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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中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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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想中的刺痛感并未传来,连淋在身上的雨都连带着消失。

缕缕暖意从她背上传来,缓缓流淌过冰凉的身体,一种安定的力量随之注入了她的心脏。

恍惚间,像是有什么人轻轻环住了她。

鼻间隐隐传来寒梅的幽香。

池阙蓦然湿了眼眶。

自从母亲含恨而去,全族尽数被屠,她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温暖了。

她浑身僵住,迟迟不敢回过身去,好怕这只是一场幻觉,在梦醒后一切都不复,她又回到母亲死去的那个长夜。

像是天神听到了她心底的祈祷,忽而,一双白玉般的手握住伞柄,稳稳撑在她身前。

雨水与潮气被挡在伞外,无形的剑气在四周激荡,转瞬之间,震开了所有侍卫。

那剑中正敦和,打醒了他们。

他们也有皇城之外苦求一滴甘霖的亲故,也有被残虐君主枉杀的兄弟。

念及此,手中的剑缓缓放了下来,侍卫们互相看来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道清冽的声音蓦然响在池阙耳畔,透着几分不太自然的温和,他说:

“别淋湿了。”

蓝青色的伞柄递到池阙手中,背上的温度却并未消散。

“啪,啪……“

身后有人破雨而去,步履从容。

水花溅起,想攀上他的衣角,却在靠近时化成阵阵雾气。

这样的神力本是雨神独有,此刻却在稷慈手中运转自如。

“一半寿元……还不错”

他自己打着趣,步步远去。

池阙如梦初醒,连忙回头,却只在连绵的雨幕中看到一抹隐隐约约的蓝青色身影,月光洒在他宽大的长袍上,朦胧清隽,恍如天神。

这一幕如刀刻斧凿,印在了她脑海之中,原来环住她的只是剑气,而雨中的执剑者,早已远去。

察觉到她的凝视,那剑客停下脚步,却并未转过头来,只微微侧身道:

“忘了吧。”

那声音神圣而淡漠,有如玉碎。

无形的神力漾开,穿过暴雨雷鸣,穿过层层叠叠的宫门,所有人都因之怔忪片刻。

而后,这场夜宴的记忆在他们脑中慢慢变得模糊。

最终,人们只记得,在一场盛大的夜宴上,有刺客扮作侍卫冲入殿中,杀死了那罪恶滔天的皇帝。

有人说,天上终于降下雨露,正是在庆贺残虐暴君的横死。

而这继位的新君,乃是群臣争执数月,推举出的贤德之人,春闱榜上的状元郎——侯君素。

深宫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至于宫中老人有时候念叨起的那位福康公主,后来人们总是不信有这么一个人,当个故事听听笑笑,也便作罢了。

“久而久之,便没人再记得。”

待喜鹊讲完最后一句,旁边围着的小乞丐们都奋力鼓起掌来。

“好!好!大暴君终于死了!”

“蓝衣剑神好厉害!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当剑神!”有一个小乞丐挥舞着手中的打狗棍,威风凛凛。

“可是喜鹊姐姐,嗯……为什么萧家的小公主,突然要杀自己的父皇呀?”扎短辫的小姑娘怯生生问道。

喜鹊捏了捏她灰扑扑的辫子:“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老规矩,要听的,每人帮我拔一捆野草。”

“喜鹊姐姐,我这儿有半个馒头行吗,前天的,口感还不错嘞,我实在不想去拔草了,好累啊。”

“拔了草,不仅有故事听,我再给你一屉馒头。”

“姐姐,我把我的打狗棍借你玩几天,我能不能不拔草啊?”未来的那小剑神也凑过来。

“不行不行,而且,你得拔两捆。”

“啊??为什么!??”小剑神震惊。

“因为你方才夸了那个黑心的蓝衣大汉。”喜鹊对他做了个鬼脸。

小剑神心碎。

就这样,或为了馒头,或为了故事,众人纷纷行动起来。不到一下午,喜鹊的棚子中便垒起了高高的草垛。

她满意地拍拍手,又叉着腰绕步三圈,好好欣赏了一番。

大致想好要用它们筑个怎样的巢后,终于肯拎起馒头,去找小乞丐们了。

彼时,他们正相互依偎着,在巷尾睡觉,横七竖八,全无睡相。

喜鹊笑笑,轻轻把四大袋馒头塞进小人儿堆里藏好,又在每个人的兜里都放了几文钱,最后,她留下一张字条:

“不为什么,因为天理昭昭,因为有怨报怨,因为老!娘!乐!意!”

想了想,她又在下面附道:

“悄悄告诉你们,三里之外,柳树街的玉清酒楼在招工哦,好好干,看好你们!”

最后一字落笔,喜鹊又在背面画了一幅小像,一群小孩儿围着只喜鹊蹦蹦跳跳。

她对这画十分满意,连连道了三声“不愧是我”,把字条压在小剑神的打狗棍上,一转身,没了影。

她一路哼着苏北小调,甩着短衫上坠下来的破烂布条,拐了七八个弯,方才到了堆草垛的棚屋面前。

突然,歌声停住,手里晃悠的布条也垂下来。

仔细一看,她面前哪还有草垛,分明空无一物。

那偷草贼竟还胆大妄为地模仿她,在地上画了一幅像:呆头呆脑的喜鹊站在空空的棚子面前炸毛,不染纤尘的神君则坐在一旁品茶看戏。

“稷!慈!!!!你这个!!!黑心肝的歹毒卑鄙!小人!!”

“阿池,不可背后语人。”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池阙转身,便看见稷慈敛眸坐着。

她冲了过去,两手一拖便要掀翻他的桌子。

和煦如阳的剑气轻轻抵消了份蛮力,他面不改色,只抬抬下巴:“这茶不错,尝尝?”

池阙突然笑了,咧出一种灿烂又热烈的笑容,应了声好,端起茶杯便向稷慈泼去。

那厮脸上仍挂着幅孤高样,完全看不出一幅黑心肠。

他只眨了下眼,泼来的茶水便散了热度,反向池阙涌去。

池阙闪躲不及,劈头盖脸挨了一汪清茶。

茶虽已化成了凉水,她还是气得够呛,两腿一蹬便往地上躺去:

“什么鬼扯任务,我不做了!天道爱干嘛干嘛,我就躺在这儿好了,大不了饿死我!”

稷慈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提了一下,眼里露出几分少年的顽心,嗓音却仍是淡淡的:

“若是能饿死,你绝不会在此堆草垛。时候尚早,再跑跑也无妨,于身体有益。”

“不过,我要回神界了。”

池阙正要嚷嚷什么,听到这儿,愣了愣,眉间微微一动,异样的情绪爬上心头。

但很快那异样便散去,她摇摇头,走向野草地,认命地拔着草。

想到方才的情绪,她劝起自己来:或许,只是我今日有些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吧。

就这么想着想着,劝着劝着,大半日已过,攒好满满一棚的草垛,她累的不行,大大咧咧往地上一倒。

就这么挺尸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什么,在短衫里摸来摸去,掏出一张雪白的绢布来。

她顺手用绢布擦去颈上的汗,又将它举到眼前,绢布洁白如初,替她挡去了一些炙热的阳光。

绢上一共两行字迹,第一行赫然写着:

“黑心帝君的任务十二”,那字写得极大,下笔又粗又重,但笔触却苍劲有力,仿佛疾风无可奈何的柏树。

第二行字则较之更清隽一些,恍若兰骨鹤足,上书:

“集野草筑巢,草垛数须二十五之上”

池阙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腹诽道:还筑巢呢,我又不是真喜鹊,有草就不错了。

她从膨起的乱发中摸出一只笔来,又偏头看看一棚子的草,兀自点着头,在第二行字后边添上了一个浓墨重彩的黑圈。

今日终于可以休息了。

自从答应了那个黑心的帝君要完成绢布上的事,她就没快活过一天。

“当时就扔下一句话,说什么绢上事,我以为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没想到是一千条无聊的捉弄,真够黑心的。”

池阙看着那行清雅的小字,嘟嘟囔囔道:“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想死都这么麻烦。”

“阿池,虽然我已回神界,但你说话我还是能听到的。”

她举着的绢上忽然多出一行字,幽清淡雅,是那位神君的手笔。

“听到又如何?我就骂,你这个无聊至极的黑心鬼!”

在池阙心里,稷慈从剑神变到黑心鬼,其实还隔了个“救世神灵”的阶段。

当年雨中惊鸿一瞥,她并未看清他容颜,还真以为稷慈是什么孤高的剑神。

在了却所有的怨恨后,她再无所念,潇洒一挥手,抱起石头就往宫里的湖一栽。

本以为再睁眼便是到阴曹地府去面见阎王爷,可她却又回到了湖边。如此抱了又跳,跳了又抱十数次,她看着湖边逐渐变得稀少的石头,若有所思。

这湖里一定有鬼,而且还是个善良的好鬼。

沉思一番,她拽着湖边的芦苇狼狈爬起,往湖中大喊三声:

“阿鬼!我并非不慎失足,是真的不活了!”后再度跳入水中。

复一睁眼,只见湖边芦苇在月影下摇晃。池阙气得笑了一下,既然这水鬼不愿再造杀孽,那便换个死法。

于是,她来到宫墙边上,胡乱理了理头发,一咬牙,闭上眼纵身一跃……

她竟然无师自通了话本中的轻功!自此,无论是城楼还是高山,都奈何不了她了。

一次挥匕自刎后,池阙看着转瞬间长好的伤口,有些泄气。

怎么就连死都不行呢。

是不是天神觉得,我身上的罪孽太过深重,不可就此往生?

她随便找了家酒楼,喝得酩酊大醉,席地而眠,做了一个梦。

一具干瘪瘦弱的身躯蓦地被扔在草塌上,震得床榻“嘎吱”几声响,响动后,却立即归于寂静。

原来,那塌上人双眼空洞,早已断气,不会再挣扎发响了。

池阙有些呆愣,垂眸看去,眨了眨眼。

这人死透了,但好像……有些眼熟。

突然,门被推开,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姑娘冲了进来。她似乎没看到池阙,入门便直奔床榻。

见了那人,她大惊失色,尖声叫着:“母亲!!”便要扑上塌去。

一双手却突然大力地扣住她肩膀,把她强行按入塌旁的木柜中。

她奋力挣扎,声音嘶哑,却被制住了四肢,嘴里也被塞入了污臭的布团。

恍然间,池阙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怨灵,附身在了小姑娘身上,随她缩在柜中,听见身后人压抑的低喘。

门再次被打开,一道声音隐约传来:

“如何?”

“禀陛下,池家人已屠杀殆尽,奴按照神赐宝书所言,取了他们的心头血炼成蛊虫,那蛊虫可摄人心魄,让人言听计从,定能保陛下万世无忧。”

“嗯,那孽种找到没?她身上的池家血可不一般,必须抓活的。”

“小公主已然找到了,在宫中安养。”

“别让她察觉异样,就说她母妃病逝了,侯家那小子,对她情根深种,她可死不得,孤还要侯君素的臣心呢。”

“陛下,奴取了池家所有人的喉骨,炖出一碗忘言汤,早间公主已尽数服下,如此,她体内的蛊就能在新婚之夜进到侯家少爷心口之中。”

那是……萧景栖的声音!

脑中混沌,池阙心里却一直在想:这塌上人,她好像是认得的。

一种恶心又恐惧的情绪袭上心头,她忽然开始剧烈地干呕,像是要把肝胆都一同吐出来。

身后人怕她惊动萧景栖,只得立掌作刃,在颈间一劈,终于,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猛地,池阙从噩梦中惊起。

看着手上再次长好的伤口,她终于明白,无论如何,自己是真的死不成了。

她恨极,双拳狠狠向地面砸去,不知痛似的,砸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这些年的痛苦都发泄出来。

那些不敢入眠的夜晚、提心吊胆的试探。

那些虚以委蛇的交谈、故作乖巧的姿态。

那些不能对外人言的仇恨,和萧景栖微笑的眼睛。

她砸着砸着,又想起了母亲。

想起她温柔的声音,想起她端来的糖水,也想起,那个雨夜。母亲像是砧板上濒死的鱼,任人宰割,她眼见仇人就在跟前,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时她只有八岁。

而如今,她已十之又五,能握紧手中的短匕,替母亲和族人报仇了。

报仇?她浑浑噩噩的想,还没完。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该为族人们的鲜血付出代价,可那人还恬不知耻地活在世上。

池阙扶着门框站起,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脑中尖锐的痛苦并未随梦境散去,搅得她神志模糊,几乎是胡乱在街上跑着。她很想看看四周,但头实在太疼,眼前一片昏暗。

倏忽之间,她足下一绊。

不好,莫不是跑到谁家里去了,怎得还有门槛,她心道。

随着一声裙角撕裂的声音响起,她重重摔在了地上。

肩头传来一阵剧痛,逼得她清醒了几分,便抬头望去……

数百盏长明灯齐列,灯后神像独立殿中,垂眼看着这无数的供奉。

还好,不是别人家,只是一座灯火长明的神祠,她看着神像长袍上的金印,心想:还是那位帝君的神祠。

听说帝君稷慈的神祠最是灵验,只是不知这位神君能不能帮她报仇。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既然是个灵验的神,必不会对祈愿置若罔闻。

于是她立刻站起,走向神像前的蒲团,重重跪下,极虔诚地拜了三拜。

她在心中默念:只求神君,为我池家雪恨。

就这么伏着,等了很久,很久。

而后她直起身来,从袖中拿出那把复仇的短匕,闭眼刺向喉间。

可惜,一阵剧痛后,血肉缓缓愈合,那勃勃生机竟是直接将匕首推出,让池阙猛地喘了一口气,咳嗽不止。

她陡然一笑,觉得自己真是无能,仇人就在眼前却杀不掉,竟然还妄想祈神相助。

这位帝君想必是很忙的,怎么有空来帮她呢,她笑着笑着,眼底却又流下泪来:

“若非我……若非我出生时的异象,母亲一族的血脉就不会被他发现,阿姊、大伯、姑姑、他们百十口人就不会死,尸身也不会被炼成蛊虫,去毒杀那些大臣。”

“若不是我,所有人都还活着。”

“我杀了他,说要报仇……我说他残暴不仁,害得天下生灵涂炭,我说他该死……可是最该死的,难道不是我自己吗?”

她突然发了狠,头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在地上。久未饮水,喉咙早已嘶哑,她却还是执拗地说着:

“若非我懦弱无能,迟迟找不到杀他的机会,顾家、王家、还有……侯家,又怎么会灭门?”

“我知,这世上有神明,不求天神能宽恕罪孽,让我往生极乐,我只求一死。”

“哪怕生生世世为畜,受剖心剜骨之苦,我也不想再停留在这一世。”

到最后,她已哭得说不出话:

“只求神君,赐我一死。”

她知道,这没有用,不会有人听到的,不会有人到这山中的偏僻神祠里听她碎碎念。

可是,一声叹息自头顶传来,打破祠中的长寂。

池阙的动作遽然停住,颤抖着抬眼望去,只见殿中那塑像金身孤高地立着,眼眸低垂,饱含悲悯。

簇…簇……

一袭身影自神像后信步而出。

那人足踩织金云履,腰佩冰清长剑,蓝青色的外袍并未系紧,只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掩映间露出月白的里衣。

他走得十分散漫,但背脊直挺,像是山间倨傲的青柏,又像冬日凌霜的寒梅。

池阙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便认真地拜了下去。

报仇是她毕生所愿,杀萧景栖的时候她没有半分手软,此刻,她也拜得极为虔诚,誓要诛尽所有仇人。

包括自己。

面前的神君见此,却只是站着,不发一言,透着几分疏离。

正当她以为希望又要破灭时,有什么轻轻抚上了她发顶,熟悉的暖意传来。

那是,神明的掌心。

泪水溢满了池阙的眼眶,她艰难搅动着舌根,压下嗓子的肿痛,正欲开口。

抬头,面前的身影寸寸龟裂,散作云烟。

她愣了愣,连忙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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