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妈妈,您计划明天早上出远门吗?”
“维吉,我已同你讲过四次了,是后天上午——你是盼着我这个老太太早日离开红楼吗?”
维克多立刻涨红脸,慌张摆摆手。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个人的原因!好妈妈,您可不要那样想,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您是我最亲的人了。”
讲完这话,外面钟声荡了起来,现在又是一个整点了。
“好吧,那你是舍不得我?”洛微尔太太笑起来,换了只手去提菜篮子,侧向那扇老旧大门。
“亲爱的维吉,你不是小孩啦。”
“早就不是啦!”维克多着急摇摇头,一个箭步挡在大门前。
“我很紧张,妈妈,我并不擅长料理,也……也从来没有帮主人家洗过昂贵的丝绸衣服,我很粗心,我……我讲不来话……”
“你担心你照顾不好瓦尔登先生?”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维克多本该立刻承认并恳求她留下,但不知怎么回事,他一言不发,只是站得笔直、露出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就像小时候抱着碎掉的花瓶等着挨骂那般——窘迫。
“噢,天哪天哪,维吉,别那样看着我。我没办法的,外面有人还等着我呢。再说了,瓦尔登先生是个很有教养、很有礼貌的好客人,他不会为难你的。”
——不会为难。
——并不代表着瓦尔登先生会纵容他试错。
“好妈妈,您大概多久回来……”
“至少一个星期后呢。”
维克多听见了砰的一声。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他低头看看自己怀里,没有花瓶,碎掉的是他的心。
“妈妈……”
可爱的老妇人不再理会他的哭哭脸,绕过他推开了大门。
每次她离开红楼,维克多都会生出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他知道的,那是无助。在夫人走时,他以为自己再次被遗弃,窝在洛微尔太太怀里哭了整整一夜。
他总是害怕自己的好妈妈一去不复还。
——今天不是他的工作日,所以,他没有任何理由推着自行车离开红楼,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找熟人闲谈。他只能待在这儿。待在红楼里。和瓦尔登先生。
尽管他们相隔三层天花板,但维克多仍然能感觉到那种莫名的焦躁,这种焦躁与他之前的期待不同——是一种不安、兴奋又很担心的奇妙感觉。这点情绪让他忍不住开始踱步,但每走一步,他就像吃掉了一颗世界上最酸的葡萄,整个喉咙发酸发涨,发出呜呜的声儿。
“维克多。”
那慢悠悠的声音从身后的楼梯上传来,想都不想便知道那是谁。维克多僵硬着转过头去。
“早上好,瓦尔登先生。”
“你吵到我了。”
“对不起!瓦尔登先生!”维克多手忙脚乱,抓起身旁的扫帚,“我、我在扫地,抱歉,先生,我现在不扫了……您下楼来,有什么事吗?”
“洛微尔太太还没走时,我就已经站在这儿了。”
维克多感觉那酸葡萄卡住了喉咙。
“维克多?”艾格挑挑眉,捉弄性地上扬了嘴角,“维克多是诚实的好仆人吗?”
这番话可把年轻人吓得不轻,他足下生了根,一动也不动,脚踝不听使唤,一动也不动,肩膀僵僵的,一动也不动。
小腿颤个不停。
“对不起,瓦尔登先生。”
“用不着道歉,你没做错什么。”艾格走下楼梯,在木质餐桌前站定。
维克多立刻会意,三步并两步上前去替他拉开椅子。
见他这反应,艾格感觉没玩够,轻飘飘冷笑一声,朝他点点头。
这一暗语打得维克多措手不及,他紧张万分,左顾右盼,试图找到那个谜底。先生想要我做什么?先生想要我做什么?维克多脑子里一团麻线。收拾桌子?清理地板?扫蜘蛛网?还是别的……
他脸颊的红润还没消散,这一折腾,让他整个人像烧开了的水,浑身烫烫的。
再看看那恶趣味的客人,坐得端正,一脸悠然自得——吃过早饭后,他就换去了睡衣,着上了他的白衬衫和酒红色披肩,整个人贵气而不失艺术家风格。就如所有人对他的第一评价:他确是个好看且有气质的人。
“维克多,你以前专侍过哪些人呢?”
年轻人总算是停止了张望,认真看着他回答问题:“我没有做过此类工作,大多时候,我都是在屋子外面过日子。”
“屋子外面?”
“我扫院子、种草坪、修剪灌木。瓦尔登先生,实在抱歉,我是个只会干粗活的仆人。”
“是吗,只会做男人家的活儿?”艾格笑起来,声音懒懒,“那可不够啊……”
圆润的指甲敲响桌子,击打声节奏混乱,引得维克多心头的那一点慢慢沉了下去。
“洛微尔太太即将出远门。嗯哼?你该怎么办呢,只会干粗活的仆人?你似乎得离开你那小小的舒适圈了。”
“瓦尔登先生……”
维克多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知道他在捉弄自己,但就是因为“知道”,他才无地自容。
就像所有邻里街坊所描述的那样,维克多送信时,会偷看收信人的表情;维克多打扫院子时,会刻意收拾那个空了许久的狗屋……维克多是个心思细腻又有责任感的人儿,他会为很多事情感到不必要的悲伤——就比如现在,他会因为画家先生的这番话而深深自责。
“先生,或许您该考虑让我再招个女佣。”
“招女佣做什么?让她在我的茶水里下毒?”
“先生!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艾格看着他,无所谓似的扬扬嘴角,随后一字一顿:“那就打消这个念头。维克多,我不要别人。”
他说这话时正皱眉,像上次初见那样,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打量着自己眼前不知所措的小仆人。蓝宝石是自然界的美丽杰作,它藏在泥石之下,留在海沙淹没之处,嵌在瓦尔登先生的眼眶里。它是卑微者不敢直视的昂贵物。
蓝宝石的主人离开了客厅。
——洛微尔太太给他留了七天的食谱,并告诉他:“嘿,嘿,维吉,你可要记牢了,集市要到10点才开放。”
后天上午一早,吃过早饭后,维克多送别了她。
现在,剩给红楼的,只有一对主仆、一个巨大的年轮和干干净净的大理石地砖。
瓦尔登先生仍在楼上,并没有注意到外面骨碌骨碌的车轮声逐渐变小。
好吧,维克多,现在只剩你了。他直起鞠躬送别的腰,望向那条空荡荡的大路,内心升起了一股熟悉的落魄,但紧接着,他又骄傲起来,转身看向瓦尔登先生那一楼的窗台。
“夫人也是这样走掉的。”金黄碧玺熠熠闪光,“夫人说她会回来。”
夫人让我好好照料红楼。
他向自己的邮差工作告了别,完全接过了洛微尔太太的任务。从扫地板到往弃用的家具上盖白布,从擦拭蜿蜒向上的扶手到换插花,半天下来,维克多尚能适应这样高强度的累活。
至于餐食,维克多早在前一天晚上就准备好了他的小聪明——用自己的工钱雇佣安尼索亚女士来帮忙。
安尼索亚女士的家距离红楼只有五十步,她是邻居家的钟点工,不介意多一份兼职。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维克多对于其他的事儿不敢担保,但敢肯定:瓦尔登先生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生气很生气。
瓦尔登先生没准会先把女士请走,再关起门来,把他好生训斥一通!但也有可能,瓦尔登先生只是表现得很失望很失望,然后认定他是个不诚实、想翻身当雇主的坏仆人。
维克多把所有的坏结果全想了一遍,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日又一日。
——什么也没发生。
——正常地用餐,没有夸奖也没有批评。瓦尔登先生使用餐具很优雅,只是偶尔的,他会走神,盯着盘子里的西兰花或者香肠,盯着桌子尽头的那把椅子,盯着身侧紧张万分的维克多。
用餐结束后,他也不多问什么,直接上楼了。等到顶楼的木门吱呀一声响,维克多才会轻轻松口气,再慢悠悠收拾桌子。
安尼索亚总是很准时地踏入红楼,很准时地离开红楼,一秒也不多待,一句话也不多说。
但是有那么一次,也就是洛微尔太太离开的第四天中午。那位不喜油烟的先生很意外地出现在了厨房。
“维克多,你介意我站在你身边吗?我不会打扰你的。”
“先生……先生,这里可不适合您这样的好绅士。”
“你在驱逐我吗?”
“不……我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
维克多吓得结结巴巴,正巧的是,他余光一瞥,透过窗户看见了正走入院子的安尼索亚。
“先生!先生,请,请您稍微等我一下。”
维克多几乎是夺门而出,他狂奔至前大门,成功拦下了那位不明所以的女士。
“安尼索亚!你真幸运!你今天不用工作了!”
“葛兰兹先生,您的意思是我被解雇了吗?”
维克多心虚地往里望了望,确认瓦尔登先生没有跟上来。
“算是吧算是吧,工钱都是日结的,喏,这是今早的。”维克多掏出两张纸币,再次张望了一番,才把钱放在安尼索亚手上,“感谢你了,女士,请回吧。”
他跑回去的时候,瓦尔登先生已经找好了椅子,悠闲自得地坐在了一边。见他回来,瓦尔登先生挑挑眉,轻笑一声,抬起左手做出“请”的姿势。
“我灵感枯竭。”
“先生,这儿可找不着您想要的。”
“是嘛。”画家先生懒洋洋地说着,指着案板上的食材,“维克多知道我想要什么?”
“什……”
“露馅了哦。”
他轻轻说着,撩起上眼皮,不掺一点情绪——红楼里的夫人也常常这样看下等人。
不得不说,瓦尔登先生与夫人的外貌性格也太相似了些,那高傲的、步步为营的侵略性,那自信而威严十足的语气,以及,那点严格。
小仆人瞬间被那火焰般的家主气势压得两颊绯红、动作停顿。
“欸……”
画家先生侧过脸冷笑一声,坐直身子,向他勾勾手。
“过来。”
金黄碧玺躲闪着,脚步却条件反射慢慢挪动。在那一刻,可怜的小维吉大脑空白,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全部破防,一切都在意料之外。
鉴于自己的身份,小仆人并不敢无礼俯视主人,而是软麻着腿慢慢跪下——他悄悄抬眸,暗黄的灯光从身后斜斜扫来,晃得瓦尔登先生表情模糊,但维克多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平静气。
——自然的,他不敢松懈。
上面的主人俯下身来,凑近仆人的耳朵,痒痒地迷糊着类似悄悄话的责怪:
“维克多的撒谎技术很烂。”
“对不起,先生……”
“维克多的道歉没有诚意。”
“对不……先生!”
垂下头正要准备挨骂,哪晓得瓦尔登先生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逼得他抬起下巴。
这回倒是看清他的脸了。
艾格·瓦尔登那疯魔样的艺术家的凝视是可怕的。蓝宝石的确昂贵,贵得穷苦人买不起——那些不高兴的人儿,要么嫉妒得要命,要么,不顾一切沉浸其中。
“先……先生,请……”
一把松开手,维克多呜咽一声,撑着椅子俯在地板上咳嗽。大概是突然受到暴力,迟来的窒息感让他失神,一时半会儿脑子也没转过来自己在何时何地。
不顾一切地……沉溺其中……他反应过来,他并不抗拒被那样对待。不。不对。应该是,他并不抗拒被瓦尔登先生那样对待。他言辞匮乏,讲不出什么贴切的形容词,所以只能坦白——他是个无礼的仆人,他不再害怕自己的主人了。
皮靴蹭蹭仆人红润的脸,催促他恢复记忆、抬起头来。
“维克多没有听从我的命令。我说过了,我不要别人。”
瓦尔登先生讲的话总是有诱惑力,引着听众的思维聚焦,但他本人毫无察觉。于是,本该是平静而陈述语气的句子,经他的口舌,都变得让人心跳加速。
他不要别人。
维克多垂眸,那种痒痒的羞耻感如浪潮般席卷全身。
他不要别人。
“明、明白了,咳咳!瓦尔登先生……咳!您只要我。”
他不要别人,他只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