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项羽起了个大早。习武之人，本就觉少，何况天降异象整的他有些闹心，直接是一夜没合眼。

侍卫在外已经催促出发好几趟了，但他还是充耳不闻，保持着战时的一切习惯，练了会儿枪，又洗了个冷水澡。

侍卫也是自觉倒霉，怎么点儿这么背，手臭领了这活儿，这不是要自己的命吗？

好不容易他等到项羽束好了发，穿戴好了软甲。没成想，项羽居然又一屁股坐下了，丝毫没点着急的意思。他一会儿拿枪，一会儿找布，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霸王枪擦得锃光瓦亮。

明白了项羽这是故意的，侍卫当场就要哭了。

他害怕没有按时把人带过去，王上那边会迁怒自己。

又等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终于看到项羽依依不舍的放下了心爱的擦布，开口说，走吧。

那一刻，他如蒙大恩，喜极而泣，立刻抬脚，屁颠屁颠的跟上了项羽的步伐。

项羽能想象到楚怀王会因为自己刻意的怠慢而生气，但是，他并不在意。

毕竟，在怀王眼里，他一个被夺了权的年轻人，耍耍脾气也属正常。倘若他现在做小伏低，对他恭敬有加，恐怕那位便宜楚君才是真的要睡不好了。

项羽一走进议事厅，里面讨论的声音就戛然而止，所有人转头看向他。

他也不怵这等场面，径直往里走了。

此时，楚国的一众将领已经在怀王案前跪坐着了。宋义和刘邦在左侧，陈婴，吕臣，范增在右侧，倒也是泾渭分明。

厅中的人，似乎对于项羽的迟到颇有微词，但这一切，项羽都假装没看见。甚至为了维持自己目中无人的人设，他还挑衅的摸了摸自己的佩剑。

他打量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猝不及防间，就和楚怀王视线对上。

项羽本不想拿正眼瞧他，可这片刻间，他发现高坐案后的怀王，正在用一种很深的眼神看着自己，以一种居高临下俯视的角度。

不知怎的，他就突然想起来了很久以前，第一次和怀王见面的时候。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那一天，叔父刚刚把这位怀王从乡下接来，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议事厅。

记忆中，怀王就站在自己现在所站的位置，不安、局促的搓着手，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些大人物找自己有什么事。只一夕之间，他手足无措的就被推上了王位，彻底告别了从前平静的生活。

而当时，叔父就坐在桌案后——此刻，怀王正坐着的地方。

恍惚间，两人身影似有重合，均是一手托腮，沉默着看着眼前一切。

想来这位怀王已经很好的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项羽这般想着。

毕竟，刚刚一打眼，他甚至觉得见到了亡故的叔父，两人就连动作、神态都如出一辙。

那些年里，当傀儡的怀王装乖卖蠢之余，恐怕也在叔父身后窥视了许久，否则，那专属于上位者的一言一行，不会学的那么像——

怀王期待成为叔父那样的人，期待拥有左右天下局势的权力。

项羽敛起思绪，躬身作了个揖：“问怀王安，我昨夜喝了酒，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来晚了些，还请多多包涵。”

身姿虽放得低，但是这动作、这说辞，有些敷衍，当下就有人看不下去了。

“项将军实在是不知轻重，昨天怀王遣人相告，已经说了今日有要事相商，你怎么还敢喝酒，不怕贻误军机吗？况且，姗姗来迟也就罢了，你还佩剑面君，这是何等的大不敬！

武信君倘若泉下有知，也必会重重责罚于你！”

怀王还没作出反应，陈婴就抢在了他前头说话，他是目前军中怀王最大的支持者。

陈婴这个人，很认死理。他不是坏人，但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人并不以好坏区分的，各为其主罢了。

当初项梁还在时，他不远万里投奔而来，到了就把手底下一万多的兵直接交给了项梁调配。因着这份信任，项梁投桃报李，也很尊重他。

总的来说，那时的他，和项家人关系还是不错的。

只是项梁死后，陈婴就站到了楚怀王的阵营里。倒也不是想要从中攫取什么利益，而是，他满脑子都是君君臣臣、尊卑有序那一套，觉得他们老陈家可以给怀王当马前卒，是他的无上荣耀。

他自诩长辈，训斥了一番项羽后，原以为项羽会知错就改，向怀王请个罪。谁料到，项羽却没有接话，一时议事厅里不免有些尴尬。

但好在楚军上至将领，下至伙房帮工，就连路过的狗都知道项羽对楚怀王向来不恭敬，因而早就习以为常。

一方面，项羽确实有傲的资本，另一方面，大家也都心照不宣，项羽这出多少也有怀王纵容的成分。比如现在，明明怀王也能接着陈婴后面怒骂一句“放肆”，然后用军规治治项羽的坏脾气的，可他偏偏什么都没说，由着项羽去了。

事实上，对怀王来说，项羽甩甩脸子真没啥的，只要不反了自己，只要还能为他驱使，什么情绪，他都可以接着。

眼看着没人敢吭声，老好人刘邦跳出来打圆场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坐！既然说有要事相商，那咱就赶快开始吧！”

这是从神音出现之后，项羽第一次见到刘邦。

这个未来的天下之主，此时还没有那么出挑，平平无奇一张脸，正朝自己和气的笑着。今夜以前，他从未把这人放在心上过，对他也只有个囫囵的印象：人不错，打仗也算勇猛。其他更多的，也就没了。

可以后，由不得他继续忽视下去了。

项羽没再出声反驳，这一举动看在别人眼里，就是项羽退让了。

这真真是个稀罕事。

就连刘邦自己心里都暗暗吓了一跳，直怀疑是不是项羽酒还没醒。

他觉得，他和项羽多少也有些交情的，毕竟一起领兵打过仗，但是他有些心虚。之前接下项家部队的事，他还是怕被项羽记恨上了。

可，自己也很冤枉啊！把项梁的军队分给自己一部分的，明明是楚怀王！他刘邦人在屋檐下，听从安排不是很应当吗？

何况，那可是君王。

想到这里，唯恐项羽发难，刘邦极有眼力劲儿的让出了座位，自己往下口移了一个位次，以示尊重。只是那座位上口堪堪就是宋义，这番让座，咋一看，更像是在嘲讽项羽眼下被宋义压一头的境况。

刘邦一时不敢再有动作，生怕情况会更加糟糕。

项羽抬头望去，发现宋义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似乎等着看笑话。

项羽冷哼了一声，不想和这种小丑计较，在对面随便择了个座位。刚一在席位上坐好，他就低下头吃起了桌上的吃食，百无聊赖的打发时间。

就等着怀王开口，说道说道所谓的正事。

堂上楚怀王冷眼看着这一群人折腾出的动静，久久沉默无言。

他不喜，很是不喜。

明明自己已经大权在握，项羽这个毛头小子凭什么这么对自己？他叔父已经死了，没有依靠了，现在只能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任由自己捏扁搓圆，他凭什么这么傲？

情绪不断积蓄，冲击着怀王内心最后一道防线，他很想把案前的酒盏朝项羽身上狠狠砸去，撒他一脸的汤汤水水。

他已经是王了，便是这么做了，又有谁敢指摘？

可就在这个疯狂念头即将压过他的理智时，他突然停住了，然后直接笑出了声。

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怪罪项羽不恭的样子，只和蔼的看着项羽，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家中小辈。

堂下众人立刻抬头看他，神色各异。

他很满意这种把握全局的掌控感，更从容了几分。这会儿，他心情有些舒畅，很是享受被人仰视的感觉。

人吧，似乎站的位置不一样，对于人心的体会也就不一样。

“今日请诸位将领过来，是有一事想同你们商讨。昨天，赵王歇的使者传来消息，战况胶着，章邯已经率大军围困了巨鹿，他希望我们可以出兵援助。”

说完，他垂眸看了所有人的表情，他本期待着可以看到皱眉、困惑，乃至不安，但却发现，这些情绪躺下之人的脸上一个都没有。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怀王紧紧攥起了拳。他意识到，这些人似乎不比自己得到消息要晚。

尤其是项羽，自己抛出来话头子，他竟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怀王眼中一时戾气翻涌，但，仍然在演一份波澜不惊。

“赵国之危，实乃我楚国之机。眼下，章邯、王离大军撤出咸阳，关中空虚，这是摆在我们面前推翻暴秦的最好机会了。一旦错过，就没有下一次。

所以，我决意兵分两路，一路西进关中，去端了秦的老巢咸阳，一路北上救赵，救下我楚国的盟友……”

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一下。

想要驱使别人去做事，怎么样也得抛出一个份量足够的诱饵的。他着重看了一下刘邦，又看了一下项羽，缓缓说出了那句——“先入关中者，王之”。

为王？刘邦眼睛一下就亮了。

这对于他一个游离在楚军之外的独立部队来说，绝佳的机会啊！

如果能领下这个差事，一则，可以顺利脱离楚军，二则，那可是秦王的位置，恐怕是自己离权力最近的一刻了!他恨不得立刻就接下西进关中这活儿。

但是转念一想，秦朝定都咸阳，图的不就是易守难攻吗，在此之前，又有谁成功打进去关内过呢？

看怀王这意思，怕不是想给自己脖子上拴个吃的，哄骗自己去白出力罢？

唉呀，可……偏偏这奖励，又实在诱人……

谨慎起见，刘邦没有立时接话，观望了起来。

怀王看见了刘邦眼里的欲望，十分开心。既然起了念，那么自己就能给他脖子上套个枷了，牵引驱使，不在话下。

他转头又看项羽，等着项羽做出反应。可此时的项羽，偏偏一言不发，只在把玩自己腰间的配饰，仿佛怀王说的这件事情与自己完全没有关系。

怀王生气了，抿了抿嘴，立刻给吕臣递了眼神。

吕臣会意，起身晓以大义，立刻把这事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信誓旦旦说要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肯定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的！

可说来说去，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无非还是想挖坑等项羽往里面跳。这一点，项羽看看的明明白白，所以无论吕臣怎么说，他死活就是不接茬。

昨天，他想了一夜，关于这个怀王之约。

神音虽然只讲到这里就没有再展开往后面说了，但是，单把这个事拎出来说，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恐怕这个怀王之约，对刘邦，对自己，都很重要。对未来所谓的楚汉争霸格局，更是重要。

可这纯纯是赔本的买卖。

承认怀王之约，就是承认七国复国这个天下秩序。一旦认了，再想推翻，难如登天。

现在所有在一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拼死拼活就是为了赢了以后的论功行赏，可在这个秩序下，他们就再也没有办法分享到应得的利益了。

届时，胜利的果实，只会被七国的国君瓜分。自己这等将士，哪怕每日都是刀尖舔血，征战四方，却也只能跪在怀王的脚下，祈求他漏漏指缝，赏自己一点……

可是凭什么，他楚怀王说破天，也不过就是个臭放羊的！

叔父扶他上位时，手握重兵，是诸侯军中实力最强的人，他说这人是怀王，那就是。

可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楚王室的后人呢？

所以，上战场可以，但怀王之约，他不能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