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打开家门，冯乐川傻了眼，这才终于想起这茬：他爸回来了。

爸妈都坐在餐桌旁等，但桌上空着，饭菜估计还在厨房温着。

略带歉意，冯乐川赶紧解释：“爸，你回来啦。”

“今天电瓶车没电了，我走回来的。”

其实是突发奇想，想带余年走回家，开辟一下新地图。

一路走走停停，也就比以往骑车晚了15分钟。

余年给外婆发消息会晚到，冯乐川家里午饭一般都比较晚，他也就没提前说。

周慧去端菜，餐桌旁的男人不动。

他穿着一身迷彩服，是冯乐川高一军训的衣服。

只是衣服被粉尘覆盖，迷彩色像是加了一层滤镜，灰蒙蒙地笼着。

头发稀疏，面容憔悴，衣服外露出的皮肤呈古铜色。

低垂的眼皮下，琥珀色的眼睛透露出不满，“你妈昨晚没跟你说我今天要回来吗？”

“你是不是不尊重我？”

“吃个饭都还要家长等你？”

冯乐川想说又没要求你们等，但是他没吱声，径直去房间放书包。

这个家庭的角色分配是严父慈母。

周慧似乎永远和冯乐川统一战线。

冯乐川没回的话，周慧倒是回了：“冯刚，怎么这就扯上尊重了？”

“这才多大点事，别这么和孩子说话。”

“乐乐，没关系的，你快去洗手吃饭。”

餐桌安静，大家都在刻意减小自己的声音，碗筷碰撞，冯刚右手支着桌子，筷子挑拣着他面前的一蝶花生米。

“听说你这次没考好？”

“嗯。”冯乐川这几天哪都逃不过这个话题。

冯刚左手端起一杯酒，小酌一口，“我就说你寒假手机玩多了，迟早要载跟头。”

“你把手机交给你妈保管，以后上学带老年机。”

冯乐川拨弄碗里的米饭，“玩手机和考试成绩没有必然联系。”

“之前不也照样带。”

冯刚嗓音也大起来，“那你说，之前能考第一，为什么这次不能。”

“你讲讲道理，第一没指定必须是我。”有点无奈，冯乐川终于撩起厚重的眼皮褶子看向发问的人。

冯刚是单眼皮，此时眼睛瞪圆，隐隐出现了双眼皮的褶皱。

“大家默认你是第一，所以你必须是第一。”

放下白瓷碗，筷子小心地摆在上面，冯乐川郑重直视对面的人，“谁默认了？就你默认了吧。”

冯刚小时候成绩也不错，但是爷爷家只能供养一个孩子上学，读书的机会他让给了弟弟，也就是冯乐川的小叔。

所以没继续上学是他一辈子的遗憾，就算自己累死累活，也立志要让自己的孩子都能上学，上大学，上好大学。

现在冯乐川是他最后的希望。

冯乐川的姐姐，冯乐澜，只擦线上了个民办本科。

和冯乐川乐观开朗的性格不同，冯乐澜从小沉默寡言，不爱说话。

她高中成绩原本也还不错，高一下学期分班是凌云班。

结果高二上学期，突然说要学画画，要走艺术类。

那时候，家里面鸡飞狗跳，吵得不可开交。

冯刚：“你文化成绩这么好，走什么艺术生？”

与冯刚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不同，冯乐澜依旧波澜不惊，“因为我喜欢画画。”

“之前怎么不见你喜欢？”

“是不是看你朋友走艺术生，你也想去跟风？”

冯刚说话总是带着刺，伤不着自己，但总是刺痛身边亲近的人。

想不通的原因都归结于有人撺掇，有人鼓动。

冯乐澜摇头，“我一直很喜欢画画，只有你不知道。”

“喜欢能当饭吃吗？你能一辈子靠画画生活吗？”冯刚的嗓门依旧很大。

这次周慧没和小的统一战线，只是劝冯刚好好沟通，不要吵架。

两方争论，无非就是看哪一方先服软，哪一方先松口，偏偏两个人都态度强硬，都不肯先低头认输。

倔劲因子像刻在了一家人的DNA里。

最后，冯刚撂下一句：“不报名，坚决不报名。没有钱报名，妈妈也不给钱报名。”把门摔上就出了家门，再后来，冯乐澜再也没提过要走艺考，似乎一切如常。

只是成绩一路下坡，从入学普通班到凌云班，冯乐澜用了半学期，从凌云班退回到壮志班，再钉死在平行班，最后擦线上了个普通民办本科，冯乐澜用了两年。

冯刚觉得冯乐澜这样做，就是在气他，故意和他对着干。

所以，冯刚怕，怕冯乐川是第二个冯乐澜，怕他这次没考第一，以后都不考第一了。

哪怕一点的歧图异路，都必须悬崖勒马。哪怕一点的旁逸斜出，都必须及时纠正。

他觉得在自己的教育下，孩子们不用走一点弯路就能茁壮成材。

还想说什么，冯刚被周慧筷子拍在桌子上的声音打断。

“谁能保证次次考第一？你能吗？也你好像还没考过第一呢。”

周慧和冯刚算是青梅竹马，小时候同一个学校的同一个班的那种，战火转移，冯刚想跟周慧争辩，“我明明考过，就小学四年级那次…”

“停，不想听，我都听腻了。”周慧夹了一块大五花塞在冯刚嘴里，让他闭嘴。

“我是不是说过，饭桌上不能训孩子？”，周慧给冯乐川夹了一块猪肝和一块牛肉。

“是我做的菜不够多？堵不上你的嘴了吗？”说着又给冯刚夹了一筷青菜。

冯刚含糊着，“我这不是下午又要赶车，没时间说嘛。”

冯刚做的石刻工程承包，像是景区刻字、坟墓修葺、雕石狮子这类，都是他的业务范围。

一天走南闯北的营生，以沿江县为据点，周边的城市都会去做工，所以基本上一个月甚至半年能回来那么一两天，对于他们这一家来说，就算过节。

冯乐川觉得这一幕又熟悉又陌生。

好像很久没有和父母一起吃饭，听他们在饭桌上教训自己、聊他们小时候的故事了。

上一次自己主动给他们打电话是什么时候？脑子里好像搜刮不出一点记忆。

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太美好。有时候真希望能永远不要醒来。

饭后收拾餐具，周慧惊讶地发现，冯乐川的碗很干净，猪肝也吃了。

周慧给冯乐川夹菜的原则是，一筷子你喜欢的，一筷子你不喜欢但是应该多吃的。

猪肝补血明目，应该多吃。

以往的猪肝都被留在了碗底，今天却消失了，她只把原因归结为儿子长大了，不挑食了。

也确实是长大了。

只不过是长大的人回到了小时候。

冯乐川有多挑食呢。

大抵是葱姜蒜可以增味润色，但是绝对不吃。

芹菜、香菜、折耳根坚决一概不碰。

动物脖子以上、小腿以下、内脏器官一定避而远之。

还不喜欢吃青菜。

17岁的冯乐川觉得人活着就是要快乐，绝对不能委屈自己一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定要划出一条明确的三八线。

但是25岁的冯乐川觉得，喜欢和不喜欢只在一念之间，边界模糊，不是非黑即白的关系，一闭眼，再一睁眼，什么都是浮云，什么都能接受。

或许成长，就是一个逐渐接受自己讨厌东西的过程。

周慧一边心疼他脆弱的胃，一边担心他营养不良，变着法的让他营养均衡，榨汁儿喝、蒸点心吃，炖高汤补，无所不用其极。

今天饭后，周慧又给冯乐川续上一杯鲜榨苦瓜汁，屏住呼吸，一口喝完，冯乐川觉得自己高中的时候又甜又苦，幸福和痛苦交织。

喝完继续背古诗词和英语单词，这两门是周考发挥最失常的，也是能短时间内最能提分的。

毕竟背多分。

以至于，冯乐川第二天上课走神的时候，频繁出现“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鲲，和不会写信但爱和外国人交流的李华。

第二天英语课，英语老师明珠踩着高跷，穿着纱质长裙，正在评讲英语作文。

第一篇作文是应用文写作。

“这篇作文是写李华推荐学生会的朋友，给外国友人当英语助教。”

“第一篇作文总分15，班上平均分14，勉强看得过去，我就不细讲了。”

“下课了课代表到我办公室拿范文，要誊抄或者复印的同学，自己去找课代表。”

“没到平均分的同学，按老规矩处理。”

老规矩就是，学生划出句子结构，积累好词佳句，在下次周考前找明珠大致复述一遍范文内容。

复述的范文必须有自己积累的好词佳句，但是不能全文背诵范文。

“接下来，我重点讲读后续写。”

咚咚咚，明珠的高跟鞋从讲台上下来了。

“让我来看看，我借谁的试卷当案例呢”

这是在问要拿谁来开涮的意思。

教室里的头低下去一大片，卷子被死死按在手臂下，大家巴不得此刻的自己是个麻瓜。

随便抽了就近一个男生的试卷，明珠开始用一口流利的英语朗读续写作文的第一句，“It was a beautiful sunny afternoon.He smiled happily.”

明珠留过洋、去过外企，口语标准程度可想而知。

刚念完第一句，明珠转换中文吐槽，“好普通的词汇，好烂的句式。”噤若寒蝉，没人吭声，大家都在装哑巴。

明珠点了一竖排。

“来开小火车，说说哪些词可以替换smile.”

“laugh”第一个同学答。

明珠点头，说小火车继续。

“amuse.”第二个同学说。

明珠笑了笑，说小火车向右拐。

意料之外地走向，第三个同学慌了，涨红了脸，最后憋出一个，“grin.”

……

最后左拐右拐，小火车到了凌霄那里，他说，“sneer.”

明珠略微惊喜，“不错，居然记住了冷笑。”

接着，她又点了试卷主人的同桌，“王玉宣，你来改一下。”

“呃，呃。It was so sunny that he smiled happily.”王玉宣颤颤巍巍。

明珠眯着她的瑞凤眼，问王玉宣，“你在跟我玩缩句吗？”

视线向旁边略过，明珠点了学委冉紫微，“你改一下。”

13班男女都怕明珠，不仅仅是教学太过严格，而且她的气场太强，估计和所有人的磁场都排斥。

冉紫微觉得“…so…that…”句式已经挺高级了，临时又想不到新的，人已经急得快哭了。

这时，冯乐川举手，主动请缨，正想说自己想好的句式，但明珠说，“念一下你试卷写的。”

怎么到他这，就变成了这？冯乐川愣了下才抄起桌上平铺的纸，念了第一句：“The clouds in the sky seemed to be swept away,however，his heart was raining cats and dogs.”

万里无云，但是他的心在倾盆大雨。

明珠双手抱胸，懒懒地问，“为什么天气这么好，他的心却在下雨？”

仔细想了想自己当时这么写的缘由，冯乐川解释：“我觉得，主人公的狗刚丢了，他现在是上山找狗，天气再好，他的心情应该也很差。”

明珠点头，抬手示意冯乐川坐下，冉紫微转头给冯乐川双手抱拳，表示感谢，冯乐川向她点头，表示没事。

13班一群人交头接耳，“啊？brace是一只狗啊？”

“Brance丢了吗？”

“救命，我写的主人公约brace去爬山。”

………

明珠再次示意安静，“有一个更离谱的。Ta认出来brace是一只狗，并且还丢了。”

“但是ta写brace被狗贩子捡了，主人公报警了。

“警察去迟了，brace被炖了。”

“我看了都要报警的结局，还想阅卷老师给你给高分？”

“谁写的，给我把手举起来。”

明珠的柳叶眉竖起，重重扫过一颗颗黑色的脑袋。

一只手缓缓举起，是文娱委员百灵运，明珠双手叉腰，蹬着高跷快速走到百灵运旁边。

形象全不管，反正气得不轻，“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是个be爱好者啊？”

百灵运心虚，“过奖过奖，我就是喜欢点悬疑题材。”

“我也想救brace的，但是我的作文纸不够，写不下了。”

“就把brace写死了。”

被气得要上呼吸机了，明珠把手上的薄纸卷成筒，狠狠指向百灵运：“你！给我把范文抄1遍，重新写一篇作文交上来。”

气呼呼地走回讲台，打开试卷扇风降火，“你们续写一定要看懂了再开始写。”

“中心偏了，再好的句式都救不回来。”

“还有，不要写悲剧，写积极向上的。”

“百灵运，我说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