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大醉,酣然入睡。而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昨日的欢庆,在唇畔留下尚不及收回的微笑,和宿醉的头疼。
宋昭昭灵力在体内游过两圈,缓解了难得醉酒的头疼感。
昨日后来都怎么了?大小姐都不记得了。
下了楼,大家已经聚在一桌用早饭了。
只剩下闻知意没下来。
宋敛霜没有宿醉,但眼下却有乌青。
见人来齐,她对老陆说:“我和闻知意还想在南海留几天,看他们过祭祀节。”
宋昭昭眼睛一亮,应声附和,“我也想留下!”
王圣之看了大小姐一眼,“我喜欢这里的人情风物,算我一个。”
老陆和赵律对视一眼:
“好吧,反正这儿天高皇帝远,安全着呢,还有浣生小兄弟照顾……我禀告掌门一声看他怎么说吧。”
“师傅,大家——我还有要事在身,得先回去了。”
赵司律向大家请辞,她不得不先赶回去了。
戒律司一堆事要忙,她可不敢继续把司里甩给那家伙。才这几天?回去那家伙就得敲竹杠敲死她。
“队长,那我?”王圣之看着赵律。
赵司律嘴角一抽,“给你放个大假。”
“谢队长,”王圣之喜形于色,“队长真好~”
“参加完节日赶快回来——”
用了饭,赵安向大家告辞。
其余人仍旧回房休息了。
还没到中午,众人就收到了老陆的灵笺,告诉他们,掌门已经批准他们在古德城逗留。
这下大家都开心了,宋昭昭当即想拉着所有人,出去下馆子。
结果那俩窝在一个房间不出来,老陆说他年纪大了要休息。
最后只有王圣之一个人被她拉了出来。
“真扫兴~”出了门她还在喋喋不休抱怨,“闻知意不就是被邪煞冲撞了嘛,搞得像身负重伤一样……”
“我们吃什么?”
“啊?”她立马切换话题,王圣之一时间没跟上来。
“啧,你这个山旮旯出来的土包子。”宋昭昭以为他说不出来,“还是跟着本小姐吃算了……”
两人并排着走出酒楼,穿着古德装扮,一瞬间就融入了川流不息的街市。
楼上,宋敛霜的房间。
闻声鸠占鹊巢,尊臀坐在别人床上,抱着臂倚着木床框。
桃红的罗帐被她抵在身后,衬得英俊的姑娘愈加风流多情。
宋敛霜无暇欣赏。
“话都说完了。”她抿唇,“你该回去了。”
闻知意不想回去,又搜肠刮肚地提起:“师姐,怎么不见你穿古德少女的衣服?是不喜欢吗?”
在此之前,闻声已经问了十来个,这样令宋敛霜莫名其妙的话题了。
但宋敛霜还是一板一眼答了:
“嗯,没错。不喜欢。”
“我看着宋昭昭穿着,挺好的。为什么不喜欢?”
闻声本以为师姐会答,不喜就是不喜,哪有什么为什么?类似这样无趣的话。
她在脑海中想象师姐穿着窄卦筒裙,露出盈盈腰肢的场景……那肯定美艳无比。
没想到宋敛霜背过了身子,语气忽然凉了下来:“话说完了吗?回去吧。”
闻声愣了一瞬。
她又想起那次在瑶姑那儿,她关心她,也只得了一句:关你何事。
刚刚还、怎么了?她是又说错什么话了吗?
“不喜就是不喜,没有原因。我乏了。”
“我……”闻声想辩解,又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撸了猫尾巴了。
师姐坐那冷冷倒茶。没有她的份。
闻知意委屈了,“师姐为什么赶我走嘛?我就是好奇……你穿上肯定比她更美……”
宋敛霜杯子里的茶,冒出了袅袅寒烟。
“我不需要美。”
闻知意怔怔地看着她——三岁小儿尚且知道揽镜臭美,更别说师姐这样活脱脱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了。
为什么?
“偶尔美美也不错……”闻知意嘴唇机械地动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乏了,你可以退下了。”
宋敛霜捂着额角。
这狗子太会蹬鼻子上脸,给一分颜色就长三分脸皮。
闻知意走了出去,在门口又朝师姐喊:
“晚上陪我用饭——”
然后不等师姐回答,她就光速跳出去,把门关好了。
晚上,闻知意独自一人下楼用饭。老陆、宋昭昭、王圣之全跑没影了。
敲师姐的门,也没人答应。
真是见了天神了。
之后几天,宋敛霜闭门不出。闻知意一个人海边闲逛。
另外三人仍是玩疯了头,成日不知去向。
其实,闻声跟宋敛霜说要留下,其实是为了海底之下,那一片无垠骸骨。
那都是闻家人的遗骨。
怎会跑到这个天涯海角穷尽,也不会出现的地方呢?
历代的闻氏族人死后,尸骸都下葬在城西小金山的宗祠。
那地方守卫森严堪比魔窟……怎么会,流到外面?!
她必须要再下来,好好探查一番。
于是踩点过后,她再次潜入南海,来到这片无边无际的骸骨堆。
一踏入,闻声再次单膝跪地。
滔天的嗡嗡声再度巨浪一般,响彻她的灵台。全是亡者不甘的呓语,稍微仔细一听,就要引人走向疯魔。
捂着耳朵也无济于事。
闻声默不作声忍着,继续往前走。
走了快一刻,仍是不见边际……这得有多少尸骸啊……
怕是十一城的尸体加起来,也达不到此处壮观吧?
一路走来,闻声发现,这些尸骸都很年轻。
他们死亡的时候,就像当年的阿姐,年纪应该都不大。
骨骸被魔气浸染,有的已经腐朽风化了,有的反倒被魔气淬炼地十分坚硬锋利。
他们死前,魔气就浸入骨骸了。
闻声检查了无数骨块,无一例外。
阿姐……阿姐曾经,真的也在这里面……裂成了好多块,同这些前辈们一样,不分彼此地躺在这儿么???
闻声蓦地想起来一件往事。
阿姐被那支队伍选中之前,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曾到过弟子楼,看了一周他们训练。
那时候闻声还小,但天赋已然不凡了。训练项目不说门门头筹吧,但也差不多了。
那几天阿姐总是有意无意做些小动作,让闻声没办法像以前一样表现……
闻声当时还以为阿姐不服气被她超过,还傻啦吧唧地向阿姐下战帖,约她湖边堂堂正正一战。
可阿姐鸟都不鸟闻声,闻声那晚还一个人在湖边冻了一夜。
后来,阿姐就被提前选中,进入了那支队伍。
提前入队,这本是天大的好事,是对阿姐实力的认可……可怎么得到消息的那天,阿娘笑得那样古怪。
晚间,闻声偷偷回去见阿姐入队前的最后一面,又碰巧听到爹娘在房间里摔盘砸盏,剧烈地争吵……
所以那支队伍的去处……竟然是这里吗?
这南海之底,到底还有什么??
她漫无边际地走了一个时辰,灵魂胀满同胞们痛苦地疯话。
闻氏人出疯子。闻声感觉自己此刻也差不多要疯了。
缘何道理,他们要派一批又一批年轻的子弟,请新鲜的血肉们,来填入这无边无际的骨海?
难道真是什么魔族的邪法?
想到这儿,闻声眼睛猩红,差点笑出声来。
勾结魔族……
以前的生活中,现在想来有那么多不合常理的讯号:
阿姐为什么失去讯息,爹娘他们也不去魔窟里营救……为什么闻氏子弟可以下魔窟历练?
为什么他们北境,每年烧柴一样,需要填进去那么多条灵脉?
她记得阿姐消息断了的第二个星期。那天一大早,闻声截住要赴岗的父亲面前,跪着请他下去找到阿姐,救救她……
父亲的面庞隐在阴影里,他是怎么说得?
“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职务所在…………抱歉……”
父亲语气平淡,那是他一辈子对自己说得唯一一个“抱歉”。可她当时竟以为父亲贪恋自己的官职,认为他的长女还没有他身上那些权柄重要……
眼睁睁看着阿姐命牌破碎的时候,她一个小孩,尚且能放声嚎哭。
母亲一介女子,好歹也能抹抹眼泪……可第一个发现长女命牌破碎的父亲呢?
他仍旧是沉默的,沉默着。阴影把他的脸笼罩着……
闻声不辨方向地踉跄走着,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闻氏的掌权人,究竟都和魔族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
真的仅仅是像闻师傅说的,保双方和平吗?
为什么从小到大、在里面生活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她此前愣是对所有的这些,都一无所觉、毫不怀疑呢?
还真当十一城是黄粱高枕、一世无忧的安乐乡。
回到酒楼,已是半夜。
月上中天,闻声失魂落魄从窗户翻入自己房间。
借着月光,她看见一个人等在她的床上。
“闻知意。”
是师姐。
看她走进了,宋敛霜眉头狠狠地皱紧了。
“师姐……”
闻知意一开口,嗓子是嘶哑的。
“过来我看看……”
闻声依言靠近。
走到床边,她就再也撑不住自己一身的骨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把手搁在了宋敛霜腿上。
宋敛霜这几日……又去了趟永结之地。找蜃楼,拿回了自己的认识。
此刻腿上猩红着眼、眼巴巴朝她望着的,是一个眉深目重、眼睫一扇就似有无限悲伤的,刚显出一点成熟的女子的脸。
她轻轻摸了两下闻声的头……察觉到自己习惯了的行为,又蓦然收回手。
闻知意两排睫扇一扇,扇下两颗硕大饱满的晶莹泪珠来。
就这么望着她,闻知意又把宋敛霜的手捉起来,重新放回到自己头上……
“怎么了?”
宋敛霜听到自己僵硬地问。
闻声默默流泪,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是逝者已逝,说什么都不中用了……
于是她对活人说:
“师姐、师姐,你好几天不理我……”
“我想你了。”
红着眼的女子,伸手搂住宋敛霜的腰,把脸搁在她腿上。
宋敛霜绷紧了肌肉、几乎停止了呼吸。
她听见那人闭着眼,喃喃说,“师姐,让我、抱一会儿……”
宋敛霜沉默着,也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