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国从太祖时起，就是马背上征战天下，虽然沈氏一族都是汉人，但是因为边患不止，因此也从未疏远过弓马，绝大多数皇族男子自幼年时都需学习骑射。

临近五月，春日已缓缓过去，天也愈来愈暖，草长莺飞，夏蝉初鸣。

皇家围场在京郊，如今草木繁盛，郁郁葱葱，今日一早，围场的官员就已然忙碌起来。

马蹄淹没在如浪般的草丛中，微风吹过，马儿舒适的轻哼一声，沈曦坐在马背上，眯起眼睛。

“殿下。”朝格特骑马过来。

沈曦应了一声。

“大晟的皇家围场果然秀美，不过殿下有机会还是去我们丹然的草原看看，那里一望无际，更辽阔。”

“有机会一定去看。”沈曦挑眉笑道，以前就听闻北地的草原壮丽，“走吧。”

沈曦驱马向大帐走去，朝格特跟在她身边，兴致很高，最近一直在京城待着，虽然也听了曲，喝了酒，但到底没有草原可以纵马狂奔的自由。

沈曦到了大帐外边，却见卫曙和翰林院的几个文官在外边站着，没有进去。

下了马，交给一边的太监，走过去问道，“先生怎么在这个站着？”

卫曙一群人看到沈曦后，行了一礼。

“殿下，塔塔尔将军和陛下在商议事情，要我等在此等候。”

此时沈曦听到帐篷内传来一阵笑声，想来里面的人说的兴致正高。

“看来父皇他们也聊的很开心呀。”沈曦看向一旁的朝格特，“走，我们一起进去看看。”

沈曦走进大帐，沈逸正和塔塔尔将军把酒言谈，塔塔尔将军则是拍着胸膛，说着自己年轻时候的趣事。

一旁坐着一位青年男子，身高九尺，略有些胡子，鹰眼明亮沉静，穿着藏青色的袍子，身姿巍峨挺拔，正坐在塔塔尔将军身旁，微笑着听塔塔尔将军的醉语。

沈逸见到来人，招了招手，对一旁的人说到，“这边是我的女儿。”

“开济，过来，见过塔塔尔将军。”沈逸朗声道。

沈曦走过去，抱拳行了一礼，“见过将军。”

塔塔尔将军坐正了身子，拱手道，“不敢不敢，殿下万安。”

塔塔尔将军打量着来人，小小年纪的姑娘，没有着红装，而是里面穿着一身红黑劲装，又套着一副软甲，外面罩了个披风。

“果然是陛下的女儿，气度不凡，不像我家那个，一看就是草原出来的野孩子。朝格特，到这边来。”塔塔尔将军带着醉意，说话不清不楚，晃晃悠悠的站起。

“拜见陛下。”朝格特走上前去，扶稳了塔塔尔将军，冲着沈逸行了一礼，又道，“陛下，我玛法喝多酒，请陛下见谅。”

塔塔尔将军挥了挥手，说道，“我没喝多，我还很清醒。”

沈逸并未在意，笑道，“不妨事的，塔塔尔将军英雄豪迈，理应如此。”

塔塔尔将军打了个酒嗝，醉的晃晃悠悠，吐字不清，醉言道，“我听闻大晟国的儿郎都是自幼学习骑射，精通六艺，不仅多有佩服，我们这些草原出来的汉子，最佩服的就是会骑射的人，所以想讨教两招。”

旁边的那个青年男子终于不在默不出声，而是站起来，说到，“听闻陛下武艺过人，不知可否讨教两招。”

“放肆！”沈曦出言呵斥一声。

一旁年轻的护卫也紧绷了身体，面向那个男子站立，手压在了剑柄上，却并未出声。

塔塔尔将军似有些酒醒，慌乱道，“陛下，臣等无知，那日松他实在年少，口出狂言，望陛下恕罪。”

沈逸示意一旁的护卫退下，“少年意气，无伤大雅。”

“谢陛下宽恕。”塔塔尔将军似是喜上眼底。

沈逸并未看他，沉吟道，“不过既然那日松想比试比武艺，我大晟倒是不缺男儿。”

“岳渊你可愿替朕比试……”沈逸尚未说完便被沈曦打断。

“父皇，儿臣愿意代父出战！”沈曦单膝跪地说道。

沈逸诧异的看着沈曦，丹然入京之后，言语间的试探之意屡屡发生，今日之事虽是突发，却也早有预料。

“开济，莫要胡闹。”沈逸沉下脸，蹙眉道。

“殿下，还是由臣代替陛下比试吧。”年轻的侍卫出言劝阻，“殿下情深意切，但比试一事终归是太危险了。”

沈曦并未回他这番话，而是说道，“我的箭术，马术都是父皇教的，既然丹然有意比试，儿臣代为最合适不过了。”

塔塔尔将军站直了身体，酒意似无，嗤笑一声，”陛下，不比也罢，若是比试了，华昭殿下输了，莫要说我们欺负小姑娘，这样的事，我们丹然是做不来的。”

沈曦虽跪着，但是脊背挺直如松如竹，抬头直视沈逸，明眸璀璨，不怒不卑地说道，“我乃父皇独女，大晟国之华昭长公主，自幼时便跟随父皇学习骑射，如今已有十年有余，十年间除去和父皇学习之时，如有对战，我一次未输。”

沈逸知道，她在箭术上的天赋甚至远超过自己，可现在不是比试箭术的时候，更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她今天如果输了，也到罢了，不过是丢了次脸，若是赢了，那便不好，满朝文武会如何议论于她。

这件事和南康之事一样的，他一心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富贵荣华一生，摆脱这些阴暗诡谲之事，可总是事与愿违。

时间似乎过了良久，未有声音，众人皆屏息凝神不敢说话。

“既如此，那开济便代父比试一场吧。”沈逸应下了。

“儿臣遵命。”

此次和沈逸一同到围场的官员也不少，礼部，翰林院，锦衣卫甚至兵部都来了不少人。

校场内官员都已到齐，皆是神色凝重，期间有人窸窸窣窣的小声交谈，话语中多有不满之色。

卫曙和一众翰林学士站在一起，众人话语中已有愤慨。

“殿下怎可如此胡闹。”年轻的文官面色不悦。

刚刚众人听闻沈曦和丹然使者在校场比武，很不理解沈曦今日莽撞之举，两国外事从来没有小事，如此行经太胡闹了些。

周翰飞走到卫曙身边，踟蹰开口道，“殿下此次确实莽撞。”

“我看未必。”陆怀信听到，反驳了一句，“殿下骑术不错，未必会输。”陆怀信虽然不是翰林学士，但是文采极好，也被沈逸钦点来一起围猎。

“殿下虽然自幼学习骑射，到底不如在马背上出身的草原人。”周翰飞面色凝重。

卫曙平静的面容并未有太多色彩，淡然道，“多说无益，不如拭目以待。”

忽听得内侍传唤的声音，众人分列站好，沈逸带着丹然使者和沈曦走过来。

围场内的属官已经把马具，弓箭备好，虽大晟以文治国，但君子六艺多数文臣都会一些，更何况一般陪同陛下围猎的大多是武将。

远处立着五个草人，胸口处以朱砂涂红，五个草人依次排开，位置不近，站在校场看去，约有百步。

大伴陈文手中捧着紫檀木盒，走到沈逸身侧。

沈逸让陈文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块玉玺，对众人道，“既是比试，便得有彩头，这块玉印，朕年少时先皇所赐，今日便拿它作为彩头。”

玉印在阳光映照下温润细腻，上面雕刻这龙纹戏珠，威严却不失生动，更重要的是上面刻着“九州万方”的字样。

印，自古便是极为重要的东西，身份，地位，权利都在这小小一方印上，少有人拿它来送的，更何况是皇帝的私印。

“陛下不可。”

有人想要劝阻，沈逸挥了挥手，“既然是吾儿比试，朕自然要拿出最好东西做头彩。”

那方印是先皇病逝前给他的，那时候众位皇兄不是被贬，就是被处死，只剩他一人，虽然这方印只是一方私印，但是那时候父皇给他，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九州万方，今后九州万方就在你的肩上了。

这是父皇最后和他说的话，病榻之上，咳嗽声不绝于耳，残阳迟暮，屋内黯然，不多的夕阳，斜斜的落在脚边，他跪在父亲的床前，发誓道‘九州万方，儿臣定不辱命。’父皇似有笑意，也似乎没有。

一方印，就是一个天下，自此以后，身前身后，独他一人而。

“儿臣，定不辱命。”沈逸有些恍惚，思绪飞回，看到沈曦跪在当年和他一般无二的位置上，神采奕奕的说着豪言壮语。

沈逸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马鸣声撕裂长空，那日松纵马从校场飞驰而过，五支箭依次连射，只留下风的声音，众人未看到箭的影子，那日松已然在校场一边勒马停下。

远处小官匆匆跑来，俯首在地，“回禀陛下，全中。”

众人闻言，脸色都有些难看，毕竟对方是马背上长大的，自幼善骑射，不是一般人可比试的。

跳下马背，走到沈逸面前，行礼道，“陛下，还请华昭殿下出战！”

沈逸闻言看向沈曦，沈曦径直走向校场，拿起面前的弓，掂了掂，手中的弓大约在二石弓左右，和她平日用的差不太多，虽然没有平时的趁手，倒也可以一用。

沈曦飞身上马，一手持弓，一手从箭篓中取出白羽箭，猛然间夹紧马腹，马飞驰出去，快到沈曦看不到眼前的景色，只见得草人立在远处，白羽箭已然从手中依次破空而过，只留下几声风声呼啸的声音，伴随着箭尾白羽的虚影，消失在视线之内。

红衣烈烈，衣摆随风飘荡，沈曦高高束起发冠，银冠凌冽，她下马，走到沈逸身前，说道，“父皇。”

沈逸笑而不语。

校场的小官，仍是飞速赶来，立定高呼道，“华昭殿下，全中！”

众人惊呼一声。

今日比试，远处草人已有百步开外，且是骑马射箭，弓也是三石的弓，虽不比大弓，但到底已经是多数武将的极限了。

那日松略有些诧异的看向沈曦，似有些惊异，眼神中有了探究的色彩，不复以往的平静。

沈逸良久，终于开口说道，“果然青春年少，不过到底是没出结果。古人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如这样吧，将草人再后撤一百步，依旧五支箭，中箭多着为胜，如何？”

众人都有不解，顿生迟疑，如今平手已是最好的结局，二百步之外，恐怕草人轮廓已然看不清，骑在马上如何能射中。

沈逸见众人不回话，笑道，“这次不在马上比试，马下比试，五支箭一个靶子，中箭多者为胜。”

沈曦和那日松出列，齐声道，“是！”

二人站立于校场前，远处草人已经很渺小，胸口处红色朱砂都已看不见。

那日松看着身边的女子，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是娇小，面容稚嫩，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但是手中把玩的弓却不是小弓，指间摩挲着弯弓，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箭法高超，令那日松敬佩。”那日松含笑，鹰眼灼灼带着贵气。

沈曦勾起嘴角，自谦道，“草原之人善骑射，我已是班门弄斧了。”

那日松饶有意味的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举起弓箭，五支白羽箭依旧是划过长空，不过一瞬，箭篓便空了。

他自幼学习箭术，到如今弓箭早已在他心中，瞄不瞄准已然无所谓了，弓箭已经是他的一部分，心动箭出，如是而已。

“好箭术。”

沈曦称赞一声，拿起白羽箭，沉下肩膀，凝神静气，时间似乎过了良久，也有可能只是刹那间，一支箭射出，她伸手摸向箭篓，又一支箭破空而出，未有人缓过神来，五支箭也都射尽。

沈曦收了弓，将它放在一边，侧头问道，“听说丹然的弓和大晟的也不一样？”

那日松回神，鹰眼弯起诧异道，“那我便备好酒菜，等殿下赏光。”

沈曦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百官在校场一旁翘首以盼，等候已久。报靶的小官慌张的跑过来，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来。

沈逸面有愠色，不悦道，“成何体统，说！”

来人忙把靶子和箭矢递上台前，一旁的太监结果，奉给沈逸。

沈逸看去，却见两个草靶，一个五支箭正中靶心，箭矢钉入草靶极深，另一个，靶子上只有一支箭，但是一旁却放着四支，自箭尾到箭头依次劈开的断箭。

高下已分，但众人也不敢说话，沈逸指着断箭问道头问道，“这是谁射的？”

沈曦出列，面色如常道，“是儿臣。”

“众爱卿说这算谁赢？”沈逸似有困惑，苦恼道。

众人未有人说话，那日松却站出来说道，“自然是公主殿下，那日松今日受教了。”

沈曦闻言，看过去，他立在校场前，身姿刚毅挺拔，眉目间略有贵气。今日之事，自己虽然幼时起学习骑射，但是和他比，到底略输一筹，那他今日则并未争输赢。

沈逸眉间轻跳，不动神色道，“开济的箭术朕还是知道的，只是皮毛而已，今日之胜侥幸而已。”说罢，转头又吩咐道，“去吧朕的金弓拿来。”

”是。”

良久，陈文从内帐拿来一把弓，沈逸接过来，拿在手里端详，此弓做工精细，花纹繁复，他很少用。

沈逸对那日松说道，“这把弓便送给你了。”

那日松谢过沈逸，便接过了那把弓。

塔塔尔将军嘿嘿一笑，奉承道，“陛下果然爽快。”

沈逸含笑的看着他，问道，“塔塔尔将军的酒醒了？”

塔塔尔将军摸了摸胡子，陪笑道，“醒了醒了。”

“既然醒了，那边好好休息吧，明日狩猎，塔塔尔将军宝刀未老，明日定要好好展示一番箭术。”

“是。”塔塔尔将军似敬畏的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