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闻璟还没走进大理寺殓房内就听到几声争执声。
他冷着一张脸踩着黑色皂靴踏进房内。伍天距离门口最近，再看到楚闻璟的身影时，面容僵硬，脸色突然难看了起来。
坏了，楚大人听到他与死者家属发生争执了吧？
楚闻璟路过伍天时，突然眼神深冷地朝他暼去一眼。
伍天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周家娘子此刻眼帘低垂，睫毛上还残留着泪珠，眼尾泛红。
林清殊看着对方泪痕斑驳的脸开口：“周家娘子所忧虑线索一事乃是人之常情，是所有死者在世亲人心中所念。”
“身为死者亲人为了替家人讨回公道，情绪难免一时外泄，这个我们都能理解。而伍天衙役向来说话心直口快，我代他在这里向你赔个不是，还请周家娘子莫放在心上。”
“哪里轮得到你来道歉？”一道冷冷地磁性声音响起。
“伍天，过来！”
在场除了伍天，林清殊和周家娘子皆被这道突然而至，冷厉的声音吓了一跳。
两人愣愣地看着背光而来，身形端庄挺拔的男子。
楚大人对待公事一向严厉。伍天深知这一点，所以听到这一声厉喝面上倒也没显露慌张，只低着头，态度良好的走到楚闻璟跟前。
毕恭毕敬的喊了一声：“大人。”
林清殊紧跟着也小声的喊了一声“楚大人”。
楚闻璟背对着伍天，鹰隼一般的凤眸直视着周家娘子，一贯俊朗的面庞在黑色锦衣的衬托下冷硬了几分。
他掷地有声的开口：“官不与民斗，民不与官争。身为大理寺官员，你应引此为戒，万万不该与百姓发生口角争执。”
楚闻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之沉声开口：“向周家娘子道歉。”
伍天一向憨厚的脸上此时嘴唇紧抿，抗拒意味明显。
楚闻璟见此漆黑的眼神透着威压斜睨了伍天一眼。
伍天在原地踟蹰不前，半响才迈着艰难的步伐上前对着周家娘子抱拳。
“对不住了，周家娘子。”
周家娘子见状急忙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不是这位官爷儿的错。”
周家娘子刚刚也是太过悲伤，说话才如此不管不顾。现如今清醒过来哪能和大理寺硬杠。
她还指望着大理寺抓到凶手呢。
“错便是错了。”不容置喙的语气。
楚闻璟幽深的目光直视着周家娘子，“如今伍天既已向你道歉，你可接受？”
周家娘子忙不迭的点头：“接受，接受。”
周家娘子面色尴尬，她算哪根葱啊，还能不接受？
“那么……”楚闻璟用手随意指着伍天和林清殊的方向。“你还欠他们二人一个道歉。”
闻言，在场众人皆愣住了一般，视线一致的都看向浑身散发冷厉气息的男子。
楚闻璟接着沉稳的说道：“案件水落石出之后，大理寺自然会通知到死者亲人，还死者一个公道。”他说到这里眼神犀利地看向周家娘子，“而你，却在这里公然质疑官差人员的办案进度。”
此事说小了是对官差人员言行有失，往大了说就是没有把大理寺放在眼里。
而大理寺又是背靠朝廷。
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谁都承受不起。
林清殊清凌凌的杏眼看着楚闻璟眼神微闪。
男子气质冷峻，此时又一脸认真，平添了几分神圣不可侵犯之感。
周家娘子心口一哽，面容几经变化，待她捋清个中情节，这才轻移莲步上前，颈部微微低垂，面色平静的对着伍天和林清殊福身致歉。
“两位大人，民妇周氏一时言行不当冲撞了二位大人，还请大人们不要与民妇计较。”
伍天突然间面色泛红，心口涌上一丝羞愧，普通百姓尚且能屈能伸。他身为官差人员如此冲动实乃是失败。
他见周家娘子保持着福身的姿势，上前两步意欲伸出手去，但见对方一身妇人装扮伸至途中嘴唇微抿又讪讪地收回手。
楚闻璟默不作声的看了一眼窘迫的恨不得抓耳搔腮的黝黑汉子。
林清殊此时纤细的睫毛低垂看向地面，目光空洞。没想到楚闻璟不仅办案严厉，对内对外也不徇私。是非观念如此严谨之人，若是求他为林父查处贪墨税银一案结果会如何？
想到这里她眼神闪烁了几下，随后又恢复到一片沉寂。
殓房内一片寂静。
楚闻璟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孤掌难鸣，此事也不是一个人的错。”
狭长的凤眸一撇转移到一旁，不愿在此等小事上纠缠。他冷淡的视线直直地注视着殓房内的尸体上，不含情绪的开口：“这位夫人可有看过尸体？”
“是家夫周彦明？”
一连两问，周家娘子的思绪被拉回。此时重新看向周彦明的尸体，她眼睛又是一红。忽视心口的刺痛，她强忍着泪水开口：“正是家夫周彦明。”
楚闻璟沉稳的点头，面上不喜不怒地对着一旁安安静静站立在一侧的林清殊吩咐。
“把醉红楼案发现场发现的证物拿给这位夫人看。”
林清殊闻言面色冷淡地默默走到一侧摆放物证的地方取来一物递与周家娘子观看。
周家娘子猝然听见这位楚大人口中的案发现场，那不就是他家男人被害之地吗？
她猛地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缓缓向她走来的俊秀少年郎，脑海只余一片空白，雾蒙蒙的一片白光中渐渐展露出一丝缝隙。
证物！
周家娘子的眼神一直跟随着林清殊移动，墨色瞳孔紧紧锁定林清殊手中之物。
只见对方手上摊开一块白布，白布之上赫然放着一枚做工精致的银簪。簪身线条流畅，簪尾上镶嵌了几朵梅花。
周家娘子一眼看过去被这内敛又精美的银簪吸引住。
——女子佩戴的发簪。
周家娘子目光困惑的从林清殊手上拿下银簪放在手中细细摩挲。睫毛轻颤，眸底的光闪烁了一下，一时之间情绪莫名。
只是女子的发簪为何会遗留在案发现场？
楚闻璟见面前的妇人一直看着银簪，未曾开口。
他说：“这枚银簪夫人可曾熟悉？”
话音落地，周家娘子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楚闻璟缓缓摇头。
“未曾见过。”
楚闻璟站在原地陷入沉思。醉红楼后厨已经询问过几名做工的女帮工，此枚银簪皆不是她们遗失之物。
周家娘子突然冷不丁开口：“难道害死我夫君的是一名女子？”
楚闻璟闻言，浓密的睫毛轻掀扫了妇人一眼。
漆黑眼眸中一片清冷，他说：“一介女子若要杀死一名正值壮年的成年男子本就不易，何况还要对尸体进行分割。”
从尸体颈部断裂处来看，乃是一次下刀而成的。
除非女子力大无穷，不然谈何容易。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伍天小心的觑了一旁兀自出神的周家娘子一眼。只见身穿黛绿色襦裙的妇人面容温婉，此时因为悲伤过度眼睛红肿。妇人肤脂白皙，拿着银簪的手嫩白如葱。可见平日里保养得当，只是眼尾夹带着些许几丝细纹也在说明这位妇人确实上了年岁。
伍天黝黑的脸上欲言又止。半响试探性的开口说道：“此等女子之物兴许是买来赠予女子的。”
至于送谁那就不好说了。
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如同一滴冰水进入沸腾的油锅炸的周家娘子脑子里“噼啪”作响。
她一脸错愕的抬头看向说话之人。想开口反驳一句，却发现嘴唇如在三九寒冬里被冻住了一般开不了口。
倒也不怪伍天往一旁想，毕竟男子在外寻花问柳，娇养外室的比比皆是。
何况，周彦明在醉红楼月银三两确实不低，平日里又喜欢出入赌坊。
赌坊那是什么地方啊！鱼龙混杂的什么人没有啊！
周家娘子一天受到的刺激太多，整个人如同傀儡一般麻木，双眼空洞无神。
林清殊考虑到周家娘子的状态，在背后偷偷地戳了一下伍天的肩膀。
“具体如何还没定论，莫要在这里乱说。”
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语调。
楚闻璟注意到林清殊的小动作往两人的方向瞪了一眼，也不知道这一眼是在瞪谁。
林清殊扭头不经意间地对视撞进楚闻璟的眸底。只见对方黝黑的瞳孔深不见底，直直地盯着这边，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藏在衣袖里，老实的站在一旁。小脸故作严肃的紧绷着。
身为大理寺衙役的警觉，伍天一眼就注意到楚大人不善的眼神，他神色古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楚大人这是怎么了？
奈何伍天皮糙肉厚的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肩膀上刚刚有被林清殊偷偷戳过。
他整个人不知所谓地扭头看向小脸紧绷的林清殊继续说道：“我也没说什么啊？”
一边说着，一边内心还在犯嘀咕，这林青仵作怎么突然之间脸色也这么严肃了？真是奇怪！
“兴许死者周彦明买给周家娘子也说不定呢。”
伍天说完视线还往周家娘子那打量了一眼。
周家娘子哪能注意不到大理寺衙役探究的眼神，她似是想向上拉扯一下嘴角，嘴唇动了几下，脸上表情看起来似笑非笑，神情难辨。
周家娘子一时倒沉默在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