实力却并不强。白家弟子大多钻研净化术，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分不出心学习其他术法。

又比如钱家，钱家便是世间最大、最强的符修家族，在符法上的造诣远超其他修道世家，其门下弟子的实力也能在众多修道者中名列前茅。

除此之外，实力强劲的修道世家还有很多。在这些修道世家存在的前提下，能够仅凭自己就修炼出强大实力的散修，寥寥无几。

白竹自己也只是净化术的境界很高，真要比具体实力，估计在众多修道者中，只能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平。

可叶阮呢，只从这首破幻曲中蕴含的灵力来说，这种威力的灵力，已经算是上游水准了。真要比实力，恐怕不会逊色于钱肃心。

正想着，白竹忽然感觉到明显的空间波动，左边树林中的黑暗里荡起几圈涟漪，耳鸣声忽强忽弱，直到林中的黑暗变淡，慢慢露出真实景象时，声音才渐渐停止。

叶阮的曲子也吹到了尾声，大概是幻境已破，曲调带来的锐利感消失，只让人觉得心情平静。

白竹感知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很快，一把巨型重剑从黑暗中劈砍下来，斩断了最后的幻境。一个身材魁梧、表情漠然的男人提剑走出树林，身上还有未散的杀气，配合身上绷紧的玄色修道服，像个刚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士。

他身后，还跟着一位长相清秀温和的白衣男子。后者怀里抱着一个似乎昏迷过去的小女孩，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看到白衣男子的瞬间，白竹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喊道：“师兄？”

白诺闻声一愣，迅速抬眸看过来，“小竹？”

“哎呀，是熟人啊。”叶阮正好吹完叶笛，两指夹着树叶，不知什么时候后退了几步，躲到白竹身后，“看来我这破幻曲吹得有些多余，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是你。”他话音刚落，对面举着重剑的男人便直勾勾地望过来，眼里爆出炽热的光，像久无收获的猎户看到了第一只猎物，“叶阮，原来你在这里。”

叶阮被他看得头皮一麻，只恨自己不能原地消失，头痛道：“我也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呆子，打个商量，劳驾你当没看见我行不行？”

他们认识？

白竹听两人熟稔的对话语气，又见重剑男子眼中越来越强的战意，忍不住回头朝叶阮看去。后者见他也看过来，赶忙扯了扯他的衣摆，一边摇头，一边哭丧起脸低声道：“竹子大人，救救命，千万别让他靠近我！”

“叶阮……”白诺听到叶阮的名字，低低在嘴边念叨一声，露出惊讶的表情。很快他又反应过来现在是何时何地，连忙上前一步，走到重剑男人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阻止他提剑上前的举动，“无哀，先救人。”

重剑男人提剑的手一僵，回头看了眼白诺怀里的小女孩，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叶阮，这才卸下力气，把重剑背到背上，木愣地回应道：“好。”

白诺朝他笑了笑，重新看向白竹。

有外人在场，两人话不能明说。白诺把小女孩往上抱了抱，率先道：“小竹，这里不方便说话，救人要紧。”

白竹心领神会，快速应声：“师兄，跟我来。”

几人提速赶往客栈。叶阮跟在白竹身旁，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遍白诺怀里的小女孩，忽然凑到白竹耳边：“竹子。”

白竹偏头，询问状看他。

叶阮指了指小女孩，“那个女孩身上好像有魇哦。”

魇？白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叶阮说：“哦对，你应该不知道那东西……算了，这个不重要。竹子，我刚刚吹的曲子好听吗？”

这话题转的突然，白竹忍了忍，没忍住，蹙眉道：“你能不能不要说话说一半？”

“什么说话说一半？”叶阮无辜地眨眨眼，一拍额头，“哎呀，你说魇啊，这玩意儿你就当我瞎说好了。隔这么远，我哪能真看出来那孩子身上有什么啊？随便说说嘛，刚刚的问题才是重点！”

那你先跟我说那个干嘛？白竹瞪了他一眼，不想说话。

叶阮自知自己有问题在先，见白竹不理自己，只好故作掩饰地清了清嗓子，耸肩道：“好吧好吧，我错了嘛。怎么说呢，魇应该算是一种诅咒，意如其名，会让人做噩梦——竹子，记得我之前跟你说，我在归林里两三步一个幻境吗？”

当然记得。白竹颔首，等待下文。

叶阮挤了挤眉，“我会知道魇，就是因为我在一个故事类幻境里听到有人说起这个诅咒。真没想到，我才在幻境里知道的东西，居然这么快就在现实里见到了，竹子，你说这是巧合，还是蓄意呢？”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此止住话语。

白竹抬头，见他们正好走出树林，看到客栈。

叶阮拉开与他的距离，指了指白诺怀里的女孩，“好啦，先说到这里，你们先救人。”

所以，这话还是只说了一半。白竹按捺住又想白叶阮一眼的心情，实在不明白这些话等会儿说和现在说有什么区别。

“……不好听。”想到这里，白竹还是气不过，用回答叶阮之前问他的问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不如第一次。”

话罢，他也不管叶阮的反应，回头看向白诺和重剑男人，示意道：“师兄，前面就是客栈。”

叶阮没想到他会这么表达自己的情绪，下意识一怔后，没控制住笑了一声。

白诺自然注意到一路上白竹和叶阮的耳语，察觉到前者语气里微妙的情绪，有意无意地看了叶阮一眼，朝白竹点点头。

客栈里还是没人，不过他们出去前已经把大堂的烛火点燃，这会儿客栈里一片亮堂。几人在二楼找了间客房，白诺将小女孩放到床上。

白竹这才看清小女孩的全貌。

女孩长相清丽，和小时候的钱佑安有七分相似。她的额间渗着汗珠，眼睛闭着，眉头紧皱，嘴角张开不断抽气，表情十分痛苦。她原本一直抓着白诺肩膀处的衣服，这会儿被放到床上，便开始用力握拳，似乎能将自己的手掌攥出血。

白诺皱起眉，伸手掰开她的手心，往里塞了点衣服，又开始慢慢向她身体里输送灵力。

“她是钱梓梓，肃心的妹妹。”白诺一边用灵力检查女孩的身体，一边向白竹解释，“大概是戌时末，梓梓不知为何突然发狂，攻击了钱庄里留门的弟子，独自跑进归林。”

“还好我们凭借定位符找到了她，不然就危险了。”白诺叹了口气，眼神越过白竹，看向他身后的叶阮，“还没向阁下道谢，多谢阁下帮助我们破除幻境。”

叶阮原本正瞧着钱梓梓，忽然听到白诺提起自己，连忙摆了摆手，“哪里哪里，不用谢我。刚刚那情况，就算我不帮忙，你们也能顺利从幻境里出来。”

白诺笑了笑，“还是要谢的。”

说完，他又看向重剑男人和白竹，“还没向你们介绍呢。小竹，这是墨无哀，墨家这代弟子中最厉害的剑修。”顿了顿，“无哀，这是白竹，我的师弟。”

墨家的剑修？白竹朝墨无哀拱了拱手，“你好。”

墨无哀打从把重剑收到背后开始，就没再说一句话。这会儿听到白诺介绍自己，便扭头看向白竹，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睛倏然一亮，没头没尾说道：“你的灵力很强。”

“？”白竹不明所以，疑惑地看他。

墨无哀又从头到脚认认真真打量了他一遍，自顾自地点点头，问：“你修过武吗？”

白竹摇头，“我只修术。”

墨无哀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很快又打起精神，继续问：“会打架吗？”

会……吧？白竹想了想，除了净化术，自己还是修习过很多打斗用的术法的，应该算是会打架。正想点头，一旁的叶阮忽然出声道：“喂，呆子，你这见一个人问一个人会不会打架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你都知道人家是白家的小仙师了，怎么可能还会打架？”

墨无哀闻言一愣，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的失落却更明显了，“也是，你和白诺师兄都是白家人，都不会打架。”

这是什么偏见？白竹扬眉，见他异常失落，忍不住想开口解释，却不料叶阮朝他比了个嘘声，故意似的扯开话题道：“好啦好啦，你们都认识完了，也该给我介绍了吧？竹子，这位仙师是你的师兄呀？”

白竹这才想起叶阮并不认识白诺，点了点头，“嗯，师兄名叫白诺。”

他又看向白诺，“师兄，这是叶阮。”

白诺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钱梓梓身上，听到白竹向自己介绍叶阮，才回头朝叶阮笑了笑，“早就听闻阁下大名，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叶阮惊讶地眨了眨眼，“白诺仙师居然听说过我，在下好大的荣幸！”

“毕竟，能让无哀念念不忘的人可不多。”白诺意有所指地望了眼墨无哀，见叶阮心有余悸地打了个激灵，微笑着转开话题，“叶阮阁下怎么会在归林里？”

叶阮搓了搓胳膊，幽怨地瞪了白诺一眼，回答道：“仙师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在下也不想在归林里，可这儿到处都是幻境，压根走不出去。”

“这样啊……”白诺拉长尾音，意味深长却不深究，叹口气摇摇头，“幻境出现得突然，困住了很多人，我们也在寻找破除幻境的办法。”

话罢，他听到钱梓梓低哼一声，赶忙回头观察钱梓梓的情况，见她在灵力的安抚下渐渐舒展眉头，稍稍松了口气。

又等了一会儿，确认钱梓梓身体无恙后，白诺松开她的手腕，帮她盖上被子，转头朝墨无哀说：“无哀，给钱文叔和焚香传信吧，就说找到梓梓了，没人受伤，让钱文叔不要担心，我们天亮后就回去。”

“好。”墨无哀点了点头，转身从房间里走出去。

白竹看向墨无哀离去的背影，还没将头转回来，就听叶阮很识趣地对白诺说道：“既然已经没事了，那我就先去休息啦。大半夜出来跑一趟，我可是要困死了。”

话罢，他走到客房门口，扶着门朝白竹眨了眨眼，“两位晚安喽。”

然后很贴心地关上门。

白竹当然看出来他是想给自己和白诺留下交流空间，心里默默原谅了一点点他话说一半的毛病，转身走到白诺身前。

“师兄，”他轻声问，“钱庄里出什么事了？”

白诺本想先问问他的情况，听他这么问，摇了摇头，“钱庄里没出什么事，是梓梓身上有些问题。”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看了眼还在昏迷中的钱梓梓，解释道：“这件事要从你告诉我们归林里有幻境后说起……小竹，你知道归林里的幻境是多重幻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