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衡轻笑,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放在虞愔手里。黄铜冷硬的触感,是虞臻给她的半块虎符。
“这东西,是你让人放在南府的吧?做戏做全套,诬死一个南衍还不够,等东窗事发,顺便再送整个南府下地狱。”他清峻的手在她面前攥成拳,指节发白,手背透出青色的血管。
再松开时,缓缓划过她的颌角和颈子。“虞姑娘,多么清秀的人。”
他离得比方才还要近,匀净的呼吸喷洒在她雪面上。手一路向下,指尖点在她心口,隔着袍服亦能感受到微痛的力度。
“怎么有蛇蝎一样狠毒的心。”
虞愔不明所以,南衍囤积私军一事的确由她设局,那时她也未料到南衡会大义灭亲,至南衍枭首于市。
至于虎符,她并不知事件始末,所以那日在绸庄,她还曾觉得奇怪。南府虎符案闹的火光彻天、满城风雨,她正好借之以脱身。
“可是虞姑娘,你费心设下的杀局最后还是尘散烟消,南府一点事都没有。”南衡眉宇间并没有多少释怀,反而酝酿着一种复杂纠结的情绪:“匕首离身,不怕有人找你索命吗?”
他曾在雪夜里见她抽匕断雪,也曾于油壁香车中,被她怀间危险的物事硌到手。她是个倔强又柔弱的人,总需要一点锋锐的力量傍身。
南衡居高临下:“那柄匕首,是你自己拿出来,还是让本官亲自动手。”
他的手放在一个暧昧不明的位置,往左往右一分,都是女子不可触碰的禁忌之地。
虞愔从怀中将匕首取出来,交给他。
匕首铜锈斑斑,柄上镶嵌的东珠长年与衣料摩挲,剔透润泽,还带着她的体温。
南衡抽刃,俯身在她腰间革带的最内侧刺穿一孔,解了带扣,将带钩往内移了两寸,正好约束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松垮的袍摆被硬生生拦出数道褶皱,终于服帖地合住她的身形,南衡从上到下看了看,颇为满意。
待要把那匕首收于袖中,“这东西,交由本官替你保管。”
虞愔扯住他的手腕:“不可!这是家母遗物!”眸中切切。南衡微征之际,便任由她抢回了匕首。
他冷哼一声,振袖走回书案前坐下,翻开一卷文移。也不再看虞愔,对她说:“被你平白耽误这许多时间,本官的公文不知何时才能处理完毕。虞女官,到牙房外夜值去罢,莫要再打扰本官。”
夜值,即是宿夜留衙听候差遣的意思。
虞愔无语,只得站到门外去,虚掩上房门。
烛火昏昏,炉内香烟逸出门缝,似乳白色的绸丝。
她背倚房门,嗅见烟气里有安息香的味道。这样的瑞脑,摆在他案头,真的能提神醒脑吗?
淡淡一缕萦绕鼻息,就能催生出她浑身的倦意。
中夜,南衡推门走出来,见虞愔闭眼倚门,叠手侍立。她显然没有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门上,否则,门页会晃。
南衡走近她,月光入窗,薄薄一层素银镀在她面上。
他用目光抚过她舒垂的眼睫、微微蹙起不肯放松的春山,瑶鼻下人中很浅,唇瓣间聚着一粒唇珠。
他极力从这片素靥上找寻出她平日的清冽,却越看越幽艳,宛如被山精夜魅摄取了魂魄。
直到细看她交叠在一起似乎已经僵硬的手,指甲里又蓄起青紫,他才恍然。十月孟冬,夜里寒凉,又未到下发薪炭的时候,霜露烘不散,中夜最是湿寒。
浅碧袍服像藤蔓一样束缚着她,腰间革带还被他改小了数寸,更成一道枷锁。
他想,他何必还要再拖着她,困她在这方寸樊笼。
欠身就要打横将她抱起,忽又想起她怀内还藏着匕首,须臾不离身。
不禁自叹,罢了手。
她为什么要只身来这枢密院?
他既陷在这里,她又何苦再赴鸿门?
南衡凝视她,冷月下,眉宇深皱——看似寤寐,实则比谁都要清醒的一个人。
她当然不是来与他并肩作战的,她和他一样,都甘愿拼尽全力,去回护一个支离破碎的家族。
她是敏觉自己已见疑于萧王,故来这虎狼环伺之地,以求取而代之的罢。
在即将沦为弃子之前,那一点可笑的担忧更显得娱人娱己。虞愔,她根本不懂得惜命,当然,更不会在意他身处局中的生死。
南衡轻轻碰了碰她的小臂,虞愔果然登时转醒。她在由昏转醒之际眼中还遗留些可爱的迷蒙,顷时便消弭无踪,换成警惕和戒备。
南衡说:“牙房中有一条简榻,去那上面睡罢。”
虞愔摇头拒绝。
南衡不想再听她说什么逾制之类的话,俯身就把她横抱起来,她在怀里挣扎,最后还是被他重重掼到榻上。
“虞愔,你给本官好好休息,保存体力,别冻死了。”他狠狠对她说。“你不是要取代本官吗?往后彼此防备、互相中伤,来日方长!虞愔,你岂能比本官先死,妄想再叫本官给你送终!”
虞愔本是抵死也不肯睡的,然厚实的被子压在身上,困意袭卷,她只阖了一瞬眼,竟被懵然又钝重的困意拽进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色微晓。竹帘半卷,熹微薄光里还缱绻着几缕靛蓝。
南衡并不在桌案边,房门微掩,不知他上何处去了。
昨夜案上累砌的文本已经消失不见,夷平的桌案上,一香炉、一青玉耳盏,香灰残,茶冷透,依稀又是昨夜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