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项羽不上钩，最后，还是楚怀王先沉不住气的。

他从案后起身，走到了项羽面前，亲切的拉过了项羽的手，说道：“你对这个事有什么看法？”直接强行装作项羽没有搭话，只是因为其他人自顾自在聊，没有主动拉着项羽一起的缘故。

项羽失笑，仰头看着眼前的楚怀王。他没有虚与委蛇的打算，毫不犹豫的一把就抽出了自己的手，也站起身来。

他的身姿远比怀王高大，两人视线胶着，像是无声的在斗着法。

看怀王如临大敌的模样，项羽突然笑出了声：“君上问我这话就错了，我不过一个小小裨将，怎么有资格在这等大事上有看法，您该问问宋将军啊……”

一把就把烫手的山芋丢给了宋义。

老谋深算的宋义原本今天只是来看项羽笑话的，却不料听着听着，项羽竟然想要把锅甩给自己，他慌里慌张的就挣扎着要起身。

可近些日子吃的有些多了，腰直接使不上力，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爬起身。

他朝楚怀王行了个礼：“君上所愿，周某必不敢推辞，此行一定和项羽好好配合，奋勇杀敌，为赵国解下燃眉之急。”

嗯，和项羽好好配合。

项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他轻笑出了声，相当玩味，但是也没出言反驳。

这态度，楚怀王尽收眼底。

他只当项羽这会儿已经想通了关于权力的运行规则，因而选择了对自己的退让。这让他瞬间就有些身心舒畅。于他而言，看项羽低头，体验真的很奇妙。

眼下，既然宋义已经应下了，项羽也被裹挟着一起。剩下的活儿不如就交给刘邦好了，一举两得。

打进关中，算他对刘邦有提携之恩，以后这块地方也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打不进，那也正好，惩罚他生出的异心。

总之，自己在这件事里，绝对是大赢家。

——此时的怀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能想到，他机关算尽盯住的两个人，就是从这一刻开始，逐渐走向分庭抗礼的楚汉争霸传奇时代。

怀王转身向刘邦这边走了几步，这事他是越想越开心，因而这会儿刘邦看到的怀王的笑，多少有些真心。

怀王也是亲厚的拉过刘邦的手：“那老哥哥唉，另一头，就要有劳您……”他话说到一半，留下了个话尾子。

一切都在不言中的。

虽然听到怀王这么称呼自己，刘邦感觉怪怪的，但他明白，此时正是自己配合表演君臣默契的好时候，没理由扫兴。何况，他本就有心揽下这份活儿。

怀王话刚落音，他立刻就单膝跪地。他斩钉截铁的开口道：“此行，臣一定不辱使命，不辜负您对我的嘱托，顺利拿下关中！只是，我手下将士也不多，粮草怕是也不够，恐怕不能支撑很长时间……”表忠心的同时，顺手卖个惨也是信手拈来的。

楚怀王当下解决了心腹大患，豪气的很，大手一挥，承诺道：“粮草会优先供给你们这边的，至于人手，之前不是给你调拨了三万吗？”

哦漏，怀王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当口提这个，刘邦直觉他是故意不小心的……

不怪刘邦急，楚怀王口中的人手就是原本的项家旧部。被怀王收到自己手中之后，倒给了自己一些。

项羽在这里，他还说，怀王真是不怕项羽和自己打起来啊！

退退退，自己可是扛不起这祖宗一拳的！

刘邦立刻感恩戴德的给楚怀王行了个礼，打算把这事掀篇。

毕竟，既然怀王已经承诺了粮草的事，那自己也没必要过多纠结。他那张嘴，再说下去，指不定还能惹出什么事来。

援赵这事，可真的算得上是楚国君臣的一块心病了。这不，一拍板定下了，议事厅里就有说有笑了起来，颇有几分君圣臣贤的意思。

奇了怪了，刺头项羽今儿个怎么没闹起来？这么乖的就听从了安排？不会是憋着坏呢吧？

在场的所有人，疑惑三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经验使然，他们一下子就达成了共识。

果不其然，就在所有人交谈声大到就差在项羽耳边说时，项羽开了口：“慢着。”

还真是不负众望。

只这一声，议事厅里君臣相亲的画面就静止了，仿佛是虚假的画面，被人当场撕开了一道裂缝。

项羽轻笑，而后说的坦坦荡荡：“我何时说我要上阵了？”

有时激怒一个人，只需要短短的几个字。

项羽说完，怀王当场就要爆粗，这什么鬼话？宋义手下就他最能打，他不上谁上？这是在跟自己拿什么乔呢？

但怀王没有把怒气发作出来，这个紧要关头，项羽可不能出什么幺蛾子。撂担子这种事情一旦出现，所有人都得完蛋。

他打起了马虎眼，温言好语的询问道：“世侄，这是何意？将军畏战，可不是个好兆头，传出去容易动摇军心的……”

项羽摇摇头，装的一副痛心疾首：“我只是不痛快而已。我叔父尸骨未寒，在座各位可曾有人想过为他报仇，哪怕一天？

你们怕是早都已经忘了他的模样了吧。你们可以忘记，但我作为亲侄子，却是完全不能无动于衷的。

我同秦朝有血海深仇，君上您这番两个选择，一个是灭秦，一个是救赵，无论怎么想，我也应当是去灭秦呀，不报我叔父之仇，此生我都不得安寝！”

说完，他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然后，故作哽咽，轻飘飘丢出一句，哦，我只是随口说说的，有感而发，你们别往心里去。

项羽的话，像是往平静的湖面上丢了一个细小的石子。虽然小，但足以漾起阵阵涟漪。

陈婴觉得自己被针对了。

因为截至目前，说了话的人当中，和项梁有较深交情的，只他一个，故而，他拍案而起，怒骂道：“你在大放什么厥词？我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份仇？你叔父与我本有知遇之恩，我又岂是那等恩将仇报的小人？！

我们楚国能有今天的局面，全都仰赖武信君，谁敢否认这事？你当我们不知恩图报？

现在明明就是你！作为侄子，你有机会去报他的仇，却在推三阻四！莫不是你在贪生怕死？！”

盛怒之下，就有些口不择言了。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收到了怀王意味不明的眼神。

陈婴一时愣在原地，不敢再出声。

项羽装作没看到两人之间气场的变化，他挑眉道：“哦，是吗？我以为我自请去关中擒拿贼首，已经是最合理的复仇方式了，敢问，陈将军还有什么高见？”

陈婴没有接话。此时的他，完全无暇顾及项羽的挑衅。他眼神游离，暗暗瞟了一眼怀王。他确定刚刚说的话是刺到了怀王。

但是，他说的也是实话来着吧，他想着，就算有些许冒犯，可本意还是为了配合怀王设局啊……

昨天夜里，怀王急匆匆的遣人来信，要求自己今早议事一定要从旁协助一二，务必摁头项羽接下这个出兵条件。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怀王要给出这天大的奖赏，但是，转念一想也就想通了，可能赵王那边战况太激烈，如果不开出相应的加码，很难指挥得动手下的军队去援助吧。

因而，没做他想，既然怀王有这要求，他一口也就应承下来了，毕竟，为上解忧是他做臣子的本分。

可惜，他口才方面实在比不过项羽。现在又被项羽以小欺大指着鼻子骂，实在是欺人太甚！他一时间气愤难当，偏偏越气越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怒气冲冲的坐下身，扭过头再不看他。

怀王暗骂了句猪队友，眼神授意吕臣顶上，可吕臣深感这事儿很难，于是顶着压力，强行避开了怀王热切的眼神，只装作在专心的看桌案前的酒器。

楚怀王：“……”

一个个的酒囊饭袋！靠不住的废物！

眼看这事儿就要聊不下去了，就在这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直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范增，突然睁开了眼，主动参与进了这个话题，化解了僵局。

“项将军，倘若你真的想要为你叔父报仇，便不该选择西进咸阳。杀你叔父的是秦廷没错，但更是章邯，眼下他人在巨鹿。想来，替叔父报仇这种事，你不会假手于人吧？”

范增一开口就直接点出了项羽的命门。

楚怀王大喜过望，连连出声附和：“对对对！就是这个理！”

他是真的没有想过范增会在这时候替自己说话的。

从项梁死后，范增俨然就是楚军里的一号主心骨。自己早前也想要收他当幕僚的，可偏偏这个怪老头软硬不吃，那段时间，自己没少为这事儿着急上火。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是范增终于看清了大势，打算顺着台阶下来，以后一心给自己出谋划策？

也不是不行啊，他是贤臣，自己自然也做得明君。

想到这里，怀王清了清嗓子，神色严肃了几分，说道：“范老先生说的是！世侄，我也是这样想的，你就安心跟着宋将军去对阵章邯吧，关中这边就交给刘邦，当然，我还是那句话，先入关……”

眼看着怀王又要旧事重提，项羽立刻出声打断。

“此言差矣，为国君分忧，本是我等将士的分内之事，怎么会需要怀王您以利益相诱呢，这不是在质疑我楚军上上下下的忠心耿耿吗？”项羽断然拒绝了怀王的分猪肉行为，义正词严道，“何况，我是去替叔父报仇的，倘若接下您这彩头，恐怕是要背上不忠不孝的大罪名了。”

项羽说的委婉，但是意思表达的很明确，如果想要他带兵去巨鹿，就不能有“秦王”这事儿的存在。

这真的把楚怀王给弄迷糊了。

为什么项羽会几次三番的推辞啊？这对他而言，难道不是天下掉下来的大好事吗？

将士浴血奋战，图的不过就是战胜以后可以多分些黄白之物。秦王的东西一旦接过，意味着原秦国所有的土地、人口、粮食，一切的一切，就都归了他，如此令人咋舌的财富，他居然真的一点点都不心动？

好生奇怪。

还是说，自己从一开始就错怪了项羽？他项羽虽然行为不羁，但骨子里还是赤胆忠心的一个人？要不然，项羽不想要“成为秦王”这事，根本说不通的啊。

算了，项羽想当圣人，他可不愿意。秦国的地方，既然项羽不要，那自己就多辛苦一点，全收入囊中好了。

日后，只要项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别到时候后悔了再来找自己讨要封赏。那时候，自己可没功夫搭理他。

此时，他身心舒畅，拍拍项羽的肩，慨叹道：“本王有你，实乃本王之幸啊。”

项羽意味不明的哼笑两声，没有接话。

楚怀王：“……”等下，你这笑几个意思啊。

仿佛一场虚情假意的宴请，觥筹交错间，言笑晏晏，宾客尽欢。

这样的结果，楚怀王很开心，项羽很开心，大家都很满意。

除了刘邦。

此刻，刘邦内心很崩溃，只觉得自己被迫害了。他满脑子都是早上临出门时，萧何嘱咐的那句，议事时要多听少说话。

可是，记得滚瓜烂熟了，真遇上事儿，还是没沉住气。在怀王抛出“先入关中者王之”时，他当场就把萧何的话忘了。

现在怀王可以出尔反尔，假装没“秦王”这事儿，自己要怎么办？已经答应了要去打关中了，整个一覆水难收啊！

他很委屈！

关中这地方哪里是普通人能够打下来的？他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这仗要怎么打，用意念吗？

要不，也……耍赖看看？

这个念头一起来，就立刻被自己摁下去了。算了算了，好丢人，怀王不要老脸，自己还要呢。

关中这边虽然耗时多，但是去了的话，死伤还是比赵国那个烂摊子少一点的。倘若自己现在推拒，怀王一个动脑子，直接把自己的军队指派去赵国，也和项羽一样去填那个战场，就更加完蛋了。

自己和章邯可没那么大的仇，好不容易手底下攒了这么些个人，必须得省着点用。现在这队伍，这素质，一旦对上秦朝的正规军，绝对要被卷成肉渣的……

思量再三，他只能选择吃下这个闷亏。

于是，怀王眼中这个棘手的事，就这样在各方人的都很满意、都觉得自己赚到了情况下，尘埃落定了。

一定下来，怀王就想撤。说着自己还有事，撇下几个将军在大眼瞪小眼，人就没影了。

官场上能爬到这么高的都是人精，大家看破不说破，怀王走了，他们也就接连起身，散了。

人走的差不多了，刘邦才悄摸摸的走到了项羽旁边，好生吐槽了一番。

他俩是真的难兄难弟，今天被算计的明明白白。

刘邦抱怨道：“啊，项兄弟，咱俩这可真是倒了大霉了，一招不胜，就得从头来过呀……”说完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是他的真心话，人到中年，职场不顺是会这么烦心的。

“未必，刘兄此行，也许会有奇遇。”项羽安抚道。

他觉得神音既然已经提到了怀王之约，那么此后，自己和刘邦的人生轨迹应当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自己一番折腾，成功让怀王收回了所谓的“怀王之约”，也算迈出了改变自己命运的一步了。就是不知，这一步又会如何影响历史的走向了……

听到项羽的劝慰，刘邦真的被感动到了。

明明这件事里，境况更差的是项羽，去打赵国，精锐可能都得废了。偏偏到了这步田地，他却还反过头来安慰自己，自己可真不是人，居然还馋人家的兵！

想到这里，他一把搂过项羽的肩，用力拍着他的背：“弟弟，你这个兄弟我认下了。你放心，日后有什么困难都跟哥说！”

项羽：“……”啊，你和怀王玩这种奇怪的辈分游戏，能不能别带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