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银白色的头发不同，银述的眼睛是深渊般的暗蓝色，像极夜中的深空，他说道：“不说这个了，组织要求你找的耐受体找到了吗?有归顺意愿吗？”

万象想起组织让他抽取大量信息素制作试剂，来确定信息素耐受体的方案。

虽说也是为了让他找到“天敌”，但过程实在不算美好，强行抽取信息素的感觉就像是有锯齿的锋刃将皮肉搅得血肉模糊。

万象把江渺的资料档案放在桌上，翻开了首页。

白纸上身着黑色军服的少年眼中像有坚定的星光指引，外貌俊美，才艺众多，以及有着赫赫军功和温柔专一的性格，简直不像这个时代能产生的人。

“态度很坚定，策反概率小。”万象被江渺打的那几枪到现在还痛得要命，雪上加霜的是，他昨夜使用腺体能力费老大劲潜入他的梦境却没取得任何有用情报，只是配合敌方将领说了一些动听的情话。

“我是不是跟敌方一个叫凌未的前上将长得挺像？”

“是有这回事，巧合罢了，”银述坐在办公桌前，慵懒地搅合着杯中咖啡的浮沫，“不过倒是可以考虑一下美人计，既然你跟他长得那么像的话。双方都不用流血就能达成一致。”

万象嘴角抽了抽，险些被花草果茶给呛死，银述扬眉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伪装任务目标的梦中情人，反应这么大？”

万象给他看了身上的枪伤，留给他一个自行判断的眼神，银述识相地闭上了嘴，留下“不懂怜香惜玉”“真惨绝人寰”之类的评价。

“他很熟悉他的恋人，我无法伪装一个已经死了多年的人。替身方案可行性小。”

“看来假扮是没戏了，不过上面不是给了两种方案吗？策反不成，直接杀了也行。”银述安慰道。

“下次的任务是什么？”万象有点意兴阑珊，荆芥安抚信息素的味道让人困得眼皮直打架。

“针对江渺的‘昼’计划是你目前的主要任务，现在EPO没有什么需要你出面解决的事情，你好好擦药养伤。最近的一次任务大概是一个月之后取得敌人的EK206号战机的设计图纸和军事部署方案。”银述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像小鸡啄米般的动作。

“意思是我可以休假？”

银述点点头，只听见万象在坠入梦乡时轻声呢喃的一句，“那去挪威吧。”

银述扬了扬眉，瞥了一眼江渺的档案，国籍一栏赫然填着挪威二字。

他不担心万象的反叛，明事理的万象永远不可能喜欢上敌方的上将，权能和力量才能换来永远的安宁。

纵使真沉沦了又能怎样？他拿什么来确定江渺喜欢的是他还是多年前已经死了的凌未，又拿什么赌自己叛变后不会死在联合政府的审判下？

银述轻叹一声，将他抱起缓缓放到沙发上，暗蓝色的双眼如暗流涌动的深海：“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走错一步就会是万丈深渊，他在EPO这么多年，早已深谙死亡无处不在的道理。

从随父母进入EPO的无知小孩，一步一步爬到EPO科研部最高权威的位置，其中苦楚只有自己清楚。

在冷漠的地球引航者组织中，万象-—不，实验体024号在严冬的某一天走进他的生活里，从此两人几乎是同病相怜，相依为命。

万象睡熟之后，他才停止释放安抚信息素，合上手中的资料走到了实验室门口。

实验室里的某些药剂哪怕微量就能让小猫咪一命呜呼。他望着一路紧跟着他喵喵叫撒娇的猫咪，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他压低嗓子说：“实验室重地，花花不能进。”一只白猫取名叫花花怕少有人想得出。

“喵?”花花装聋作哑，继续蹭着银述的裤腿。

“守好他，不许任何人进来，等我回来有好吃的。”银述终于用食物说服了白猫花花，在看着花花趴到办公室门口望风之后，才放心地关上了门。

私人实验室与办公室虽仅一墙之隔，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让人安眠的温柔乡和水深火热的地狱，只需用一层隔音墙就能分隔开。

打开门是望不见尽头的长廊，像无限迷宫，又像生死交替时的往生之路。房间分列两边，用于关押实验体和研究新式武器。

机械的轰鸣和实验体的嘶吼仿佛要穿透耳膜，审判他罪恶而卑劣的灵魂。

银述打开挂着“实验体149”号牌的房间门，对黑色铁牢中少女的控诉与咒骂充耳不闻，只是兀自打开笔记本开始敲击、记录。

不用银述开口，少女从他白色实验服上的EPO徽章就能看出，她注定凶多吉少，于是她泪如雨下。

银述被她的哭声吵得有点心烦，他抬眼看着她，冰冷的眼神直接让她把眼泪给憋了回去：“什么都没对你做，你哭什么?”

没有恼人的尖锐哭声，银述的态度缓和了一些：“接下来一问一答，只许如实相告，测谎仪报警超过三次，作实验垃圾处理。”

“凌至，29岁，白蔷薇型Omega，从属地球联合政府国防部。”银述有点不相信先前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女会是国防部的铿锵玫瑰，他翻了翻资料以确定没有拿错档案。

“是。”

“父母为联合政府普通公民，均死于两年前的星月港事变中，唯一的弟弟于七年前死于两方冲突，其他家人均失联。”

“……是。”凌至的眼眶又红了起来。

“十一月初EK206号战机将会被投入使用，针对EPO展开毁灭性打击，它的设计者和部署方案？”

和银述料想的一样，这一次凌至保持了沉默，坚决不肯透露与EK206有关的一个字，反而凸显了这种战机的重要军事地位。

“军官小姐，这么跟您说吧，就算您不告诉我们，我们的情报员也会将其完整的数据带回来。相信届时，联合政府所付出的代价会更深重，您也不想出现更多无谓的牺牲吧？”

“你拿什么来保证你们拿到战机图纸后，不会对联合政府展开报复？”银述看着凌至坚毅的眼神，有些怀疑她之前的软弱是装出来的。

“那么我就只能向上级提交实验体改造方案了，”银述有些遗憾地笑了笑，却让人不寒而栗，“您应该听过EPO实验体改造计划吧？”

洗去记忆，改造身体机能，沦为任由EPO差遣的杀人武器，向曾经的战友举枪，是人类军方所公认的最耻辱和不幸的死法。

被囚禁这么多天，凌至第一次感觉到刺骨的寒冷与绝望，眼前的银发少年是笑面的阎罗，而没有武器自保的她已是瓮中之鳖。

“你是EPO首席科学家，首创意识体改造法的那个疯子？！”

“在下银述，感谢凌至小姐支持我的科研项目。”银述微微一笑。

长夜深深，叫人望不见黎明。在风雨如晦的时代，安宁是暂时的，而危险是永恒的。

凌至觉得这个夜格外难熬，狭小的房间里只开了一扇小窗，窗户和墙体的质地绝无破坏的可能，一想到自己明天就要接受改造手术，被覆写自己的认知、记忆，重塑自己的身体，她便不住地流泪。

她想起在进化时代，军事冲突虽偶有发生，但好在他们姐弟的父母都在联合政府工作，托人类军方的福，他们的童年倒还算安稳。

随着EPO的规模逐渐扩大，进化时代的和平生活画上句号，末世的铁幕被拉开，从此每一天都充斥着死亡与哀恸。

父母为了避难去了星月港生活，而她和弟弟先后进入联合政府的军事人才培养基地，因为部门不同，两人终年难以见面，往往只是打个照面然后匆匆离开。

她记得最深刻的一次和弟弟的重逢，是在几年前人类军方的授勋仪式上。

她的弟弟凌未被封为上将，军服袖章上的金穗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作为政府国防部的文职军官，她为优秀的弟弟感到自豪。

她永远难以忘怀江渺为其戴上勋章时，凌未温柔而幸福的微笑。

一个人有热爱的，有爱自己的，那么哪怕穷山距海，亦不能限也。无需神明救世，人们生生不息，也能化荆棘为前路。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七年前凌未遇刺身亡，还是当江渺联系她参加葬礼时她才知晓。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她还记得那日葬礼时的情景，出席的人员大多都是凌未在人类军方的战友，气氛沉默而压抑，江渺的脸色惨白得吓人，他用繁忙的事务填满自己的日程，一天都没见几个影子。

之后就见他总是频繁地出任务、受伤、进医院、养伤、再申请任务，几乎成了人类军方公认的劳模，大家都害怕那一纸捷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讣告。

江渺在用另一种形式殉情。

也许他的灵魂早已随凌未而去，徒留空壳还在为人类的未来而燃烧。

一周后的一个上午，天降大雪，城际防线的一众军官都因恶劣天气敌军无法来袭而松了一口气，S城全区解除了空袭警报之后，孩子们便可从防空洞里出来，看看天空，打打雪仗，暂时忘却身处在战争年代的不幸命运。

这一天也正是人类军方召开有关EK206型战机和一系列新型研发武器的会议的日子。

众人落座，桌面上投影出各式武器的立体示意图，军事部署方案被加密发送至到场军官的通讯设备里。

“部长，仍然没有凌至书记的消息，恐怕已经牺牲。”

国防部部长面色凝重，布满枪茧弹痕的手默默攥紧，指节泛白。

“凌至不会泄露军事机密，EPO想用此种方法套取情报近乎无效。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确定武器部署方案，在应对EPO入侵的基础上，尽快夺取战争胜利。”国防部部长说，“敌人奸诈残忍，我们必须万无一失，我们都知道计划失败的严重后果。”

“根据情报，十一月初敌人会再次组织登陆星月港，它是S城最重要的一条防线。”作战部部长将地图投影，标亮了敌军的预计进攻路线。

亚洲、北美、大洋洲以及欧洲部分地带虽仍在地球联合政府的统辖下，但敌军随时可能突破联合政府的防御阵线。

在座的军官们想起两年前的星月港战役都不寒而栗，星月港是重要的军事壁垒、交通中心，也是容纳了数十万人口避难的港湾。

“之前放出的假消息已经奏效，敌人认为我们的武器装备要十一月底才能完全部署完毕，实际上这个月末各位军官就可以做好武器的接驳配备。”

“方案确定无误后可以直接按同意键。”方案确定界面的十几个红键逐渐变绿，众人的目光汇聚到主持会议的元帅身上。

“除此之外，关于下个月星月港一役，诸位认为派谁迎战比较得当？”

元帅已近耳顺之年，只能统领政府，面对征战沙场一事已然力不从心，皱纹和伤疤让人再看不出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众人盯着投影屏幕上的敌方派遣人员，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EPO首席杀手万象，善于易容、毒理以及炸弹组装，在人类军方历史记录里，在近战中免于被无限腺体分化能力夺走生命的，只有目前还躺在医院的那一位。

EPO首席科学家银述，精通实验体意识改造、催眠、生化武器的制作与应用，同样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号人物。

EPO杀手“凰溪”、EPO作战部上校“镜云”……其中不乏曾经效忠联合政府的。

“EPO的半壁江山几乎都参与这次战役了啊……看来他们也很急呢。”一位少年军官一边擦着手中徽章，一面皱眉分析着紧张的局势。

EPO人才云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进化时代便涌现的各领域领军人物。

但他们后方供给有限，只能采用恐袭、暗杀元首人物、闪电战等方式摧毁敌人。

联合政府目前采取的保守防御战术，可以有效地消耗EPO有限的战力。

“我记得军方好像几年前查过银述，但潜入调查的间谍已经殉职，是否能查询到他的调查报告？”少年军官问道。

他在打开有关银述的调查报告的第一眼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适，他想正是这样的环境造就了一位疯狂而极端的天才科学家。

“银述，荆芥型Alpha，27岁，父亲为R城科学家，母亲为R城某医院外科医生，原生家庭和谐，父母均有HUV感染记录，详情不明。”

“进化时代结束后，随父母进入EPO，年少时跟随父亲学习生化，天赋很高，详细实验记录见附录。性情古怪骄矜，耐心低，怀疑与其缺乏亲情，长时间高强度实验任务有关。”

“15岁时，父母因叛变处枪决，银述在科研部指导下将父母改造成新型杀人武器。从此走入EPO上层视野，获得一席之地。在18岁时，由于研发出意识体改造技术而被尊为首席科学家。”

“18岁后，其科研重心转移至武器与医药研发，多次自杀未遂，自杀自残倾向在养了一只白猫后有所减轻。”

“……”

“我的身份已暴露，机密已发送后销毁，一切为了人类未来，愿我们穿越逆境，终抵群星。”

“针对银述，我建议用信息素战，其他方向没有赢面，我可以对付他。”少年军官卿羽的自荐获得了众人的肯定，用压迫信息素近战杀人这方面，在座没人能胜过他。

“我最担心的对手，还是万象。面对他的能力，我们军方却只有一个人能想办法牵制乃至诛杀他。”元帅道。

其他人闻言，纷纷惭愧地低下了头，他们身为人类军方的军官，却拿一个实验体杀手毫无办法。

“我会转告给江渺上将，元帅不必忧心。”在一边旁听记录的江雪微笑回答道。

沈司令员叹了口气，道：“江渺是个好孩子啊……若不是生在这个时代，肯定会过得很好很好……”

有亲人、恋人、朋友相伴，沐浴在和平年代的阳光里，每日做着琐碎庸常但好在热爱的工作，不用担心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这样的生活已经成了每一个人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