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冯乐川进入办公室关上门,郭百思直接在桌上甩出一摞装订好的文字稿,封面是《深入调查兴科医药公司二类疫苗临床事故》。
这是冯乐川栏目改版后想做的第一次调查选题,上交给编辑审核的第一版文字稿。
一直以来深度调查都有自己的核心团队,直接对总编负责,郭百思兼任深度调查板块的主编,手握记者的稿件的生杀大权,一般记者被毙稿只能从头来过。
上次这么被对待的稿子,最后被枪决了,冯乐川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郭编还一句话没说,也没有明确表面态度,冯乐川也打算打个马虎眼:“郭编是有什么修改意见吗?”
没喝酒,没吃汉堡,清醒的郭编抬头狠狠剜了眼冯乐川:“换个选题。”
这是整篇稿件都被毙了的意思,不是简单的修改,而是重新选题,真真切切重新来过,整个团队近2个月的心血付之一炬。
冯乐川皱眉不解:“改版后第一次开播就开天窗,这可能不太好吧?”
郭编反问:“你没做预备选题?”
沉默不答,PlanB自然也是做了,但是根本没考虑过要启用。
拿起来桌上厚厚一摞纸,冯乐川磨砂着封面标题上的字缓声说:“给我个理由。”
郭百思也抬眼看冯乐川,从近百名实习生中挑出冯乐川,再因为有新的人事调动不得不把自己挑的徒弟让给杨静,他也算是旁观了冯乐川成长历程。
敢拼、敢闯、敢发声,天生的理想主义,不论强弱皆一视同仁的悲悯心,偏偏在报道现场还能把自己单拎出来,称不上绝对但也做到了相对理性客观,郭百思觉得眼前这人天生就该吃记者这碗饭。
作为民安社的后起之秀,冯乐川的报道针砭时弊,客观公正,文章几乎挑不出错,所有他的报道被毙稿的数量最少,最严重的一次,也只是因为痛批某位失职的官员言辞太过犀利而被要求重写,但最后冯乐川拒绝重写,也放弃了那篇报道。
脑壳痛,郭百思摘下眼睛按压眉心,也知道这人倔得像驴,不告诉原因绝不放弃。
又拿出一份报道和一份合同推给站着的冯乐川,合同大大的标题刺痛了冯乐川的眼。
是兴科医药对民安社旗下财经频道的投资赞助,翻看另外一篇报道,是另一位记者同行刚撰写的关于兴科医药的软广,翻到厚厚的文字稿的最后一页,编辑给的意见是审核通过。
仍维持着面上的春风和人,冯乐川把两样东西放回桌上:“这赞助谁谈的?”
深度调查栏目独立采编,所以要做到选题在前期基本是保密,当然也不排除有泄密的情况。
把眼镜带好,郭编看着冯乐川平淡回:“管理层的人谈的。”
“赞助和广告都在你深度调查选题之后。”
“顾全大局,确实是要对不住你了。”
恨铁不成钢地敲桌,郭百思的音量也高起来:“但是你也看看,你这篇报道用的什么词,什么'良心'什么'问责',你当你是法官在给人定罪吗?”
“就算我给你通过,上面的人也会叫你全部重写。”
也是太久没沾过深度调查的报道,这次碰上这么个医药公司,一个不小心冯乐川的态度就有失公允了。
冯乐川冷哼一声也回:“事实如此。”
“这家公司上市三年,一脑门的官司还没理清,生产的疫苗还有至人临床休克的事故。”
“通讯社和这样的企业合作,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郭百思点头也说:“制药公司一年有几门官司缠身也是正常的,哪家企业的天眼查都是干净的?”
“体质因人而异,疫苗在临床上有些的副作用自然也是难免的。”
“上面的人自有考量,你不用管。”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冯乐川也不知道还能找什么话回怼。
郭百思单手扶额,另一只手挥动着把要人赶出办公室。
“下午出镜也辛苦了,我已经和B组值班记者打了招呼,你今天早点回去休息。”
冯乐川低头站了良久才抬头问:“郭老师,你还能……”
称呼是郭编,不是郭老师。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问出口,转身利落地推门而出。
没管换班的事,端一杯热水,冯乐川站在落地窗前,看游云变换,看暮色渐深。
审稿写稿启动预备方案,待做的事还有很多,但此刻他只想做窗外的一只飞鸟从13楼俯冲而下,追风赶月。
一阵电话铃让冯乐川回神,“喂,请问是冯记吗?我是陶冶,高中校友,我35班班长。”
高中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好像也还欠了个人情,冯乐川点着头回:“嗯,是我,我记得你。”
一阵寒暄,陶冶也切入正题,“兄弟我们好久也没见了,正好现在也在饭点,我请你吃个饭怎么样?”
“改天我请你吧,今天还要加个班。”
陶冶笑道:“是吗?你领导不是让你提早下班了吗?”
咻地握紧了手机,冯乐川很想问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下一句陶冶的话也间接回答了冯乐川:“上面给我的安排的任务今天必须把你约出来,川哥给个面子?”
冯乐川顿了几秒,陶冶目前任职于兴科医药公司,约吃饭的不是陶冶,而是兴科。
看来今天的饭局是不得不去了,这样想着,他也缓声道:“行,把餐厅位置发我。”
不想陶冶也回:“不用,你下来吧,我在通讯社楼下。”
“放心,我带你去也带你回。”
挂了电话,冯乐川转身回到工位从抽屉翻出解酒药,许久没碰过这玩意,他认真查看了生产日期后才腾出两粒,就着冷透的热水咽下后才走出大楼。
老同学相聚,免不了一阵寒暄。
车内空调温度太高,冯乐川听得迷糊,也回得稀碎,直到陶冶问了句:“我以为你会去当医生呢,咋去当记者了?”
莫名其妙触动某条神经,冯乐川疑惑着“嗯?”了声问:“为什么是医生?”
也是闲聊,陶冶不经思考就回:“没,你高中不是被保送生物系了吗,就以为你会在生物学科上继续走下去。”
“就你们隔壁15班班长,我们开会经常坐一起那个,他现在就是一名外科医生。想着如果你也是医生,保不齐你们会是同行。”
保不齐……会是同行,会是因为这样吗?
冯乐川还在走神,陶冶还在旁边说:“今天管理层的电话打到你编辑手里。”
“你的领导说你已经下班走了,说他替你去饭局。”
“管理层的人说只是想和你约个饭,又不是让你进龙潭虎穴,也就回绝了你的编辑。“
”他们从下午开始就让我在楼下等你,我见你一直没出来,这才打了电话问你。”
小心试探着,陶冶问:“川哥,你没生气吧?”
偏头看了眼冯乐川仍是擒着笑的脸,陶冶也琢磨不透他现在的心情。
冯乐川好心提醒:“没有,开车呢,你看路。”
再没人说话,车内空气也静下来。
车停在一家餐厅前,迎宾旁边站着个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得亏背调做得详细,冯乐川也认得这人,兴科医药公关部总监林长青,微笑着伸手:“林总好。”
“怎敢劳烦林总亲自下来接我?”
林长青朝冯乐川走过来,伸手回握:“冯记好。”
“久仰冯记大名,就迫不及待先下来看看。”
“那让您失望了。”
“不失望,冯记芝兰玉树,年少有为,相信评上职称,做到首席,也是指日可待。”
虽然涉水不深,但胜在有良师开道,冯乐川也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逢人便是笑脸相迎。
用郭百思的话说,这笑多一分就是圆滑,再少一分就是奉承,要拿捏得刚刚好不是易事,冯乐川也还只学会了皮毛。
过分的商业捧吹,那就是捧杀了,微微变了点脸色,冯乐川仍是笑着回:“借您吉言。”
示意陶冶先去把车停好,林长青带冯乐川乘电梯上行,进了包厢才发现包厢还有两人,分别是董事长秘书孙锐和策划部经理杨钊。
前脚刚进,后脚就听见了调侃:“果然还是得老同学出马才管用。”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杨钊意味深长地说:“冯记太忙,我们约了冯记几次都没能约出来。”
冯乐川笑着走上前分别和两人握完手才说:“没有,通讯社琐事太多,就算你们今天不请我,改天我也是要请你们一顿的。”
孙锐笑着看杨钊:“你说的对,太忙了。”
杨钊附和着回话:“会说话,听着舒服。”
冯乐川还想再跟着打个哈哈糊弄一下,人站着还没来得及落座,手里就被塞进一杯添了七分满的白酒。
“饭不用请,但这酒你得喝了。”
杨钊继续唱白脸,假意伸手替人挡了点酒:“哎,老杨别急,空腹喝酒伤胃。”
“好歹让人冯记先吃点东西垫垫。”
听懂了话外音,一杯白酒一饮而尽,冯乐川把杯底展示给两位高管看,笑着赔罪:“是我的疏忽,我自罚一杯。”
招呼着落座,冯乐川脱了外套刚坐下,去停车的陶冶也跟着进来。
孙锐看着陶冶夸:“今天小陶可是我们的大功臣,没有你,今天这桌就只够去凑一桌麻将了。”
杨钊也点头赞同:“这小子有前途。”
也不知道说的是前途还是钱途,冯乐川笑着转身去看这位老同学。
陶冶被几个人看得发毛,心虚地看着冯乐川回:“那还是得老同学给面子。”
说着,一旁沉默着的林长青暗示:“既然冯记这么给面子,你不意思意思?”
心领神会,陶冶殷勤地给冯乐川满上,端着酒杯面向冯乐川,又真诚地说:“川哥,谢谢你给我这个面子。”
含笑端着酒杯和陶冶碰了碰酒杯,冯乐川又是一整杯灌完。
这豪爽劲,看得本就慢了一步的陶冶更慢了点。
冯乐川喝完就听见陶冶面向他,偏着头小声说:“你慢点喝。”
后半句“不然醉得快”还没听完,冯乐川的酒杯又被续满,实在是想慢也慢不了。
而后推杯换盏,几个人扯着稀奇古怪的理由轮流敬酒,不知道是不是中国人委婉的因子刻入骨髓,酒过三巡才正式切入主题。
“听说,冯记最新一期深度调查做的是我司啊?”
一只手堪堪支撑着低垂着头,在视线盲区内,冯乐川的嘴角微微勾了勾。
像是被灌得急了点,冯乐川低头温吞地回:“是。”
撑着下巴环视一圈,冯乐川笑着回:“各位消息挺灵通。”
孙锐率先沉不住气:“冯记,是这样,公司前脚才和你们通讯社谈了赞助,后脚你的栏目就做了个深度调查,这…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旁边杨钊沉思状,皱眉没有言语。
偏头微微笑了笑冯乐川才说:“各位没有实时跟进吗,我被编辑毙稿了。”
后仰着躺在木制椅背上,看着杨钊和孙锐对视一眼,冯乐川猜测果然是还没来得及跟进。
那郭编又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估摸有个猜测要成真。
想着这,冯乐川也摇摇头,一不小心笑出了声,重复着又说了一遍:“稿子没了。”
率先反应过来的杨钊也笑着打圆场:“想着肯定是小人挑唆,才让冯记觉得我公司有问题。”
暗示着再说:“冯记是聪明人。”
心里冷哼一声,冯乐川对此不做评价。看离得最近的林长青提起酒瓶又要给他倒酒,冯乐川伸手挡了挡:“林总不急,我先去个卫生间。”
说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心被旁边的人握住,林长青的手顺势扶上冯乐川的小臂,听见人说:“冯记,我扶你去?”
忍着心里的怪异,冯乐川挣脱握住自己的手,再利落拍落小臂上的手:“多谢,不用。”
林长青对视上冯乐川清明得快要看透人心的眼,讪讪地收回双手。
衬衣挽到小臂,冯乐川弯腰用洗手液洗了三遍手,才心满意足地捧起一掬冷水泼向自己的脸。
撑在洗手台上灵醒一阵,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意外见着镜子里还有一个人。
也顾不上脸上未干的水渍,冯乐川通过镜面和人对视一阵,才边抽纸擦脸边开口询问:“你怎么在这?”
纸巾揉成一团刚扔进垃圾桶,冯乐川转身就和上前一步的人面对面。
不说话,余年直接低头凑近冯乐川。
就在冯乐川以为人要吻上来,犹豫要不要躲的时候,就听见余年问:“喝酒了?”
像被抓包一样,冯乐川心虚地偏头,小声回:“嗯,喝了点。”
又回头直视余年急于证明,像是等夸的小孩:“没醉,也提前吃解酒药了。”
余年满意地点头,看着冯乐川回他的第一个问题:“课题组结项,今天是庆功宴。”
余年很少参加聚餐,但是想着自己是这个课题组的负责人,缺席可能不太好就还是来了。
聚餐完毕路过卫生间的门口,见着水池边弯腰认真洗手、满脸写着不高兴的人有点眼熟,也就跟着多驻足了几秒。
是比蓄谋已久更意料之外的人海相逢,概率低到可以刮彩票中500万。
门口有人在喊余年一起走,余年没管,而是继续看着冯乐川问:“一起走?”
想着扯个身体不舒服的理由先斩后奏,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一起走算了,但现在不是在梦里,现在也不是17岁。
冯乐川笑着轻推了下余年:“还得回去一趟,你先走吧。”
没推开,倒是余年主动往后退了一步掏出手机发了句消息,随后抬头也回冯乐川:“我等你。”
回到包厢,里面的人也正喝得正尽兴,像极了却一桩大事后的庆功宴。
冯乐川坐回座位,含笑致歉:“抱歉,喝得有点猛,吐得有点凶,回来晚了。”
想着走廊边还有人在等自己,冯乐川也懒得和他们周旋了。
收好脸上的笑,端起酒杯仔细审视酒杯里的琼浆玉液,色泽清透亮丽,闻着醇香悠长,品质必定不凡。
冯乐川转着酒杯抬眼看向对面三人:“想着,几位老总请我来,不是单纯想知道稿子的事吧。”
一个电话就能问到的事,还真没必要拉出来组这个局,毕竟个个怀着百八个心眼,这个局也没有一桌麻将来得畅快。
杨钊笑着回视冯乐川,赞许地夸:“冯记看起来不像喝醉了。”
放下酒杯,冯乐川也点头笑回:“我酒量不好,一会儿喝醉了,点头就答应的事可是不能作数的。”
言下之意,有什么话快说,趁着还清醒着,点头答应了是会承认的。
眼见着话都挑到明面上了,林长青看了对面杨钊几眼,像是得到默许一样,斟酌着回:“是还有件事想请冯记帮个忙。”
“想请冯记做个关于万和的深度调查。”
万和作为兴科的同期,两家公司自上市以来就在二类疫苗市场争得头破血流,现在民安社和兴科签了个赞助合同,算是拉帮结派,强行让通讯社站边了。
像是证明自己office一套东西掌握不错,孙锐出谋划策:“那个多简单,全文选中,查找替换。”
“冯记那篇稿子也不用进回收箱哈哈哈。”
似是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其余几个人也附和着大笑。
环视一圈三人笑得涨红的脸,冯乐川笑着伸手去拿酒壶:“不急,先喝尽兴了再谈正事。”
“各位老总客气。”
“今儿个半瓶酒都进了我的杯子,只怕各位都还没喝尽兴呢。”说完就一杯接一杯给三人斟酒。
接过冯乐川倒的一杯酒,林长青开玩笑:“冯记是几月生的?这人也忒记仇了点。”
抬头看了这人一眼,冯乐川迷离着眼含笑回:“你们就是仗着人多欺负我人少。”
等空了一个酒壶,孙锐按住冯乐川要继续给他倒酒的手,强制让冯乐川停下时,冯乐川才收敛好笑容坐回座位认真道:“这事答应不了。”
酒一下醒了,孙锐一拍桌子要站起来:“你玩我呢?”
冯乐川抬手示意对方坐下:“你听我说。”
“且不说万和的疫苗有没有临床医疗事故,有没有一脑门官司缠身,但你们兴科这些都是实打实有的。”
杨钊插嘴:“兴科的疫苗没问题。”
“能过国家质检,能安全上市肯定是没问题的,我也没说它有问题。但是兴科医疗官司的事刚解决就急着找新闻营销挽回企业美誉度,消费者也不是傻子,是不是广告他们看得出。”
“所以我也建议兴科放弃新闻营销这个路子,不然公关部砸了那么多钱,都是付诸东流。”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林长青,冯乐川继续缓声说:“再者,万兴医药目前并没有官司或者医疗事故,也不知道深入调查能不能查出什么东西。如果我真用你们那套全文替换的把戏搞个虚假报道,最差我也只是丢了饭碗,后半辈子都无法从事新闻行业。
但如果真深入查出万和有问题。那问题可就更大了,先是一家兴科医药出事,再来一家万和医药出事,一石激起千层浪,难保上面追查下来,兴科不会连累波及,相信唇亡齿寒的事大家都还是懂得的。”
动筷夹了一块糕点,有食物下肚抚平胃部的阵阵痉挛后,冯乐川补充:“稍细想你们两家水火不容的架势,万和不管有没有事都很难让人不怀疑到兴科头上。”
抽一张纸折叠成方块细细擦了擦嘴,冯乐川又说:“所以我认为,当下明哲保身,专注提高自家疫苗品质,安抚受害者家属,韬光养晦才是不二法门。”
场面冷下来,酒局也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但表面功夫还是要维持的,杨钊轻笑了笑:“今天和冯记聊得很开心,也受益匪浅。时候不早了,我们也散场吧。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和冯记一起喝酒。”
“好说。”
“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说完举着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拿起外套站起来有些踉跄地去开门。
门合得有点紧,冯乐川大力推门,一不小心就敞开了门连人也跟着往外扑去,接着就扑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后面紧跟着出来送的陶冶惊了惊,看着余年的脸:“你…你…你是…”
余年一句“嗯,是”打断对方施法,再留下一句“我送他回去”就开始熟练地扶着人向外走。
感觉前面写梦太虚了,所以这里想加点现实的东西把它往下拉,前面编前会提过栏目改版,又不知道怎么写改版方式,所以我这里写了新改版呈现的内容,结果写完感觉就是一坨大便……
第78章 深入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