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箫声由远及近，虚无缥缈，如冷泉叮咚，听来让人如临胜境。约摸几息，又听有埙声、笛声、筝声和曲，另有箜篌、筑、鼓等相衬。

曲调虽清绵却暗含杀伐之气，空灵中细听还隐隐有撼山填海之势，当真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①。

忽然清风四起，原本垂落的帷幕轻轻飘起，隐约能窥见幕后女子的倩影。

席间不少宾客都停止了手中动作，相互询问着或者是引颈看向飘动的帷幕之后，好奇不已。

岳清枝无意幕后，目光停留在角落。

大殿一角端坐着一人，桌前瓜果吃食未动，酒却已换了好几盏，对美人的兴趣似乎还不如他手中美酒高，也不与人交谈，只独自端着酒盏品尝。

似是察觉到岳清枝打量的目光，那人抬起头来与之对视，倒也不恼，挂着浅淡的微笑举盏，隔着重重宾客向岳清枝敬酒。

岳清枝一挑眉，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也挂着淡淡的疏离的笑举盏回敬，转去看场上。

再说场上，只见十六只白鹤从幕中探头而出，衔着十六幅帷幕上缀着的八角悬铃香囊腾翅而起，缓缓撩起烟色的薄纱。

薄纱之后，大殿正中，十六位蒙着云丝面纱妆容精致的仙子盈盈立在满地朵朵的海棠中。海棠鲜红，更衬得仙子们肤如凝脂，白皙娇嫩。

她们都身着荼白色舞衣，水袖拖地，配以浅绯的外衫，看上去颇有绝世独立之态。各自姿态极妍，娉娉袅袅，或垂首而立，或抬手抚面，姿势不一地静立着，端的是妩媚动人，赏心悦目。席间莫不屏息凝神，翘首以盼。

岳清枝心下明清：这应该就是惊鸿舞了。

忽而听得一缕笛声昂扬而起，见十六位仙子仰面反俯，云袖破空而出，挥洒自如，带起海棠花飘落如雨，鼓声阵阵，其余几种乐器相互协助，曲调直上，如鹤唳云霄，碧海潮生；鼓声渐促，似塞上刀，激人心神。

海棠擦过仙子乌黑的云鬓，落在她们身上，落在长长的云袖上，带起香风阵阵。双足旋转，裙裾如蓬，腰肢柔软，两臂修长。

圣女泉别出心裁，每位仙子腕上和脚踝处都饰有银环，环上又以小铃缀之，舞动时丁零作响，清脆悦耳，煞是好听。

鼓声越发急促，众仙子旋速越快，几成道道残影，海棠也飘扬更甚。

忽而曲调激越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清丽绵长，各仙子也慢慢停止旋动，从袖中抽出刃白如雪的软剑指地，舞动着围成一个圈，左手聚拢高举过顶，用灵力幻化出一个轻巧冰凉的白玉盘。

一条流光溢彩纯白的丝绸自大殿穹顶抛下，明月身着同样的舞衣，披着霞色长帛，唇间衔着一枝红梅，右手同样提着一把软剑，拉着绸带从空中旋落轻轻巧巧地落在众仙子手中的玉盘之中。

谢知遇取蜜桃浆回来换了青梅酒，看着众仙子手中的软剑，皱眉低声道：“我在幕后见她们排练时，并未有软剑出现，这是?”

岳清枝不清楚幕后之事，猜测道：“许是临时加的。”

谢知遇欲给岳清枝倒上桃浆，却被拦住。岳清枝神情恹恹道：“算了算了，不喝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不必顾着我，我自己来就好。”

说罢继续看向台中央，目光略过角落，见那人既不看舞，也不看案上酒盏，倒是凝视着指尖燃起一小簇淡蓝色的火焰。

岳清枝记下此人，不再理会。

岳清枝不喜嗜酒他是知道的，换了桃浆定然不喜，谢知遇也不强求，取了新盏，自己倒了桃浆细细品着，再抬首时，明月已和众仙子戴上了半面面具，与场上的傀儡以剑相搏，脱离了《惊鸿舞》，更像是《兰陵王》。

美人、风韵、杀气、刚强，尽在片刻呈现。座中宾客纷纷赞叹圣女泉用心精巧，琢磨着回去让自家舞姬也学习一番。

乐曲渐激进，众人姿态愈发大开大合，戾气渐长。

谢知遇蹙起眉，匆匆压低声道：“神君，不对——”

话未落音，场上局势突变，众仙子自燃灵流，剑尖转向场上众人，连同十八具傀儡，乐师数十人纷纷暴动，召出武器加入战局，见神杀神，见仙杀仙。

明月抛开手中绸缎，双眉高挑，两手各提着一把剑便直直向着成禾杀去。

千里而来赴宴的宾客或逃窜或反抗，尖叫、利器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场间乱成一团，桌案瓜果酒水撒了一地。

艾归见状立刻拉起身旁的人离开朝晖殿，奔回浩渺殿取药箱和应急用物。

谢知遇岳清枝身为尝薪食禄的判官，又是武神，自是不能袖手旁观，必然要召出灵器，加入混战。

几息之间，两人心中已略有对策，谢知遇率先道：“神君，傀儡是我造的，怕是已经被明月改过了，你不擅机械一道——我来打傀儡。”

岳清枝明白他的意思，接着道：“那乐师交给我来处理。”

他迅速找到在和傀儡纠缠的丹澈，匆忙道：“丹澈，我专攻乐师，傀儡交给谢临了——快用红线困住那些跳舞的仙子，这事儿结束之前一个也不许走！”

丹澈正被傀儡缠得焦头烂额，烦道：“早就烦这铁疙瘩了！打也打不过，拆也拆不开，你来你来。”

说罢，烂摊子留给岳清枝，抽身而退。

岳清枝看着与他同高的铁傀儡，掌心灵力汇聚，银光溢出，手中出现一把通体暗色，透明细长，泛着银光带着倒刺的鞭子。

这是岳清枝早年接任判官时，成禾曾赠过他的那把极品灵器，名为鉴心，威力巨大，通体由玄岩寒冰制成，带有倒刺，坚韧非常。

它还有另一个名字更为世人熟知——诫神鞭。

诫神一出毁人百年修为，此话没有半分夸张。岳清枝是不善于奇门遁甲，也不善于机械，但胜在灵力强悍，无意与其纠缠，抽出鉴心卷住傀儡，灌入灵力，顷刻间，铁甲碎、电光闪，齑粉扬——一个高大魁梧的坚甲傀儡竟碎成零碎不已的部件。

朝晖殿此时人多，地方太小鉴心太容易伤到人，岳清枝不愿伤及无辜，便改用长剑，一面周旋于众人之间，一面催促纾文等文神做好疏散。

忽听得几声筝响，弹者似是信手拨弄，泠泠然如冷泉，空灵却不乏遒劲之力，冷冽却也不乏柔和，势如长箭破空，声如流火坠地，携着寒霜之意流进众人耳中。殿中杀成一片的神、仙、妖不由得怔了片刻。

岳清枝刚制住一个乐师，听得此声，心下暗自赞叹弹者功力之深厚，灵力之强悍，直道自已脱离天界四百余年，竟不知何时出了这般人物。

筝声不绝，虽无曲调，灵力低微的神仙却觉心口发闷，被这筝声压制着，更遑论尘间来的小妖小精怪们，一个个忙不迭捂着耳朵躲了出去，一时间圣女泉众人落了下风。

谢知遇将傀儡废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正被众人厮杀着。

成禾彼时早已与明月交手半晌，无迹与成禾站在同一处，争斗不休。二人终归是帝君神君，再加上那突然出现的筝声，明月即使准备周全，武力高强也不禁落了下风。

明月心神已乱，力不从心，一个转身手中长剑被挑翻在地，没了灵器，明月如失双臂，无力反抗，任凭无迹把寒刃架在她颈边。无力跪坐在冰冷的白玉阶前，眉宇之间仍有傲色，不屈不折。

丹澈和寻山早已将十六位仙子用红线绑在了椅子上，拖至边缘处防止碍手碍脚。纾文和识渊分工合作，纾文暂且安置好各部落来赴宴的宾客，识渊带着文神武神五两名封锁圣女泉去了。

岳清枝嘱咐式武看好被擒住的乐师，帮着谢知遇一块儿卸傀儡。

他做事一向喜欢简单化，收了长剑，召出鉴心挨个卷起，灌入灵力逐个绞成碎片，干净利落不留余地。动作虽比谢知遇等人更快，但傀儡已成齑粉，圣女泉在上面动的手脚也无从得知了。

十六具傀儡已被全部制服，九具完好无损，三具轻微损伤，四具尸骨无存；乐师二十余人，被活捉的只有不到十人，其余几人或自戕或被杀；十六位仙子倒是都活着，被紧紧绑着动弹不得，皆是目光空洞，神情僵硬，高昂着头颅，一副不知灭顶之灾的模样。

明月被暂押入望断崖底，艾归在查验众人安危伤亡，另有敛婴殿后勤仙侍打扫。

圣女泉此次不大不小的变动，就算这样结束了。就像从未开始过一样，草率又迅速。

朝晖殿众人并不是很慌乱，毕竟为人为仙几百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都很淡定，散在殿中各处，该嗑瓜子嗑瓜子，该唠嗑唠嗑。倒是小部落来赴宴的使者或首领，还有些心有余悸，匆匆忙忙道了别就离开了。

岳清枝站在一帘帷幕旁，静静看着场上人来人往，想着那声筝音，还有角落里独自饮酒的那人，努力回想着过去的事，试图从支离破碎的记忆中寻找对此人的记忆。

趁着朝晖殿打扫往来，闲叙唠嗑的人正乱，谢知遇找到岳清枝，低头看着岳清枝琥珀色的眼眸，声音也不由得放低了一些，道：“傀儡没问题，只是……这不是我造的那一批。”

岳清枝被打断，便不再想。对于傀儡被换，倒也并不意外，道：“跳舞用的傀儡于真正杀敌的傀儡而言，无论是防御能力还是灵活度攻击性都不高，怎能与之比肩?其中必定有猫腻。虽然没听说明月会造傀儡，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或者说，是她托人另造。”

谢知遇点点头，道：“现在明月被关押，谁也不知道事实到底是怎样，也不知她为何要反叛。场下正乱着，说不定还有余孽混于其中，我去找帝君，神君自己当心。”

岳清枝道：“去吧……等等，方才乱斗之时，有一阵筝音，弹者必技艺高超灵力强悍，我不在的时间里，竟出了这般新秀，不知是哪位仙君，或是神君，我想结交一二，不知你可清楚这位新秀姓是名谁?掌管何事?”

谢知遇还未答，岳清枝便听见一声轻笑从帘幕后传来。

岳清枝与谢知遇回头看向帘幕，见一只修长清瘦，肤色白皙的手掀起一角纱帘，露出对方的衣袍一角。

冰丝绶带低垂，袍边绣有云纹竹叶。

那人轻轻笑着，声如骨瓷相碰：“在下无意偷听，不过，不知云相君可是在与仪风君说起在下?”

岳清枝只觉得此人声线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悄悄扯了扯谢知遇袖子，以眼神询问，却见谢知遇盯着那一帘薄纱，一动不动。

纱帘掀开，对方扫过岳清枝的眼睛，对着殿中诸位看向这边的神官微微浅笑道：“在下神鲛公孟良，见过诸君了。”

注释：

①“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取自李贺《李凭箜篌引》

●啊！终于、终于、终于写到我良了！

●最近在忙考试，忙复盘，忙着各种事，更新得确实很慢，谢谢大家还在看~接下来的日子我会提升更新速度的(。-ω-)追求质量和速度~

●本章节原名：《只是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