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年在院子里劈柴禾。代强牵着母羊进了院子。“爸，我今天看见从城里来的那家人的孩子了……”

“他爸，他爸，我告诉你一件大事儿！”还没等代强说完，葛英子一溜小跑进了院子，兴奋地嚷嚷着。

“代强刚才都说了，代强都看见他们家的孩子了。”张子年眼睛没有看葛英子，一边劈着柴一边平静地说着。

“那算什么事儿，屁事儿！我管他家孩子不孩子的，跟我儿子不搭边！我说的这件大事儿，可了不得了，我一听呀，心里这个美呀！连会我都没开完就往回跑！”

“什么事儿呀？到大队开个饲养员会，还开出了心里美了！”

“是孙家堡子的饲养员告诉我的。说公社看咱们山区孩子上学太远了，要在偏远的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给一个教师的名额，到县里去培训。培训成了，回来当老师，就在生产队弄个教室，教一年级和二年级孩子，等孩子上三年级了，也长大点了，就能到公社的中心小学去上学了！”葛英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以后呀，山区的孩子都得上学！生产队不许有文盲。我这回说对了吧，是文盲，不是流氓！”

张子年使劲瞪了葛英子一眼。

“你说，这算不算个大好事啊！”葛英子一屁股坐在了柴禾上，“代强，去舀瓢水来给我喝，这一路跑的我嗓子都干了！”葛英子用手当扇子给自己扇着风。

“嗯，这倒是个好事儿，走十多里山路去上学，孩子小，确实也不行。我还愁代强呢，我还想让代强10岁再去上学，这下子好啦，再开学，咱代强就能上学了！”张子年停下劈柴禾，也是挺高兴的表情。

“嗨，我说的还不是这个！”

“你不就是说孩子上学的事儿吗？怎么又不是这个了？”

“我是说老师，说代国！”

“你想让代国当老师？”

“对呀！代国都学完初中了！你想，在咱们战家屯二队，还有哪个是学完初中的？咱们代国独一份呀！”

“可战队长，他能让代国去吗？”

“那咋不能？凭啥不能呀！”

“啊，好事儿都成你家的啦？噢，我当会计，你当饲养员，再让代国当老师？真是的，你可真敢想！”

“啊，那咋地啦？他要是能在战家屯再找出第二个是学完初中的，咱都不跟他争，是吧？”葛英子胸有成竹，“要不，我咋一听这消息，心里就美呀！美得我再也坐不住开会了，抬屁股就往家跑，想让你也早点知道这个好消息！”

四岁的小庆庆从屋子里跑出来，扑向葛英子。葛英子一把抱起孩子，“庆庆，庆庆，小庆庆，想妈妈啦？走，妈妈带你到生产队去喂猪！”

“不用我去替你喂啦？”张子年问葛英子。

“不用，不用，我都回来了，自己去喂，你在家做饭吧。小庆庆呀，你爸爸当会计就是好呀，能在家给咱们做饭吃，走喽，咱娘俩去喂猪喽！”葛英子乐颠颠地抱着庆庆走出了院子。

夏家晚上。昏暗的屋子里，乱七八糟地放着东西。炕沿边的缝纫机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炕上的桌子上摆着简单的饭菜，夏世纯抱着阳阳坐在炕上，若秋、冰冰、雪雪坐在饭桌边。若冬被罚站在地中间。

“吃饭！”项淑贤故意大声说着，并将手中的几双筷子放在桌子上，在炕沿上坐了下来。

“若冬呀，快向你妈承认错误，上炕来吃饭！”夏世纯温和地对站在地上的若冬说道。

若冬噘着嘴，倔强地将头扭向一边。

“你看她那态度！犯了错误，不知认错，那就是下次不想改正的意思。这还得了，她是故意的要气我们。明明听到了我们喊她，就是不出来。你自己不想回家就算了，还不让冰冰和雪雪出声，捂着她俩的耳朵。要是现在不改改你那脾气，将来还不得把我们给气死！你不承认错误，就不准吃饭，也不准睡觉，就在那儿站着吧！”

项淑贤刚端起饭碗，若冬撒腿向外面跑去。夏世纯放下阳阳，鞋也没来得及穿，光着脚下地追了出去。

若冬一边哭，一边拼命在工棚子外面的山坡上跑着。夏世纯撵上了若冬一把拽住了她，“若冬，听话，咱们回家！”

若冬挣脱着，“我不回家，我就在外面睡觉！”

“若冬听话，你妈那是说气话。这荒山野岭的，大晚上你怎么能往外面跑呢！你向妈妈认个错，不就完了吗？”

“我没错，我就是没有错，我妈她偏心！总是偏向着我姐。为什么她就能到驾驶室里去坐呀？动不动就哭，谁不会哭呀！冰冰和雪雪丢了，就是她的错，我妈不说她，还赖上我了，我有什么错呀！”

“你看，爸爸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还光着脚，你就这么让爸爸光着脚站在外面呀！”

若冬哇地一声扑在爸爸的怀里，放声痛哭。夏世纯就势吃力地将若冬抱了起来向家里走去。

一家七口躺在炕上。夏世纯和项淑贤合盖一床被在炕头，阳阳自己盖着小被睡在项淑贤旁边，冰冰和雪雪合盖一床被睡在炕中间，若秋和若冬合盖一床被睡在炕梢。若冬没好气地使劲往自己这边拽着被，若秋身子露了出来，若秋又把被拽了回去，若冬身子使劲一滚，把被子都拽过来压在自己的身子底下。若秋的身子全部露在了外面。

“妈！你看若冬，我没被子盖啦！”若秋哭着说道。

“你干什么若冬！把被子让给姐姐一点。”项淑贤坐了起来生气地对若冬说道。

“好啦，好啦，这样吧，你们换一换。若秋，你到双子的被窝，冰冰雪雪，你们俩谁过去跟你二姐一个被窝？”夏世纯也坐了起来对炕梢的女儿们说。

“我去！我去！”两个小双子同时起来都要往若冬的被窝里钻。雪雪动作快，先钻进了若冬的被窝。若冬马上把被子让了出来，给雪雪盖好了被子。冰冰噘着嘴躺下了。若秋钻进了冰冰的被窝。

“好啦，这回就好啦，好好睡觉，以后，就这么睡，听见没有。”夏世纯对四个女儿说道。

“听见啦！听见啦！”躺在若冬被窝里的雪雪声音最大。

“淑贤，快躺下睡吧，这一天折腾的，骨头都散了架了。”夏世纯疲倦地躺了下来，立刻就闭上了眼睛。项淑贤慢慢躺了下来，听见夏世纯响起了轻轻的鼾声。暗影中，项淑贤两眼中闪着亮晶晶的泪水。

山区的夜晚空旷而冷清，月亮也显得比在省城看到的月亮更加寂寞和孤单。俯视下来，寂静山坳里矿区的工棚子像个饿瘪了肚子的田鼠，孤零零地趴在那里。矿区其它的建筑也已破败不堪，昔日矿山运营时，山体被切割露出的一处处切面依然还在，也有一处处陷下去的深坑。当年矿山运营时的办公室和工人宿舍都是临时搭建的工棚子，矿山下马后，随着人员的离去，那些临时的建筑也就随之坍塌了。只有现在夏家住的这个工棚子是真正的土木建筑。当年，叶矿长带着妻子祁可欣和女儿叶萍一同住在矿上，他怕娇妻和爱女受委曲，便盖了这么个三间房子的土木建筑。夏世纯申请下放到山区时，荒沟公社通知战家屯大队，战家屯大队又通知战家屯二队的战队长，要给省城来的下放户安排好住处。战队长就安排了这么个废弃的工棚子给下放户夏家居住。在夏家来之前，夏世纯是来过一次战家屯二队的，当时战队长非常的热情，说他会让全体社员们欢迎夏家的到来，并满口答应把一切都安排好。被单位冷落了的夏世纯在战队长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丝温暖，感激之余，他就没有走进工棚里看看这里的居住环境。

还好，尽管是初来乍到，夫妻俩通过一小天紧张的忙碌，总算是把家安置了下来。目前，这是夏世纯想要的生活，所以，他累乏了便安然睡去。但这并不是项淑贤想要的生活。生产队没有来人帮忙安置也就算了，可这刚落脚，便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刚来到山区的第一天，若冬就跟她杠上了。最让她心痛的是若秋，若秋和若冬的性格反差太大了。本来这个大女儿生来骨子里就透着娇贵气，又从省合唱团一下子落到这么个破败的山区，这环境的巨大反差，若秋她怎么能受得了呢。项淑贤根本没有顾及到二女儿若冬的感受，在她心里，二女儿若冬打生出来骨子里就透着自立坚强的性格，平时对这个二女儿也是鞭打快牛，并没有想太多。可项淑贤万万没有想到，从这天开始，便是她们娘俩日后几十年矛盾的开始。对项淑贤而言，只是感觉这个二女儿太过叛逆，并没太在意。但是对于若冬而言，母亲偏心对她造成的创伤却在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夏世纯和孩子们都熟睡了，炕上轻轻响着粗细相伴的鼾声。项淑贤的心里翻腾着，五味杂陈，身心俱疲，毫无睡意，眼泪不自主地流了出来。她侧着身子捂着嘴，但还是没有控制住哽咽，她捂着嘴慌忙披着衣服起身下地，快速轻轻地走了出去。在空旷寂静有些恐怖的夜色里，项淑贤蹲在墙角，轻声地哭泣着。

“怎么，做恶梦啦！”夏世纯披着衣服，轻轻地走到项淑贤身边也蹲了下来。他轻轻拉起妻子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看你的手凉的，我给你暖暖。”夏世纯低下了头，“对不起，对不起啊淑贤，让你和孩子跟着我到山区来受苦了。”

项淑贤的心被夏世纯的温柔体贴给暖了一下。这是自打那次事件后，丈夫死里逃生回来后少有的情境。项淑贤向夏世纯的身边靠了靠，夏世纯顺手将妻子揽在了怀里。“放心吧，我保证，从现在起，咱们的孩子再也不会挨饿了，我明天就到生产队报到，我在参加生产队劳动之余，一定弄几块小开荒地。我不怕出力，现在，我身上有使不完的劲！我们自己种东西，我要把咱们的这几个孩子们都养的胖胖的。还有若春和若夏，每个星期天他们回来保证让他们吃一顿饱饭，走的时候再足足地带些吃的回学校。你放心吧，咱们的孩子们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项淑贤的情绪也好了起来，她似乎看到了从前那个夏世纯的影子了。虽然到山区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是她不是总盼着以前的那个夏世纯回来吗。她的哭泣，也不是怕苦怕累，她是心疼身边的这几个孩子，尤其是若秋，自从上了卡车离开省城的那刻起，她的眼泪就没干过。还有若冬，这刚一落脚就遭到了呵斥。都是自己的女儿，她能不心疼吗？此刻，她不能对夏世纯说这些。她知道现在生活的担子全压在了丈夫的身上，她应该同他一起面对困难。

虽然在山区刚落脚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可夏世纯的改变让她欣慰。她回想起刚刚过去的省城生活。心里真是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