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日，正午，老鸦街寂静异常，入秋的微弱阳光吝啬地照着大地，风卷起地上的残叶簌簌作响。

第三次梦到这个情景了，秋泊下意识皱着眉，压下心中的烦躁，沿着街头向中心走去。

不平整的柏油路面踩在脚下，虽然知道这是梦，但这种触感太过真实，甚至连光打在身上的温热感都可以感觉到。

秋泊继续向前走，路过一个药店特意向里面望了望，玻璃窗内没有人，映出的整条街上除了在地面上被风带动挣扎着打旋的枯叶外只有自己。

秋泊看了眼自己，模糊的影像，像个高度近视的人才会看到的画面，只是奇怪的是他连药店架子上的消食片的商标倒看的一清二楚。

很怪。秋泊心头泛起一丝恐惧，转身准备离开。

未等转过身，秋泊突然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浮现在玻璃上，像是药店内有人趴在玻璃上死死盯着自己。秋泊忙回头，玻璃窗上一无所有，药店内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秋泊咽了口口水，又一次转过头并快速转回来看向玻璃。

这回看清了，一个身着黑色帽衫的人手持一根带血的棒球棍，帽子下的头缓缓抬起，充血的眼聚焦在秋泊脸上，惨白的脸上露出豁口般大小的狞笑，映在玻璃上的影像正一步步冲自己走过来。

秋泊吓得一哆嗦，喘着粗气又将头转到了身后，街道上依旧什么都没有，没有恐怖的黑衣人，甚至风也像静止了一般。

他不死心般扭回头看向玻璃，目光盯在玻璃上的一瞬间便瞪大了双眼，冷汗顷刻渗出皮肤，不受控制地爆出一声惨叫。

玻璃窗内，刚刚映在玻璃上的黑衣人站在药店里，手上拎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小孩，仔细还能看到小孩脖子上像是被割破般有一条血红的细线，血线边还渗出丝丝血珠，惨白无血色的脸上眼睛睁的大大的，嘴角也弯成与黑衣人一样的弧度。

只一眼，秋泊就认定这个毫无生气又充满怪异的躯体属于自己，他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愣是动不了分毫，眼睁睁看着黑衣人丢垃圾般丢掉小孩，带着渗人的微笑扬起棒球棍朝自己挥过来。

棒球棍离头不到一寸，秋泊猛然回过神，拔腿往街道一旁疯狂跑去，好不容易跑到一家商店外，偏偏商店上了锁，无论秋泊怎么晃门都没有要打开的痕迹。

身后的黑衣人越来越近，眼见着到了跟前，那张惨白的脸上由于兴奋回了些许血色，高高扬起了棒球棍，狠狠向秋泊砸了过去。

“啊！！”

秋泊从床上弹了起来，身体止不住颤抖，手死死抓着的被子被冷汗浸湿，秋泊平复了好一会儿，颤颤巍巍下了床。

想起今天还有工作，秋泊深呼吸几次，压下心里的不适，镇定地走向浴室。

稀里糊涂地洗了个澡，赤着身体走到镜子前，用手胡乱擦干水气雾住的镜子，映出一张惨白的脸。

被吓到了。秋泊苦笑一声，倒了点护肤品在手心揉开，涂好脸后摸向脖子，突然睁大双眼，手停在半空中。

脖子上有一条红色的线，秋泊深呼吸几次，小心翼翼地左右晃了下头，看清楚这条线是一个圈。鲜红的颜色突兀地出现在白皙的脖子上，像……被割断脖子的切口线……

秋泊猛地甩开手中的护肤品，近乎疯狂地打开水龙头扑了几把冷水在脸上，堪堪压下心里的恐惧，喘着气跌跌撞撞找到手机打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我，秋泊，前两天刚见过的……对，就是做噩梦梦见自己被绑起来的那个人……什么？我昨晚……昨晚梦见自己，被杀死了。”

“小美人鱼醒来时，眼前是她日思夜想的王子，王子正用他那漆黑漂亮的眼睛望着她，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用她像湖水一般的蓝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王子的眼睛，她已经不会讲话，只能期盼用这种方式让王子能记起自己。”

“小美人鱼的眼睛很好看吗？”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打断了缓慢的讲故事声。

藤音想了想，点了点头：“很好看。”

小孩不满足他的回答，藤音看得出她眼睛里没什么感情，但嘴里却透露出满满的求知欲。小孩紧接着问他：“那藤老师的眼睛是和小美人鱼一样的蓝色吗？”

藤音顿住，淡定地眨了眨眼，依旧不急不躁回答：“我戴了……美瞳。”

小孩“啊”了一声，顶着古井无波的大眼睛嘟囔着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口一阵爽朗的笑声吸引了他，抬头望去，有个人半眯着眼抱着手倚在门框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见小孩抬头望向自己，索性抬腿走了过去。

“小莫很调皮哦。”萧晨胡乱地摸了摸小孩的头，看了看周围，知道自己又是最后一个来接孩子回家的家长，回头看向藤音，“抱歉藤老师，又给您添麻烦了。”

藤音抬眼看向他，摇摇头：“没关系，应该的。”又看了看萧莫，“不过下次还是早点来比较好，没有哪个小朋友希望自己是最后被领回家的。”

萧晨笑了笑，爽快答应了下来，带着萧莫出了门。

藤音想了想，开始动手收拾地上小孩子们乱丢的玩具，刚将屋子打扫干净，放在一旁的手机响起震动，藤音皱起眉，还是不太适应声音的大小，顿了顿，才拿起手机接听了电话。

“小音呐，先别挂，听我讲啦，上次带你看过之后，那老先生托我告诉你啊，什么都不记得是因为丢了记忆，碰上人家有事，不过让你去找他的朋友，叫什么……萧柏龙，很厉害哒，他可以帮你找到丢失的记忆，哎哎哎，别挂——”

阿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有些刺耳，大概因为分贝太高吧，藤音掏了掏耳朵，起身将屋子锁好。

幼儿园的工作不是很好做，对于藤音来讲，人类的孩子很麻烦，他们不像别的生物，被生育出来后只是个半成品，在世界这个大环境中，他们还要一点点成长，学习新东西，甚至还要一点点掌握保护自己的能力。

但自己现在似乎只能做这个工作，阿姨说这是她好不容易为他找来的职位，为了不辜负阿姨的期望，藤音来到幼儿园后，被问到会些什么时，自己努力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道：“会捕猎。”于是园长大手一挥给他安排了保育员的工作。

好在工作内容简单轻松，能养活自己已经很不错了，至少阿姨是这么认为的。

十月下旬的天已经很冷了，藤音裹紧了大衣，快步走回了家。

阿姨怕藤音忘记寻找记忆这回事，特意在信息里发了三遍地址，屏幕上的字体被切换成老年人关怀模式，硕大的“北成小区一单元402”展现在对话框里，藤音揉了揉眉心，顺手将手机丢在一边。

找记忆找记忆……说来好笑，半年前在河岸边醒来时，藤音脑子里除了“我是一条鱼”外就再也没有别的记忆，对于自己是一条鱼这个事实藤音并没有多震惊，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何况有次半夜他真的变成了一条鱼钻进了阿姨家的池塘，虽说第二天被阿姨高分贝的声音吓醒后发现自己又变回了人，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的记忆到底去了哪里？

在学会上网后，藤音悄悄查了查，“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这几个字映入眼帘，藤音呛了一下，表示鬼都不信，自己明明记性很好，只不过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而已。

想不起来不要紧，但阿姨受不了，觉得年纪轻轻一个孩子没了记忆没了家总归不行，虽然没有被她知道自己是条鱼的身份，但阿姨各种大神都请过，藤音这记忆就是想不起来。

阿姨很坚持。藤音的鱼脑袋只有这一个想法，于是将“北成小区一单元402”存入备忘录后，转头就忘了这件事。

阿姨：……

再次想起这件事是在隔天中午，好不容易将幼儿园内好几十个孩子哄睡着，手机又嗡嗡地震动起来，藤音叹口气，拿起手机躲到外面点开通话。

“小音，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啊？”

藤音想了想，淡定回道：“没有。”

阿姨声音提高了八度：“我昨天叫你去北成小区找那位萧柏龙先生找记忆你去了没？”

藤音想起来了，但淡定回道：“没有。”

“好好好，你个小子，就知道你会忘，我刚听说那老先生要出门啦，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今天你下班一定要去，免得错过人家……”

藤音适时挂断电话，将“北成小区一单元402”又一次加入备忘录，还设了三个闹钟，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收起手机回到屋子。

到了放学时间，萧莫那孩子依旧缠着要给他讲故事，藤音随便摸出一本，翻开就开始读：“小美人鱼醒来时，眼前是她日思夜想的王子……”

萧莫打断他：“藤老师，这个故事你讲过三遍了。”

藤音被噎了一下，慢吞吞去抽另一本故事书，身边传来一阵闷笑：“小莫，又调皮哎。”

藤音转身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是萧晨。

萧晨看了看四周，指着自己：“我又是最后一个？”

藤音点点头。

萧晨胡乱地摸着自己的头发，叹了口气，伸手将萧莫接了过来。

萧莫倒没有什么怨言，熟练地从萧晨裤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撕开包装塞在嘴里，冲藤音挥了挥手：“明天见藤老师。”

藤音：“明天周末。”

萧莫恍然大悟，赞许地点点头：“哦对哦，那下周见。”末了还加了一句，“藤老师你记性真好。”

萧晨闷笑，提溜着萧莫的领子向藤音摆摆手，转身离开。

将屋子收拾干净后，闹铃适时响了起来，藤音锁好门，抬腿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北成小区很好找，普普通通的居民楼，藤音紧跟在一个人的身后混进了小区，找到一单元402，顿了顿，抬手敲了敲门。

没人应。

藤音等了一会儿，又抬手准备敲门，门突然打开，露出一张叼着牙刷的脸。

藤音：“嗯……嗯？”

纵使自己记性再不好，每天都能见到的脸还是可以记住的，藤音想了下，后退一步看向门口挂的门牌。

402。

没错，但萧柏龙老先生在哪儿。

萧晨早吐掉了泡沫，斜倚在门框边：“藤老师……家访？”

藤音淡淡开口：“我找萧柏龙先生。”

萧晨点点头：“祖父上午就走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藤音依旧语气淡淡：“找记忆。”他抬头，对上萧晨乌黑分明的眼睛，“我记忆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