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躺上手术台时，许聿之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只知道此刻大脑空白一片。

这一周的时间，她去了许多地方。挪威的峡湾和步道石，冰岛的冰川湖，格陵兰岛，非洲的塞伦盖蒂，埃及的卢克索神庙，埃罗陪着她在这个星球上的瑰丽之处穿越，就像是在给她的情绪做最后的震撼。

最后，他们回到她长大的小城。

去了她和吴霜经常去的那家冰激凌店，点了她喜欢的搭配。冷热交替让口腔变得麻木，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吴霜喜欢这样吃，又好像仍然不明白。

她想看看吴霜在便笺上写了什么，却因为胸膛中翻滚着的畏惧情绪而收回了手。

她去看了吴霜。

春节假期早已结束很久，吴霜本应早就返回工作的城市，但她没离开。她每天准时去公安局报道，看看有没有失踪人口的消息，然后就在城市里飘来飘去，有时会去外环，看看有没有被抛尸的画面。

一天找不到许聿之，她就一天不放弃。

许聿之远远地跟在她后面，默默地看着她。

有两次，她看到吴霜抱着膝盖蹲在路边，头埋在膝盖里，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上初中那会儿，吴霜确实很爱哭。后来长大以后，她就再也没哭过了，总是笑的很甜蜜。她几乎要忘了她哭起来的样子。

她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想到她身边去。其实以前吴霜哭的时候，她也是笨嘴拙舌，从来没能安慰好她。就只是默默陪在她身边，一语不发，却从来不会离开。

她从来没离开过吴霜。

哭完以后，吴霜会自己擦掉眼泪，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有点疲惫又轻快的笑容，用柔软的声音说，“容容，我好啦。”

以前她觉得，自己嘴巴太笨不会哄人，能默默陪着她也很好。可是现在，她连陪在她身边也做不到了。

她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在脸上抹了一把，又锤了捶腿，继续朝前走。看着她走遍了她们去过的地方，没去过的地方，一点一点的寻找。

许聿之跟了她三天，白天看着她到处寻找，又看着她在夜晚疲惫地回到家，直到窗户亮起。

晚安，无双。她在心里说。

这是最后一晚了，一周的时间已经过完，她明天就要接受ERT改造。

埃罗出现在她身边，“就这样吗？”

许聿之又凝视了窗户一会儿，点了下头，“走吧。”

她和吴霜之间，并不需要一句再见。心意相通，不需要几句外在语言。而羁绊之深，也远非一句再见能割得断。

许聿之躺在手术台上，静静等着医疗团队进行改造前的最后准备。手术室外，埃罗站在观察窗前，注视着即将开始的历史性一刻。

一群穿着深蓝色无菌手术服的医疗人员正在忙碌，动作精确有序，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开始的改造手术做最后的检查。实验室内的气氛紧张又严肃，只有仪器的轻微滴答声和偶尔的低语融进沉默中。

许聿之的身体被一层无菌的手术单覆盖，只有头部露出，被柔和的手术灯光照亮。她收回目光，凝视着天花板上反射的光影，心跳在胸腔内回响，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倒数。

“许聿之，我们即将开始ERT程序。” 张教授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温和而可靠，“你会感觉到轻微不适，但请放心，一切都是正常反应，我们也会随时调度。”

她想点头，但不太方便，于是闭了闭眼表示知道了。

“基因编辑工具CRISPR-Cas9已就绪，供体DNA构建体经过彻底纯化，无污染物。” 基因编辑团队的负责人报告，他们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着供体DNA的序列图谱和受体细胞的DNA序列。

“引物设计完成，PCR扩增设备准备就绪。” 分子生物学家调整着仪器，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无误。

“DNA序列编辑和验证流程已经过多次模拟，所有设备均工作正常。”

“表观遗传重构仪器校准完毕，反馈机制和监测系统全部激活。”

随着一项项汇报完成，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医疗团队的成员们各就各位，他们知道，接下来几个小时将是一场与时间赛跑般的战斗。

“开始术前准备。” 张教授的声音在手术室内响起，冷静得完全听不出这场改造巨大的风险和难度。

麻醉师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术前汇报，许聿之，女性，27岁，体格检查和血液检测结果均在正常范围内。”

医疗团队开始了有序的术前流程，首先是对她进行全面的生命体征监测，确保在麻醉状态下的生理指标稳定。随着麻醉师缓缓推动药物，她感到一阵轻微眩晕，意识开始模糊，内心深处却异常清晰。

“ERT程序启动。”

一台先进的基因编辑设备开始运作，它将使用CRISPR-Cas9技术精确地修改她的基因序列。与此同时，表观遗传重构仪器也在同步工作，调整她的细胞内信号传导途径和神经递质受体的敏感性。

手术室外，埃罗的目光落在许聿之平静的面容上。他可能是心情最复杂的那个人，作为以年轻状态活了一个世纪的人，他比谁都对生命之漫长深重感同身受。

让许聿之也经受这一切，是对的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医疗团队全神贯注地进行着每一个步骤。他们小心翼翼将编辑好的细胞注入许聿之的体内，同时监测她的生理反应，确保细胞的整合和功能表达按预期进行。

“供体DNA注入完成，开始观察细胞反应。”

许聿之的体内，新注入的细胞开始与她的宿主细胞交互，通过脂质转染逐渐融合并开始表达新功能。医疗团队密切监控这一过程，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

随着ERT程序的深入，许聿之的生命体征逐渐显示出稳定的迹象。她的心跳、血压和呼吸都保持在正常范围内，细胞的再生和修复过程也在顺利进行。

三天后。

“ERT程序第一阶段完成，开始进入适应阶段。”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许聿之的身体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生理变化，细胞逐步适应新的基因表达模式，并最终实现功能的优化和提升。

医疗团队开始替换新的仪器和数据为下一步做准备。尽管ERT的初步阶段已经完成，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在接下来的重构阶段，他们需要不断引导扩增靶向基因组片段，引导表观遗传标记和染色质结构重组，以促进引入性状的最佳表达。

重构阶段在适应阶段结束后的第二天开始。众人再次聚集在许聿之的手术台旁，准备进行最后的重构操作。

各类实验设备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冰冷的仪器开始工作，将对许聿之的细胞内信号传导途径进行微调，优化新细胞功能的表现。

“开始调整神经递质受体敏感性，监控MAPK/ERK信号通路。” 张教授的声音中难得透露出一丝紧张。这一步是双刃剑，提高敏感性可以增强战斗本能，但也可能导致情绪感知的过度麻木。

成员们密切关注着许聿之的生理反应，手指在各个控制面板上快速跳动，调整着各种参数。

“注意，开始释放量子点，进行DNA序列的最终校准。”

随着指令，一台特殊设备开始释放出微小的量子点。这些量子点与许聿之的DNA序列相互作用，在细胞活动中不断调整，来稳定基因编辑的精确性。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这具身体在无声中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细胞内，新的基因表达模式正在形成，表观遗传标记和染色质结构正在被重新组织。

“细胞重构效果良好，没有出现预期外的免疫反应。” 一名监控人员报告，语气终于带上一丝轻松。

在这个过程里，许聿之的细胞分化不是没出过意外，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刺耳的仪器警报声音几乎天天响彻实验室。团队就像行军打仗一样，吃饭和睡觉都在17层的短居室，根本没有时间回到地面上。恢复体力变成了一项需要争分夺秒完成的任务，然后又立刻投身到实验室。

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等在外面的埃罗非常焦虑。

除了出任务和睡觉，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呆在17层，站在隔离窗外看着里面的进程，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在这个基地，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些拥有超级战斗力的人，被称为超级战士。他们听从基地指挥，完成国家的命令，铲除极端危险的犯罪分子，以及维护国家利益。甚至可以说，这个基地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为了培养超级战士而存在的。

但这真的是对的吗？

他忽然感到茫然。

他并没有亲眼目睹过改造超级战士的过程。对他来说，不是基地改造了他，他的命运在一千两百多年前就注定了。当他被唤醒，用自己的力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时候，他觉得这是值得的，虽然这是他未曾设想过的人生道路。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能为这个社会、为国家乃至世界贡献一份很大的力量，他并不觉得自己被剥夺了什么。

但许聿之会逐渐失去她的情绪，她的感情。

埃罗会遇见重伤的许聿之并不是偶然，实际上，他关注吴霜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

他在某一次出任务的途中意外看到吴霜，惊鸿一瞥间正好看到她在笑，而那笑容……很像帕顿。

——其实也没有那么像。帕顿是东欧混血，而她是典型的东方人长相，不同的人种决定了他们在最根本上的天差地别。

而且她没有帕顿那么白——她也白，却是属于东方人的那种暖白，而不像帕顿那样，皮肤苍白的甚至透出皮下血液的粉色。另外，她是完全女性化的柔软长相，远远没有帕顿好看。

但她也有一双呆萌的大眼睛和双眼皮，肉乎乎的方圆脸，短短的鼻梁，还有和帕顿一模一样的屁股下巴。她的眉毛也弧度柔软，眉尾下垂，睫毛又长又直，这些都是帕顿所拥有的，甚至他们连发际线都很像，哦，头发的颜色也一模一样，都是近似黑色的深棕。

她和许聿之呆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时而温柔、时而天真又固执的神态也那么像帕顿，委屈扁嘴的表情也像。嘴唇也和他一样红，很少见的红，像肆意的花瓣。

甜蜜的笑容也很像。

她听人说话的时候会睁着大眼睛，偶尔会皱眉，又呆萌又认真的模样，和帕顿一般无二。

在这七十多年里，她是埃罗见过最像帕顿的人。

但帕顿还是比她好看多了。她的鼻梁不够好看，不像帕顿的那么笔直精致。再比如帕顿的瞳孔是灰色的，像一潭透明的湖水。她的眼睛虽然也好看，但比帕顿逊色太多。

他太想念帕顿了。看到吴霜的时候，他会恍惚觉得回到了当初和帕顿走在长安大街上的时候，俊秀的少年眼神明亮，神采飞扬。

所以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他偶尔会隔着远远的距离去看吴霜和许聿之。她们是如此密切的一对挚友，就如同当年的埃罗和帕顿。

今年元宵节也是如此，他忍不住想去看看她们俩。

帕顿喜欢吃甜食，以前上元节夜游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去观灯、猜灯谜，他总是抱着一份糖稀圆子吃得开心，上面飘着一些桂花，又香又甜。

如今上元节已经更名成了元宵节，圆子也变成了有馅的汤圆，但伟大的友谊从来都不会改变。他依旧能从吴霜和许聿之身上看到自己和帕顿的影子——吴霜也总是买很多吃的，和帕顿真像。

只是，他只是中途离开了那么片刻，再跟上的时候，许聿之就出了意外，身受重伤。

所以许聿之并不是他偶遇的路人，他早就认识她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在他心里，许聿之是一个陌生的朋友。

而他不知道这所谓的“救”是对是错，他会改变她的人生。

他无法想象如果她的情绪衰减，吴霜会受到怎样的打击。他也不知道吴霜最近有没有放弃寻找许聿之，或者已经茫然失措。

没人能说他做错了，但是他内心煎熬。

本来超级战士没有无故进入17层的权限，他们是战士，而非科研和技术人员。但埃罗是将许聿之带回来的人，加上他身份特殊，又特意申请，才能日日守在这里。

从最开始的新向生长治疗，到后来的ERT，埃罗宛如门口的雕塑，连松怀亮都忍不住打趣了他几次。

在这日复一日的期盼中，三个月后，许聿之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