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夏讲完后,神色淡了下来,略微仰头看着傅奕秋,道:“哥哥,我知道,细作都是要死的。你要杀我我不恨你。”她眉头忽然皱起来,“只是你一定要找到亦儿!”
傅奕秋觉得头很痛,有熬夜的劳累,也有对傅夏的不知所措。
他道:“亦儿,在那个将军府上?”
傅夏郑重地点了点头:“你一定、一定要把他带出来!他还那么小……”
傅奕秋道:“好……关于你的事,我再想想吧。”
说完便要转身。
傅夏却忽然叫住他,声音虽轻但决绝:“哥哥,你可以杀了的。我不想你为我纠结。”
傅奕秋笑了笑:“你个小孩子,那样就叫弑亲了。”
傅夏心中想说,其实他们两个很像。不仅是相貌,也是对年幼亲人的感情对待。
傅奕秋先让傅夏入了自己这里的内营歇下,他自己也准备歇息一会时,他的心腹却走进了营中。
薛墨看了看内营,表情似乎一言难尽:“将军怎么不处置她,还将她安置歇下了?”
傅奕秋实在有些困觉了,眼帘下垂:“其实你在看见她的脸时,也惊讶怀疑过吧。”
薛墨憋了半晌,还是道:“是。毕竟您和她……确实有些相像。”
傅奕秋微微笑道:“相像是应该的。我是她兄长。”
薛墨:“……”
“你应该还没了解过关于我的身世的问题。”傅奕秋略微侧身,“和你稍稍说一些也没关系。”
“我是被抓来充军的,家中有一个妹妹和弟弟。我刚刚听她说了,就在我走后不久,敌军攻破那城,阿娘为护她死了。她一路磕磕绊绊,和弟弟到了城中。”
“她过的很不好。迫不得已做了那敌军将军的外室,又因为弟弟被要挟,当了细作。”
傅奕秋声音轻柔:“我实在很难抉择。不杀她,死了的将士们该如何?可杀了她,我又如何。”
薛墨又是沉默半晌,随后道:“我虽没经历过,但听着,确实很难抉择。”
傅奕秋笑道:“好了。一夜未歇,你应当也累了。出去吧。”
薛墨在出营之前显然还想说什么,但却是半句话也没说。
待出了营帐,他才恼道:“可是……陛下那边该如何交待啊???”
傅奕秋不安稳地睡了一段时间,忽然感觉有人在身旁。
“?”
他睁开眼,发现是青年,问道:“怎么了?站再我床头这。”
薛墨嗫嚅了片刻,还是道:“传话公公来了。还叫你……带上那个女子。”
傅奕秋心中觉得这公公的到来绝非是好事。
可是,他又怎会这么快就知晓这件事?
傅奕秋整理完自己后走进内帐前,唤了声:“阿夏?”
傅夏的声音轻轻传来:“有人来了?”
傅奕秋一愣,问道:“你没歇下吗?”
傅夏走出来,笑道:“睡了一会。是猜出来来的。”
傅奕秋便不再顾,默然着出了营帐。
公公就站在营帐外的空地上,看了看两人,问道:“这女子便是了?”
傅奕秋没什么情绪地应下:“嗯。”
公公又是笑了笑:“将军长得和她可真相像。”
傅奕秋亦是笑了笑:“公公问这个是无意义的。来这里是陛下有旨吗?”
公公清了清嗓,道:“不错。”
随后掀开手中的金丝卷籍,朗声道:“奉天承运皇上,召曰。将军傅情因私情护细作,不可恕。”
“但朕念其功,不追究其事。但还是希望将军能公私分明,不罔顾逝去将士。”
“若还是不分其事,你二人便处凌迟之刑。但若只将细作交出,那便只处她斩首。”
“钦———此。”公公合上了圣旨。
他再次看了看两人,道:“陛下给将军留了两个时辰的时间思量,将军便在这时候里好好想想吧。老奴就先行离开了。”
沉默良久,是傅夏趋紧于平静的声音,甚至还带着些笑意:“哥哥,你就该早些将我杀了的。”
傅奕秋望向她,却发现她已流泪。
她声音颤颤,愈来愈抖:“我怕疼……”
傅夏今年才十五不过六。
这个大家都还有些天真的年纪,她却受了很多无妄之灾。
傅奕秋静静地听着,不知该说什么。
傅夏的泪落在地上,最后说的是:“我想穿着一件蓝衣裳死。”
三日后,行刑场。
傅奕秋行色匆匆地到了这里,负责行刑的官员看到他时还有些奇怪:“将军今日不在军营里么?”
傅奕秋的脸有些苍白,他笑了笑:“无事就来了。来看一个人。”
官员忽然露出了然的神情。
他复又道:“那我领着您去看看?”
傅奕秋抬手拒绝:“不用。我就在这……看着她。”
官员摸不着脑袋了。
到了午时,鼓被敲响,领上了一个要被斩首的犯人———那是个漂亮的少女,身上还穿着锦绣蓝丝裙。
是傅夏。
傅奕秋的神情不由得一滞。
傅夏也瞧见了他,轻松地笑笑。
刽子手的刀落下落下的那刻,傅奕秋想起了许多。
傅夏似乎……还没有字。
阿娘还没想好就不在了,而后来到了城中,也没有人与她亲近到为她取一个字,自己……也忘了。
她这短暂的一生,将所有苦痛都聚集在了十五岁这年,花缓慢地长大、漂亮,却在一夕之间就凋谢枯零。
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
傅奕秋垂眸,又想起了亦儿。
那将军如果看见傅夏没有用之后,还会继续留着亦儿吗?———心中知道的。
不过这些时日里他们应当不敢再来犯了,傅奕秋将事情尽数交给心腹后,便要自己驾马赶到那城中。
他手指紧了紧。
好在这军营与那城并不算远,傅奕秋又急,只一日不到的时候便混入了城中。
傅夏说亦儿现在在将军府中,而将军看见她没用处了,很可能会直接杀了亦儿,所以定要快速赶去那里。
傅奕秋下了马。
他抬手,将被风吹落的斗篷重新罩在了头上。
将军府。
他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他知晓的,这么个时间里将军基本都在军营里焦头烂额着,根本不在这里。
能悄无声细地将亦儿带出来时好的,但引起注意了也无妨,自己是别国的将军,他有能耐就打赢一场。
傅奕秋正打算入将军府,却见偏门那走出了两个婢女,她们正合力抬着一个东西。
他本不想顾,但是那两人的话语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好像是个小孩子的尸体吧……血肉模糊的……”
“嗯,你没猜错。”
“可是……为什么府里会突然出现一个小孩子的尸体啊,还叫我们抬去扔了……”
“唉,我是知道一些的,就跟你说了吧。”
“这个孩子……是将军前段时间带到府上的,也不说什么。夫人那个脾气你知道的……但她竟然也没闹。”
“将军给他找了间屋子住下,交待我们这些下人说不用给他吃多好的,不饿死就行。”
“但是也就是今天嘛……将军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突然要家丁们打死他……然后就让我们找个地方扔了。”
傅奕秋听到这时便是心惊。
这说的……不会就是亦儿?!
他几乎失了态,走到了两个婢女身旁。
两个婢女忽然看见有一个人挡在她们面前,疑惑地看着傅奕秋。
傅奕秋走近了,才发现她们抬着的人身上还盖着一层白布,上头隐隐染了些干涸的血迹在上面。
他收回目光,故作镇定下来,揭下斗篷,道:“你们抬的好像是……一个小孩子?”
婢女没注意到傅奕秋省略了什么词,她看着傅奕秋的脸,略有红晕地应道:“嗯!”
傅奕秋声音有些低,问道:“可以让我看看吗?”
另一个婢女阻止道:“不行啊!这个人……全身没好的了……看着会很难受的!”
可不管如何,傅奕秋总要看看,是不是……他。
他笑了笑,道:“没事的。我就看看。”
两名婢女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傅奕秋的脸,随后道:“那你……看看吧!”
傅奕秋轻声道了句“多谢”,而后修长白净的手指掀开了罩着那人的白布。
婢女所说之言还是有些矜持了,白布之下的人不止血肉模糊,似乎脸还被打烂了一边。
傅奕秋的指间颤抖。
哪怕这人整张脸都被打烂了,他也认得出来啊。
那双与他相像的眼睛此时紧闭着,面上犹有泪痕。
真的是血肉模糊也不为过啊。
站在一旁的两个婢女似乎看见那男子落了泪。
傅奕秋忽然又将斗篷盖了上,恰好掩住了一双眼睛,对两位婢女笑道:“多谢你们……这个人,我去运吧。”
婢女们又是面面相觑,但又是一人面飞红晕地道:“那就多谢小公子啦!”
傅奕秋没有应话,不过婢女们也没在意。
直到她们走远,小公子面上才滑下一滴泪。
他要把亦儿带回故土埋葬,同阿娘一起。
其实吧,阿夏和亦儿,各有各傅奕秋不能实现的遗憾。
阿夏着新装赴死,却无法归故土;亦儿尸归故乡同母葬,可却一人在魔窟里待了那么长的时日,还得如此苦痛……
或许,傅奕秋想,难有十全十美。
待他在回军营前,在某一间绣坊寻了针线。
给他拿针线的掌娘神色有些古怪,不过傅奕秋也没注意到。
掌娘给他递针线的时候,才开口道:“你认识傅夏么?”
傅奕秋一愣,问道:“怎么了?”
掌娘见他是这番反应,心想应该是认识的,便又是道:“阿夏已经好久没来绣坊了,到处也找不着她,就想问问她有没有事。”
傅奕秋手上拿着掌娘给的针线,沉默良久,道:“我是她哥哥。”
随后转身离开了,也不顾掌娘疑惑的表情。
傅奕秋回到军营后,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在帐中绣了一条蓝底白纹的抹额。
夜色天边破晓,帐中烛火映人。
傅奕秋手上滑着这一条抹额,笑了笑。
苦涩的。
后面,军中众人虽不知为何傅将军为何系起了抹额,但这件事也没激起多大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