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至，任红尘朝着房门甩出一鞭子。

门被鞭子炸开一个洞，掀到一边去。

房门大开，内里除了床板上躺着的那两个再无其他，宋瑛离得远些，被挡住了视线，只知道屋里没有别人，问道：“被魇住了？”

任红尘没有出声，朝宋瑛使了个眼神，宋瑛了然，一个隔绝阵便在屋子四周升起。

但其实她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老李身体绷直，手脚不停挣扎，应是于昏睡中又要投江，但被绑住动弹不得。

出事的是江流。

他还是躺在原本的位置，紧闭着眼，张大着嘴不停地惨叫，一手掐着脖子，一手悬在嘴的上方，紧紧抓着什么。

绑在他身上的绳子断了！

任红尘把宋瑛拦在身后，将周身灵力放开，自己拖着玄铁鞭进屋，她故意把鞭子在地上拖出很大的声响，每走一步，灵力便更盛一分。

是震慑，也是感应。

直走到榻边，停在江流头顶，屋子里都没有任何异常。

任红尘冷冽的眼神扫视了一圈，最后停在江流身上，才刚定睛一看，便脸色大变地上前按住江流悬空的手，扭头急忙去喊宋瑛：“阿瑛！”

宋瑛快步走近，随着任红尘的视线看去。

江流的手紧紧握着，手上粘着血，此刻还在不停地想要挣开桎梏往嘴里塞，而他的嘴大张着，嘴角撕裂露出隐藏在脸颊后的牙。

任红尘正在掰他掐着脖子的另一只手，使足了力气却发现掰不开，宋瑛直接下手打在他的合谷穴上，却发现没用。

按理一个人被打了合谷穴，正常反应该是浑身无力，江流掐的力气越来越大，眼见马上就要把自己掐死。

耳朵被毫无止歇的惨叫声刺痛，无奈之下，宋瑛指尖灵力凝起薄刃，找着缝隙对准手腕内侧，一刀割断了江流的手筋。

手一松，江流便开始急促大口的顺气，惊叫声止住，但饶是手筋被挑断，也没能让他睁开眼。

见这个法子有用，宋瑛手起刀落，将另一只手也挑断。

握紧的手无力张开，两人这才看到手里抓着的是一小团模糊的血肉。

宋瑛立马皱着眉上前掰过江流的嘴往里看，果然，喉咙里血呼刺啦。

他在惊恐之下，生生把自己喉咙里的血肉给抓破了。

这不可能是单纯的被噩梦魇住。

宋瑛开始查看江流的其他情况。

任红尘怒火中烧，她形影不离看了这么些天的小弟居然在眼皮子底下被害成这样，罪魁祸首还能消失得毫无踪迹，是可忍孰不可忍！

灵力轰一下，一改方才的平和，变得肆意狂暴。

任红尘捏着鞭子，朝空荡荡地屋子怒喊：“哪来的缩头乌龟给姑奶奶出来！”

后方，宋瑛给江流在头顶脑卢穴上扎了一针，让人彻底昏睡过去，然后小心地把撕裂的下巴合上，开始给他治疗。

任红尘的灵力不要钱一般地往外涌，鞭子打碎了一扇窗和几个瓶瓶罐罐，依然毫无所获。

宋瑛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抽空从鞶囊里拿了个寻妖罗盘。

罗盘黯淡无光，没有蓝焰燃起，一丝也无。

寻妖罗盘探妖从未出过错，连死灵恶鬼亦能探知，此刻怎会没有动静。

宋瑛皱起了眉，看着前方的任红尘，出声要唤她，却开了口又闭上，这么欲言又止了两次，才终于出声：“你看这个。”

任红尘闻声回头，宋瑛把罗盘抬出去些，好让她看得更仔细。

果然，任红尘看到那毫无动静的罗盘后面色凝重了许多，她沉思着，道：“上一次罗盘出问题，是给江且拿着去寻妖，碰上瘦腰留在那里的结界。可即使是那次，罗盘也不是毫无动静，难不成……”任红尘的目光落在昏睡中满是伤痕的江流身上，“难不成，这次来的，比瘦腰还厉害。”

一个厉害到，能完全不被罗盘探知到的怪物。

任红尘轻松地笑笑，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逞强，她来到榻边，坐到宋瑛身旁，把头轻轻地靠在宋瑛肩上：“阿瑛，若真像我说的那样，那今夜我们就要一起死在这儿了。”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

无羁崖。

江且百无聊赖地看着屋顶，内里断裂的经脉暖酥酥的，先前是宋瑛用自己的灵力凝丝给打结接上，所以其实还是断的。

现在宿泱就是在把灵力给催化，将经脉完好接续。

慢工出细活，这事儿急不得，只不过是熬得人有些瞌睡。

江且打了个哈欠：“还有多久啊。”

沦为苦力的宿泱只冷冷地撇他一眼。

江且自讨没趣，也不放在心上，自己转眼珠瞟瞟这儿，又瞟瞟那儿，瞟累了，又消停会儿，和宿泱搭话。

“哎，咱两聊聊呗。”

没被搭理。

转会儿眼珠子。

“我记得那天我砍你挺用力的啊，怎么你这么快就活蹦乱跳了。”

又转会儿眼珠子。

“你是哑巴吗？”

“有点饿了。”

这句不是闲得无聊没话找话，江且是真的饿了。

于是闲话内容变成了。

“想吃桂花糕。”

“你吃过桂花糕吗？应该没吃过。”

“我有个姐姐，她做的桂花糕天下第一好吃！”

“哦，还有桂花酒，配着螃蟹，再来一叠桂花糕，啧啧啧，那滋味。”

江且先前睡了那么几天，睡够了，今夜精神百倍，清醒且嘴碎。

终于，宿泱忍无可忍，警告道：“够了，闭嘴！”

江且拿警告的话当耳旁风，自己在那琢磨：“……嗯，也不知道赢无羁有没有吃过桂花糕，可惜今年桂花败了，否则让我姐做了给他尝尝。”

宿泱不干了。

阴沉着脸腾地起身就往外走，江且悠哉悠哉的朝他背影喊：“上哪儿去？”

宿泱回头，恶狠狠地指着江且：“明日再多话割了你的舌头，今日结束。”

就结束了？

莫不是受不了要提前走？

别啊，他这还瘫着呢，一点不能动可太不好受了。

江且边这么想着，边耍赖般地一蹬脚。

这个蹬脚的动作就是下意识的，今天他蹬脚动手挪身子的试了很多次，没一次成功。

这一下可给他高兴坏了，又试着抬了抬手，发现手腕甚至小臂都能抬起来了：“居然能动了。”

只是抬不了太高，但这不妨碍他颇有兴致地把手抬起晃来晃去，一会儿又换成转手腕子，边转边向宿泱道谢：“谢了啊。”

若是这声感谢能别两眼放光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子转，而是看着宿泱说就更好。

宿泱倚在门框边冷笑着看他转手：“一会儿就会被你转断了。”

撂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走。

一刻都不想多待。

江且把这话听进去了，又转了两下，依依不舍地放下手，用另一只手伸过来，安抚性地在这只手掌上轻轻拍了拍。

好不容易恢复，可不能再给弄坏了。

接下来的几天，宿泱每日都会不定时地过来给他梳理经脉，赢无羁则是自那日来过一会儿后，便销声匿迹了。

短短两日间，江且已经能坐起来靠在床头。

第三日过后，他已经能下地了。

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江且有一种不真实感，脚上软趴趴地，地也软趴趴地，像棉花踩着棉花，有点使不上力，还因此差点摔在地上。

本来要走的宿泱听见动静回头嘲笑江且：“摔不死你。”

看在他帮自己恢复经脉的情况下，江且不与他计较，只扶着榻边的柜子慢慢站稳。

正赶上黄昏时分，落日熔金，占了一片秋江水，染得小竹楼都绮丽一片，只在窗边看得有限，不过瘾。

江且在床头拿了件外袍，然后找着能扶的东西，慢慢地向着屋外走去。

出了屋子，江上的风便呼呼吹了过来，有些凉。

这竹屋外面像是建在个竹筏上，沿着小屋四周向外延了好长一截，虽有风，却一点都不摇晃。

江且在朝着夕阳的那面瞧见一个奇怪的椅子，不同于一般木做的或竹编，而是用打人的那种粗藤条编的。

扭成了类似斜月榻那般的式样，上面还覆了一层雪白皮毛，看着就舒服，人可以半躺在上面。

江且把随手拿的外袍披在肩上，颇有些兴奋地走过去躺下，江水长阳在眼前一览无余。

横烟秋水上①，万物映霞光。

竹屋水湾的岸边，蒹葭白了穗子，在习习秋风里轻摇慢晃。

江且舒服地往椅子里又缩了缩，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手指敲着椅子上的扶手，低声哼着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②

这是他从小听周淮安唱的，起初在周家夜宿时，江且换了卧榻睡不着，偷偷溜到院子里，正好被深夜办公归来的周淮安逮到。

才七八岁的小崽子被提溜回房按在他的专属小榻里，犹自不肯消停，在被团下拱来拱去闹着要出去玩。

周淮安被闹得不行，哼歌哄他睡觉。

哼的就是这首。

江且低低柔柔地哼着，哼完一段时停下来想了想词，才开始哼后半段。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哼完最后一个音，背后传来赢无羁调笑的声音。

“这才刚能动弹，就惦记着与人携手共藏秋林了？”

①唐·许晖《秋霁寄远》：横烟秋水上，疏雨夕阳中。

②诗经·郑风·《野有蔓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