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安自无翻搅孤独冷寂的时间，试图扔下一两个石头，证明岁月是流动的。

无视是常态，但这一次，让安自无崩溃。

他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只暗自决定，这将是最后一次，我再放任自己最后一次。

安自无呈大字形躺倒在地，半个身子在阳台，腿滞留在客厅，用身体形成一座桥梁。

桥把自己打碎，丢弃，只留下重要的零件。

其实安自无可以放声大哭，他的哭泣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怜悯，他的哀嚎完全不会有人在意。

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卧室隔音效果绝佳。

安自无紧咬下唇，哭了很久很久。

月光在他面颊上照出蜿蜒曲折的透明河流，像灵魂破碎后拼接而成的银河。

黎明破晓前，安自无离开803室。

悄无声息，正如他的存在一般。

DIY体验已经过去好几天，塑料包装盒都回炉再造，撰写出一部重生之这辈子我不要当废品之一不小心成了次品，祁令还是没琢磨出这次的支线任务有何作用。

祁令反复回忆个中细节，用“文章中的蓝色窗帘有什么作用”的阅读理解精神，品味这次DIY的作用，试图了解出题者意图，揣摩半天认定安自无这小子诚心跟她作对。

那天发生的事祁令逐帧回忆。

从进入烘焙学校，到最后离开，中间的每一个细节，她用臣妾摸遍了宫中三百二十六块砖的虔诚细致，思考DIY提供的食材中，有六中红色水果四种黄色水果两种绿色水果，除了构成等差数列cos红路灯外有什么其他深意；教室门头挂着的和整体装修风格不符的，没电停摆的线条小狗钟表有没有隐含意义；明明能容纳六十个人的教室，为什么最后只来了四十七个人；连教室后门把手为啥是坏的她都考虑在内，颓自总结分析三千字观察报告。

得出的结论是：哈哈！好一场酣畅淋漓的白干加白干！

小长假最后一天，好几天没见人影的安自无笑嘻嘻出现在桌游室。

正当祁令以为他挂机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辞职不干时，安自无变出团成麻球的假条，笑得阳光明媚，“姐，好久不看，小的前来销假。”

祁令：“……”

安自无来打杂，最开心的是乔文瑶。

上次记错名字闹了个大乌龙，一块板砖没拍到实处，让她甚为遗憾。

好不容易等到安自无来，奈何她和朋友出去玩没上班，迫不及待打电话交代祁令把东西转送给他。

新定做的砖头比上次重得多，安自无一个不防备，上半身不动下半身动，像个脚滑的榔头，哐当一声脆响，脑壳砸在玻璃茶几上，霎时间泪眼汪汪。

祁令：“……”

刚走进来恰好撞见这一幕的赵敏淑和安自稀：“…………”

安自无捂着头坐到地上，祁令和他弟笑得半死，赵敏淑也忍不住笑，一边说着你们好坏一边把安自无拉起来。

倒霉蛋小安包着汪眼泪包着嘴，赵敏淑给他揉揉，“哈哈哈……我的小乖诶，怎么这么不小心哈哈哈。就是有点红没啥事，哈哈哈下次注意——”

本来只是受到刺激流出来的生理泪水，经由赵敏淑这么一安慰，安自无“哇”的一声，钻进赵敏淑怀里搂着她的腰，夯夯哭起来。

赵敏淑霎时间一脸尴尬，求助般看向祁令。

安自无拢共撼天动地地哭了十秒，也把众人当头劈在原地十秒。

眼见着桌游室其他客人都循声望了过来，安自无兴是觉得丢人，用力搂了一下赵敏淑后火速松手，半遮半掩地捂住脸，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般跑了。

祁令嘴角抽搐，“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赵敏淑挥挥手，不当回事，“嗨，没事，孩子委屈哭哭就好啦。”

这边祁令招呼客人落座，那边安自无站在洗手池前，抬手隔着镜子摸摸自己的肿眼泡，毫无原则地撤回前几天晚上下定决心的“放任自己最后一次”，把拥抱作为美好收尾，填补甜蜜酸涩的内心。

安自无整理好心情开始打工，刚走出洗手间，在通往休息区的走廊上，被人故意撞了下屁股。

后颈被贴上一块冰凉，他惊呼一声，忍不住缩头。

安自稀从他背后绕上来，展示他恶作剧的道具，“嗨空白哥，刚买的老冰棍，来敷一下额头呗。”

安自无身量要高一些，安自稀凑上去看，大眼睛忽闪忽闪，很快退回去，“我感觉没啥大事，敷一下眼睛就好了应该。”

安自无心中五味杂陈，抬手接过，声音很闷，“谢谢。”

“嗨，咱俩这关系，用得着说谢谢。”安自稀好哥们地朝空白一挑眉，又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两支甜筒，往安自无手里一塞，跟他碰杯，“断尾给买的，她刚刚吓了一跳，怕你觉得不好意思，让我传话说都是小事，让你别怕。”

安自无眼睛一下就酸了。

他连忙背过身，不让安自稀看到他的表情，装作有事要忙的样子，从兜里胡乱摸出一张手帕纸，把通往休息区的走廊墙上挂着的装饰画框擦了擦。

安自稀同时停下等他，安自无收回手时，手臂不动声色地蹭过眼角，大臂处的衣物布料留下一块深色痕迹。

安自无深吸一口气，粗线条的安自稀没听不出他声线颤抖，“嗯，好，我不怕。”

“断尾”是赵敏淑在上次游戏中取的花名。

第九桌游室的宗旨是“为玩家创造出脱离现实的忘忧世界”，忘忧不忘忧的有待商榷，作为设定上的一方小世界，每位顾客都能在桌游室的镇店之宝——斥巨资购买的3D打印机上，自行设计打印一款写有花名金属徽章，作为进入游戏世界的id。

为了增强代入感，玩家之间都十分愿意以id名称呼对方以及被称呼。

安自无又说了声“谢谢”，十分珍惜地捧着甜筒，像只只剩下一颗花生米的花栗鼠般，小心翼翼轻咬一口。

感受到某道视线，安自无抬起头，正好看到断尾冲他挥挥手，笑得很温柔。

很快，她便转身回到娱乐区。

两人在休息区吃完甜筒，再次来到洗手间。

安自无关上水龙头，抽出纸巾擦手，觉得此时天时地利，决定把自己萌生许久的意图说出来，“对了空格。”

安自稀刚才不小心把融化的冰淇淋滴在衣服上，正埋头苦洗，闻言头也不抬，“咋啦哥？”

安自无忽然顿住，脑海中被空投一个闪光弹，霎时间被亮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

久久没得到回答，安自稀放弃和巧克力渍的斗争，看向一脸空白的空白，眨巴眨巴眼，“嗯？咋啦？”

安自无下意识摇头，继而把这个称呼细细揣摩，翻来覆去在心里滚一遍，美得很。

他随便编了个理由：“我们店里有活动，给幸运顾客送定制礼品，我给你弄了一个，你要吗？”

走后门的感觉谁不爱，更何况有礼物收，安自稀想都没想问都不问，“嘿，好的呀。”

寻一方小世界短暂休憩的行人，终究要再次背上行囊回归现实。

游戏时间很快过去，断尾去前台结账，空格跟着空白，去员工休息室拿不存在的活动送的货真价实的礼物。

空格似乎很喜欢惊喜感，从头到尾没问安自无到底送了什么东西。

还好安自无足够了解他，对上其他人，急性子的安自无得憋够呛。

空格同样是个急性子，看到那么大一个礼盒，他发出惊呼，“哇，这么大！”

摇一摇，又发出惊呼，“哇，这么重！”

空格摩拳擦掌，“我能现在拆吗？”

安自无：“当然可以。”

空格小心翼翼拆开丝带，一层一层又一层还一层，和安自无当初一样，疑惑抬眉三次，接连发出四次鼻音“嗯？”，终于见到了定制礼物的庐山真面目。

空格：“……”

空气安静三秒，然后空格发出惊天爆笑。

“哈哈哈哈哈——”

“救大命了，空白哥，你们太逗了。”空格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这礼物好猎奇，好有病，我好喜欢。”

安自无也跟着笑，俩人乐了好半天，安自无拆开自己的盒子给他看，“员工福利更夸张，谁防备呢？我一个没抱起来，一个脚滑，直接头重脚轻脑袋砸上去，跟和尚撞钟一样，还带回音特效呢，不过只有我看见星星了。”

空格笑得更开心了。

腕上的手表震动，是赵敏淑在催促安自稀。

“那空白哥，我先走啦，下次见喽。”

童话故事里，辛德瑞拉会通过某种途径知晓十二点的钟声即将敲响，她的公主梦该醒了，于是慌里慌张收拾东西跑路，否则会露出马脚。

安自稀不是灰姑娘，他顶多算灰小哥。

安小灰想，这是他生命中最璀璨的一天，于是收场应该体面。

“路上小心。”他笑着点点头，把“下次再见”咽回肚里，喃喃地又重复一遍：“路上一定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