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日，三春明媚，万物生机盎然，一切蓄势待发。

丹然使者昨日已在城外驿馆住下，随行之人，浩浩汤汤，所带来的马匹，羊皮等物，昨日就移交礼部。

而今日则设宴在长朝殿，皇帝，文武百官，一并内廷女眷都在。

一般而言，这种使团来访，不一定要后宫女眷也摆宴席，只是此次塔塔尔将军携夫人前来，塔塔尔夫人原本是三十多年前和亲陪嫁过去的婢女，时过境迁，当日和亲的女子已经是现在丹然国君的母亲，而那个婢女也成了将军夫人。

故此，于情于理，三十年未见，当日故人已逝，但这些后辈之人的礼数也该俱全。

如今，内廷之内，皇后之位空悬，如今贵妃代行皇后之印，大小事务都由她操持，自然这使团宴会之事，也落在她身上了。

贵妃一脸苦涩，坐在凤鸾上，沈曦搬来一把木凳坐在她下侧，温言安慰着她。

贵妃出身不太好，曾经皇后在时，处处打压，处处小心，如今虽然没了皇后，但是她也未接手过这些琐事，虽大致的可以处理，但遇上今日之事，却也有些胆怯。

“娘娘何必忧心，大事自有父皇他们去做，我们不过是在□□宴请塔塔尔夫人，更何况塔塔尔夫人也是我们中原人，想来思念故土之情，如今回来必然是倍感亲切，娘娘只当是正常宴请诸位京城贵眷一般，放宽心便可。”

沈曦认为塔塔尔夫人离家三十多年，今日虽丹然不怀好意，但塔塔尔夫人是中原人，故土情深，且如此大宴，不会出乱子的。

贵妃握着沈曦的手，拍了拍，轻叹一声，“开济，你不明白，今日的丹然太后，和塔塔尔夫人都不是宗亲贵族之女，是当日犯了错，被抄家时候剩下的孤女，养在宫中，未到十五岁，便和亲丹然。”

在这个从南康走到京城，正常人都需要走大半个月的时代，女子和亲他国，那就是此去千年，不再回头，父母亲人，永世难见。何况嫁去丹然，那时候，正值朝内于丹然交恶，大败丹然于关外，丹然上下对晟国恨之入骨，用一介女子，去平息两国怒火，对于那女子而言，就是要身赴地狱，随时都有送命的危险。

但就如此，如今丹然的太后，那位女子，带着不多的仆从，几车嫁妆，带着她的婢女，从九死一生之地，一路艰难万险，成为了丹然最尊贵的女人。

这样的人会记得晟国吗，这个让她从高位摔下的国家，这个弃她如敝履的地方。

忽然听的远处钟鼎响过三声，悠悠荡荡，飘了过来。

“他们见完陛下了，要赐宴了。”沈曦扶着贵妃站起身，说道，“塔塔尔夫人许是要过来了。”

贵妃点了点头，吩咐一旁太监道，“去二门那看着，机灵点。”

又带着沈曦，出了内室，却见后宫嫔妃，诰命夫人都已在殿内候旨，无人交谈，众人都规规矩矩的站好。

此时却听得一声通报，小太监疾步过来，“回禀贵妃，塔塔尔夫人已至殿外，拜见贵妃。”

“宣。”贵妃说道。

“宣。”太监高呼一声。

塔塔尔夫人携其孙女，缓缓走进，不疾不徐，四周鸦雀无声。

各宫妃嫔，诰命夫人分立两侧，她抬头看去，高位之上坐着一位面色柔和的妇人，温婉良善，旁边站立着一位妙龄女子，明艳英气。

她行跪拜大礼，说道，“臣妇塔塔尔氏拜见大晟国贵妃，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贵妃抬手示意，沉静道。

“叩谢，贵妃。”

贵妃离座，走下高台，扶起塔塔尔夫人，温声问道，“夫人一路必是舟车劳顿，我们□□之人，不必多礼。”

“贵妃言重了，路上自有人护送，不曾劳累。”塔塔尔夫人是南方人，娇小秀气，纵然年华逝去，银丝满头，眉眼举止间仍旧端庄秀丽。

贵妃闻言，听她话语中不卑不亢，又道，“宴已备好，夫人同我们入宴吧。”

“好。”

沈曦跟在贵妃和塔塔尔夫人身后，和她的孙女走在一起，后面跟着各宫嫔妃，诰命夫人，都入了宴席。

入席后，觥筹交错之间乐声四起，舞姬踏歌而行，锦屏生香，温言软语，江南小调最是留人。

一曲舞罢，舞姬退下，塔塔尔夫人神色间略有几分怀念。

贵妃眼中含笑，看着塔塔尔夫人，“夫人以为这乐曲如何？”

“故国之音，着实令人动容。”她良久回神，眼中似有不舍。

“夫人离家日久，想念故音是应该的。”一旁的妃子附和道。

“夫人尝尝这酒吧，是陛下知道夫人回来，令人从江南快马送到京师的。”贵妃端起酒杯，遥相一祝。

她看向桌子上的杯子，那是南方独有的黄酒，黄酒微浊，酒意香醇，回味甘甜，年少时的最爱，至今亦不能忘。

酒过愁肠，任是故乡之味，百转千回。

“多谢陛下，娘娘圣恩。”塔塔尔夫人拜谢。

杯酒交欢之间，沈曦略有些无趣，塔塔尔夫人行事滴水不漏，纵然流露出思念故土之情，却也不多言其他。

在沈曦郁闷时，众位诰命夫人，妃子和塔塔尔夫人相谈甚欢，问道，“夫人的孙女今年多大了？”

“她呀，十五了。”夫人有些喝多，酒意上了脸。

“夫人不如将您的孙女留下，嫁给我们大晟的儿郎如何？”贵妃也有了醉意，打趣道。

“我这孙女，性情顽劣不堪。”塔塔尔夫人，闻言挥了挥手，笑骂道。

“朝格特过来。”塔塔尔夫人把她孙女叫到身边。

朝格特像贵妃行了一礼，规规矩矩的在塔塔尔夫人身后站好。

贵妃莞尔一笑，问道，“开济，这几日你带着朝格特在京城玩几日怎么样。”

“是。”沈曦点头道。

酒过三巡，众人散去，塔塔尔夫人和朝格特出了宫门。

朝格特扶着塔塔尔夫人上了马车，放下帷幔，塔塔尔夫人似有笑意思绪飘远。

“玛嬷。”朝格特轻唤了一声。

塔塔尔夫人回神，应了一声，“嗯？”

“玛嬷在想念故土吗？”朝格特问道。

“我现在不就是在故土吗？”塔塔尔夫人笑意漫过眼角，看着眼前的孙女，年轻聪慧，矫健敏锐，像她的爷爷一样。

“那您想一直留在这里吗？”朝格特又问道。

塔塔尔夫人摸了摸朝格特的发丝，有些慈爱，“可是我的家人都在草原，而我也是草原人了。”

半晌，她似有留念说道，“汉人有句古话，曾经陪伴过我的年少，朝格特，今天把这句话送你，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玛嬷。”朝格特听不懂晟国的这些诗词，如此繁复，但在草原许多人，甚至是父亲，哥哥都研读儒学。

塔塔尔夫人却不再说话，静静地合上眼睛小憩着。

春风和煦，草长莺飞，丹然使者进京已有七八天了，公主府内，芍药花开，露水挂在花瓣上，鲜嫩欲滴。

朝格特摘下一朵芍药，把玩着，草原上风霜很大，像这样鲜嫩的花是活不了的。

朝格特有些意兴阑珊，偏头看向沈曦，沈曦在一旁写着字。

木槿在一旁插着鲜花，芍药枝丫婀娜，粉白相间，青梅如意四方尊端正不移，花枝一部分横斜外溢，一部分傲然挺立，点缀在一旁的太平花星星点点，绿芽幼嫩。

贡案上方挂着一副字，看样子是新写的，墨迹很新。笔法飘逸，行云流水，上面写着‘春意阑珊’。

“华昭殿下，这是何人的字，很是漂亮。”朝格特说着不太流利的官话，问道。

沈曦终于写完卫曙布置给她的功课，抬头就看见朝格特问她的那幅字，眼前一黑，前几日她看着卫曙的写的洒脱飘逸，且是左手而写，虽然知道现在多数文人喜欢左右手一起写字，但是看到像卫曙这样，左右手字迹不同的，也被震惊到。

卫曙看到她的眼神后，不仅仅把那副字送给了她，又似笑非笑问她要不要也练字，沈曦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然后就有了每天必须练字的要求。

沈曦的字也不难看就是一般般，但要是放在卫曙的眼里，就是不好看，卫曙之前也说过，沈曦不以为意，后来不再提起这件事，没想到她都忘记这个事情，却又马失前蹄。

“朝格特喜欢吗，要不我送你吧。”沈曦笑眯眯的问道。

朝格特诧异的看着沈曦，她以为这种已经挂在闺房的字是沈曦很重要的人写的，却没想到自己只是问了一句，却换来了沈曦直接送给她。

“那便多谢了。”朝格特也未推辞便答应下来。

沈曦起身走到贡案前，取下那副字，卷起来递给了朝格特。

朝格特接过，细细看了几眼，纸张洁白柔软，感慨了一声，“大晟国连纸张都比我们草原细腻，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沈曦问道。

“这里不能痛痛快快的骑马，让人扫兴。”

沈曦闻言朗声一笑，这几日京城内外都已经陪她玩过了，沈曦也很喜欢这个草原的姑娘，自由豪迈，无拘无束，很对自己胃口。

“无妨，过后日父皇要请丹然使者和文武百官一起赴皇家围场一起围猎，听说你箭法不错，我们要好好比试一场。”

朝格特闻言，扬起大大的笑脸，“论马背功夫，你们可比不过我们草原的人。”

“那可不一定，虽然我们大晟以文治国，但是儒家六艺也有骑射，不一定会输给你们的。”沈曦并不认同她的说法。

“我可能会输给你，但是那日松哥哥一定会赢的。”朝格特骄傲的仰起头，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哦。”沈曦若有所思的感叹了一声，“你喜欢你的那日松哥哥？”

朝格特忽然脸红了许多，怒嗔道，“华昭你胡说。”

沈曦捂住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