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予厌到达墓园的时候时间刚过九点。
这个时候太早,又已经入了冬,整个墓园几乎只有方予厌一个人。
这地方一年只来一次,但方予厌记得很清楚。
走到那墓碑前时,寒风正好扑了过来,往方予厌衣领子里钻。
他空手来的,这个不大礼貌的习惯是从去年开始。
那天他找不到机会离开,因为正好是周六。一直到晚上在周束楚家吃完饭,他才借口头疼早些睡觉脱身。
等跑来墓园已经快九点,没什么时间买东西。
其实他来也并不想做什么,不必诉苦,也不想说什么好话。
方予厌总是觉得,于洲死前他还太小,他没记住这个人的好,往后也没机会体会。
唯一体会过的是因为他的离开,方澜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及自己人生轨迹的变动。
某种程度上方予厌不觉得这件事很悲痛或是不幸。
正因为如此他才搬家来了这旧小区,才认识了周束楚、应归舟和夏时秋。
他没从家里找到的幸福,这三个人给他了。
“爸,”方予厌喊这句话的时候感觉有些生疏的不适,“今天风挺大的。”
他刚说完,风似乎又更大了些,
“高兴的难过的事情我想都没必要说。”方予厌说的很慢,比风声呼啸慢得多。
他说:“今年我想明白了,我喜欢男人。”
“这件事我不敢让我妈知道,你如果活着我可能也不敢让你知道吧。”方予厌自嘲般呵了一声,呼出了一口白雾。
“但没有如果,你就在这,只在这。”
“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的朋友,我想我是一个比较幸运的人,三个朋友已经不少。”
“话已经说到这,都说和死人说话是最安全的……”
这话说的让人听见恐怕要把方予厌的腿都打断,但这没人,方予厌也不在乎,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不信于洲真的能听见。
他也很明白,来这里说什么做什么,只是他自己寻求宣泄的地方而已。
很多话无法和活着的人坦白,但不存在的死人就无所谓了。
“我喜欢周束楚,”方予厌平淡的说,“幸运的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以一直和他做最亲近的人。不幸的是我永远没办法得到他的喜欢。如果是你,会选择孤注一掷还是享受平稳?”
过了半晌,方予厌轻声自问自答起来:“你能在这听我说闲话,你选孤注一掷。”
方予厌蹲下来,用衣袖擦了擦有些灰的墓碑。
灰尘不多,因为赵鸣隔三差五就要来。
黑白遗照里的男人很陌生,方予厌语文不差,不然考不上第一名。
但他也想不出如何形容这张面容。
是严厉吗?还是有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总之听起来就像是在做语文的阅读理解,无法感觉这个人的存在。
“走了。”方予厌站了起来。
他说走就走,转过身之后就没再回头。
从这一列墓碑走到台阶边,方予厌往下走了两节石梯,余光里瞥见一个红黑色的背影倒在这一列的某个碑前。
他顿住脚步,转身看了一眼。
那人穿着黑红色的皮衣,看起来不太保暖,背对着方予厌。
看着是个男人,整个人侧靠着墓碑,低着头。
但后勃颈漏出来的狼尾让方予厌有些在意,他皱起眉缓慢的往那边走了两步。
靠近了,还没看到侧脸时方予厌看见了男人的耳朵。
一排闪着银光的耳钉。
陆识。
抛去在墓园都能遇上的缘分不说,陆识还真总是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
一大早倒在这里睡觉,还是说,他在这睡了一整晚?
这样的天气在墓园睡一晚上,还穿成这样,方予厌都要觉得这墓旁边要再加一位了。
“喂。”方予厌踹了一脚陆识。
陆识动了一下,方予厌松了口气,蹲下了晃他,“陆识?”
晃了半天陆识总算睁开眼,眼睛清明看见方予厌之后,他也愣了一下,呐呐的说了一句:“还真是缘分。”
方予厌一点也不想听见这句话,顿时无语的站了起来,“你没死就行。”
陆识双手搓了搓脸,整个人清醒了些,扶着墓站起来。
“走吧,一起出去。”
方予厌没拒绝,能出现在墓园,这个死样子,陆识也有自己的难处。
想到他在酒吧说的那番话,即使方予厌对这个人的事情没有丝毫兴趣,也感觉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
陆识似乎是宿醉,此刻身上还是一身酒味,方予厌皱着眉往左边挪了一下。
这动作陆识收在眼里,不由无奈的笑了一下,“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方予厌不说话,他又跟以前无赖似得开始说话:“你这么早一个人来?拜什么人?”
“你不觉得你这句话挺冒犯的吗?”方予厌语调毫无波澜,他没觉得不能说,但是陆识这么直接问了他又不乐意答。
“你要想问我也能说啊,”陆识倒是一点不在意,还伸了个懒腰,浑身都动了动,舒展关节,“你看我都睡这儿了,你要问我怎么回事,我马上就跟你说。”
“我不问。你就是缺人说话,逮着我不放。”方予厌说。
陆识爽朗的笑了半天,倒也没继续说话了。
快走出墓园时有一个很长很宽阔的阶梯,阶梯尽头的马路边上停着一辆方予厌不算陌生的黑色轿车。
旁边有一个抽烟的男人。
阶梯前是一个穿校服的男生。
“嚯,”陆识惊讶的挑了挑眉,“你不是一个人来的?怎么不让人进去跟你一起?”
方予厌喉头滚了滚,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望着下方的周束楚。
“他估计都恨死我了,”陆识打了个哈欠,和方予厌拉开距离,隔远了下去,“我还是保持清白之身吧。”
方予厌一直走完最后一个台阶,周束楚看着他,但还没说话。
赵鸣看见他下来,这才从车里掏出准备好的纸袋子。
他走到方予厌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就上去了。
“走吧。”周束楚看向旁边的路。
方予厌点点头,跟他一块往路边走。
这一路走下去估计有个五六百米,谁也没出声。
方予厌以为周束楚会问为什么,或是又因为隐瞒而生气。
但偷偷观察了一会儿周束楚的脸色,虽然不算好看,但却是不是生气,更多的像是……沉思?
周束楚难得正经喊一次他的全名:“方予厌。”
“嗯。”方予厌立即应道。
周束楚停住脚步,认真的看着他:“下次……我和你一起来吧。”
方予厌彻底愣住,连表情都变得茫然。
他大脑也空白了一瞬,最后残留的问题还是“周束楚为什么没有问他为什么”。
但没等到他的回复,周束楚眉头微微拧起,有些不确定的小心的问:“不可以吗?”
方予厌这才咳了一声,回过神来。
他清了清嗓子,但说话还是有点沙哑,“可以……”
但是……
但是为什么?
周束楚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说,没有问为什么撒谎,没有问任何问题。
反而是方予厌不解了。
为什么周束楚不问?为什么周束楚要提出以后和他一起来?
但这些问题又杂又乱,比解所有竞赛题都难。
方予厌的脑子还是不太清醒,但他看得见周束楚因为他这两个字的肯定而露出了笑容。
周束楚有些放心的笑了笑,伸手跨到了他的肩膀上,“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年这个时候,如果要上课,我们就一起逃课。”
方予厌轻声说:“如果已经高三了呢?”
“那怎么了?”周束楚的自信又开始膨胀,“我们的实力还解决不了高考吗?再说了,就逃半天,能差的到哪里去。平时不行的不缺那半天也还是不行。”
“好了好了,”方予厌听不下去他这嚣张的话语,伸手推开了周束楚的头,“少自恋了。”
他手还没收回去,周束楚就抓住了他的手腕,皱着眉说:“这么冷?你在里面也没待多久吧?”
说起里面,方予厌才想起来自己刚刚在于洲墓前都说了什么。
那些话里的主人公此刻正握着自己的手,皱着眉低头哈了一口气。
方予厌的心跳似乎要摁不住般,比以往更明显的跳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要以为周束楚是喜欢他的了。
喜欢他所以总是在意他帮他出头,喜欢他所以事事都在关心体贴他。
但心跳就持续了不到十秒,方予厌盯着周束楚的发旋,就自然的冷静下来。
他们认识的时间太久了。
久到他很清楚周束楚是怎么样的人,根本无法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欺骗自己。
周束楚从来都是这样的。
方予厌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周束楚一直都是这样的。
如果今天是夏时秋站在这里,或是应归舟,他也不会去冒犯的问些什么,他也会担心的关心。
也会……提出以后一起来吧。
这就是周束楚这个中央空调干得出来的事儿。
方予厌想着想着,就没忍住笑了出来。
周束楚搓了搓他的一双手,听见这忽如其来的奇怪笑声,莫名的抬起头,“笑什么?我这么努力你还在这笑?”
方予厌笑着摇了摇头,把手抽了回来塞进大衣口袋里。
他的手握紧成拳,指节手心都保留周束楚的触感。
方予厌慢慢的搓了搓指节。
好想知道,和他十指紧扣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