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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圣人无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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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明月沙岛上灯火通明。处处是手执长明灯的圣师,遵照圣主大人谕旨,为次日仙寿节布置法阵。

圣主车驾隐入山林,迎着山门两侧道人跪拜,驶入奉仙观。

不多时,早先蔚止言置于观主身边的那团灵光一闪,有画面传来。

一扇紧掩殿门内,观主恭敬伏地,上首高坐一人,着明黄道袍,身形端正挺直,左右各一行圣师随侍在下。

……圣主深夜造访奉仙观,想与圣塔爆炸脱不了干系。

此时的阵仗,与其说观主觐见,倒像圣主召了观主前来问话。

沈欺与蔚止言相视一眼,往下看去。

“圣师已验明,明月沙圣塔炸毁前,其下两副法阵就曾遭受损毁,后又为人复原。”

圣主和颜悦色,俯首:“你身为奉仙观主,可知此事。”

奉仙观主背影一滞,阵脚自乱,忙不迭叩首。

“小、小徒知道。”

观主把脸埋得低低的,不复人前的气概,出于某些缘由,心乱如麻,不敢直视圣颜。

高座降下一道和缓的诘问。

“你奉仙观中的圣坛,四周两副法阵同样也是如此。”

“圣塔之变,你已亲眼所见。”

“你又可知。”

圣主不疾不徐:

“圣坛镇压的那样东西,今时已不在了?”

奉仙观主猛然提起脑袋。

“这这,圣主大人,小徒属实不知啊!”

“数日前圣坛、圣塔两处禁阵接连破裂,小徒查验过后未能发现怪象,这才擅下定论,错以为是巧合。便只将禁阵修补完全,未曾上报圣殿。”

“至于圣坛,”观主脸色发白,“小徒那天、那天只查看了法阵,不曾深入圣坛看过……”

“小徒一时大意,望圣主大人恕罪!”

海上国的人都知道,圣塔和圣坛镇着乐初醒的怨气。

然而这只是其一。

为防引起恐慌,只有圣殿中的阵师知道其二——

圣塔里,还镇着乐初醒的残魂。

圣坛下则更是有……

奉仙观主出身于圣殿,当然知晓内情。那晚,明月沙圣塔、观中圣坛遭人闯入,圣塔长明灯更是莫名熄灭了一刻钟。自己名下地界出现这种差池,奉仙观主当即派人搜了整座岛。

最后搜不出个嫌疑,奉仙观主只好补上了破裂的法阵。

法阵修好了,至于圣坛乃至圣塔里面镇压的东西,观主犹豫半晌,没有进去查看确认。

毕竟圣塔里镇的是残魂,圣坛里又是……

当年乐初醒死得怨气冲天,吓得明月沙人人噩梦缠身。圣主举圣殿之力,布下重重禁阵、聚灵阵,才总算平息这股怨气。骤然要让他深入禁制以内,奉仙观主他……心存忌惮。

奉仙观主提心吊胆一个晚上,无事发生。

于是心下稍安,并未上报圣殿,对外也不提及此事。

结果今天,圣塔在眼皮子底下炸毁,观主顿失方寸——他有预感,这场变故,一定和前几天出的事有关。

心慌意乱时,收到了圣殿传召。

圣主问话,不亚于给了他当头一棒:圣坛里的东西竟已不在了!

看来早在那晚,圣坛底下那样东西就出事了!

他、他却因为一时失算,没能提早发现,贻误了上报的时机!

观主冷汗涔涔。

“小徒修行不精,未曾发现圣坛祸患,绝非有意知情不报!圣主大人恕罪!”

观主面上遍布是惊慌失措的颓态,早已形如土色。

左右圣师纷纷侧目,沉凝气势蔓延开。

打破殿内凝滞的,是圣主一记叹息。

“你这逆徒。”

“瞻前顾后,何以至此。”圣主安坐上位,一手虚虚搭着金帛圣旨,面目悯然示下,“莫非怕寡人责罚于你?”

“不,不,圣主大人心地宽仁,怎会妄施责罚!小徒绝无此意!”

观主连连叩拜,后悔不堪:“小徒愚昧犯下差错,现已知错了!求圣主大人宽宥!”

上首又一记柔缓叹息。

“也罢。”

“谅你一回,”圣主道,“日后勿要再犯。”

奉仙观主展现出感念不已的姿态,连人带衣裳跪倒在地:“是,是!小徒谨遵圣主大人教诲!”

圣主轻轻摆手,作为应答。

呼——卸下心头大患,观主安心许多,奏请道:“明月沙圣塔炸毁一事,那乐初醒……恐生变故,圣主大人可要彻查其他圣塔?小徒愿随圣殿前往。”

听到这个名字,圣主额角微蹙,拂过一缕对于恶孽的厌色。

“一具已死残魂,翻不出风浪。”

“今夜无需理会圣塔,唯一之要务,仅仙寿节而已。”

观主讷讷:“小徒明白了。”

圣主很快将那缕厌色抹去了,心平气和,与众人道:“天亮以后,仙寿节至,寡人行将登仙。”

“辛苦诸位,今夜尽己职责,确保法阵无缺。”

圣主明眸含光,慈眉善目,笑言:

“明日仙寿节,有诸位护法,寡人飞升之时,便降福海上国,令国众福祉绵延,令诸位共候仙音。”

观主和一众圣师齐齐拜在殿下,无不眼含热望,为圣主奉上虔心诚意的朝拜:

“谢圣主大人恩典!”

“谢圣主大人恩典!”

“谢圣主大人恩典!”

直到众人领命散去,全是协助其他圣师布阵去了,殿下只留圣主一人,静坐高处。

沈欺才道:“观主在说谎。”

蔚止言洗耳恭听:“是哪一处?”

“他说自己修行不精,并非有意知情不报,”沈欺道,“这句是假话。”

观主看似对着圣主将一切和盘托出,沈欺却没放过他那一瞬间的掩饰。

若不是今天圣塔爆炸,禁阵曾经破裂的事,便真的要被观主掩盖过去了。

观主不是什么知情不报,他是故意的,欺上瞒下。

……为什么?

等等,沈欺抬眉,望着蔚止言:“你方才问,‘是哪一处’。”

“除了这处是假,还有别的?”

“啊?”

蔚止言惊道:“我只是随口一说啊,我怎么会看得出来呢,疑是。”

都什么时候了,沈欺阴恻恻:“你再装。”

“这个,嗯,”蔚止言败下阵来,“这样一想,果然还有一处呢。”

“说。”

“第二处谎言,便是他道,‘绝无此意’。”

——“圣主大人心地宽仁,怎会妄施责罚!小徒绝无此意!”

观主说这话时,蔚止言瞧见观主藏在袖间的五指,不停地小幅摆动,摁住跪伏在地的大腿。

他竟然两股战战,一直在发抖,却又拼命地隐藏。

他在害怕。

他又是……在害怕什么?

圣主心地仁善,对观主并未多加苛责,宽恕了他的过错。他还在害怕什么?

既然过错暴露出来、圣主也不会苛待犯错的人,观主又为什么还要隐瞒?

撇除这两道奇怪的谎言,通过观主之口,一件海上国秘辛浮于水面。

沈欺:“圣塔不止有乐初醒的怨气,还镇着他残魂。”

蔚止言:“奉仙观的圣坛下,也镇压着一样和乐初醒有关的东西。”

几天前,圣坛禁阵遭人破坏,之后那样东西就消失不见了。

观主语焉不详的那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另外,海上国上下如何能三番五次地笃定,圣主明日就能登仙?

沈欺闭目沉思,蔚止言索性摆出一套饮具,丢几颗荔枝,煮起茶来。

甜香萦绕,水雾袅袅,摇动一幅空中画面。

是那团洗魄灯的灵光,蔚止言一时忘了收回,它还停留在殿内,因而画面不绝。

圣主仍然坐得笔直,金帛圣旨铺开,他持握血玉小章,往圣旨上书写着什么。

沈欺看过去。

圣旨上写满了一个名字。

乐初醒。

乐初醒乐初醒乐初醒乐初醒乐初醒。

那枚印鉴是红色的,密密麻麻的名字染成一片血红,像是承载了一卷封印,或是诅咒。

圣主体态恭矜,只是平心静气地写着,字迹也端正,写完了,再一笔一笔,逐个划去。

然后撕下那一卷圣旨,端起案边长明灯,打翻了蜡烛。

火苗腾起,满纸血红名字烧了干净。

“乐初醒。”

圣主注视余烬,泛起悲悯之色。

“你作恶多端,如今一具残魂,又欲重返人间作孽。”

“明日,寡人登仙成圣,那时再将你这恶孽,送入死地。”

……这乐初醒,果真是海上国人人得而诛之,连圣人国主也对其怀有厌恨。

可沈欺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再细想,一时却道不出个所以然。

他回过神时,殿门被人敲开,又迅速掩上,圣主座下多出一个人来。

刚进来的这个人,一进门就跪下了:“小人见过圣主大人!”

声音有点耳熟。

画面里的那人背对着他们,看不清脸,那人道:“圣主大人今天交代的事情,不知小人办得是否妥当,若是有幸让圣主大人满意,还请圣主大人明日为小人降福!”

圣主垂目,对那人笑了:“办得不错。”

“谢过圣主大人!”

那人喜气洋洋,躬身再拜,脖子上裂开一道血痕。

他才刚刚拜下身子,那个喜悦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口齿间几注鲜血喷涌而出!

“什么……?”那人扶着摇摇欲坠的脖子,呆滞地仰望上方,“圣主、圣主大人……为什么……?”

殿内无数长明灯燃烧,无数的光芒之中,一道挺拔人影动了。

圣主站起身。

数不清的光影落在他面上,圣人儒雅可亲,眸光清明含笑,站在高处,怜悯地望着他。

“只是有一点,你做错了。”

那人血色散尽,血喷得满地都是,抠挖着喉咙,挤出不成调的句子:“圣主大人,不是你、是你要我……那么做……的吗?”

他本来是圣殿里一名圣师,今天圣塔爆炸,明月沙议论纷纷。明明是圣主大人指示他,趁着圣殿车驾到集镇上的时候,故意对圣主大人出言不逊,然后再由圣主大人出面开导的啊!

圣主大人吩咐他的,不就是让他当着众人的面冒犯圣主大人吗?!

“可惜,是你听错了。”

圣主温和地微笑着。

“而且……”

“谁让你,打得那么重的?”

砸在他背后的那一团泥块,真的,很疼啊。

圣主微微地一叹,不忍似的,阖上了眼睛。

喉咙被割断的那人,丝毫没有听到圣主大人的低喃,在这紧闭的大殿内,众人敬仰的圣主大人朝他露出了慈悲的笑。

他再也发不出声音,烛火席卷而来,旋即把倒在地上的血尸烧成了飞灰。

“……”

奉仙观另一头,临海静室里一刹那的静默。

被烧成灰烬的那人,倒地前一刻,沈欺看见了他的脸。

怪不得声音很熟悉,那人的声音,不久前他们的确是听过的。

是樵夫。

那个集镇上质疑圣主威信、而后被圣主感化的樵夫。

四目交汇,沈欺缓缓对蔚止言道:“你起初想说的,是这个?”

当时集镇上人群散去,蔚止言感叹圣主深得人心,又低声提道“那个樵夫”,却没有下文。沈欺问他,蔚止言轻轻揭过了。

蔚止言无奈:“那樵夫内心畏惧,却敢高声盘问,不太寻常,我才随意猜测。”

说起洞见人心,蔚止言自问还算是有个一知半解。那个樵夫,在集镇上当众责难圣主,可蔚止言看到,樵夫内心深处,居然是……十分畏惧圣主。

色厉内荏,面对圣主有着深刻的恐惧,却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圣主口出不逊。

除非一腔义胆,就是……受人指使。

蔚止言心里不禁隐隐约约地猜测起来,过后又笑,如果真的如他所想,岂不是太过荒谬。

只怕是他多心臆测。

于是沈欺问起,蔚止言没能说出口。

“想不到……”

又被他猜对了,蔚止言一言难尽。

沈欺沉声:“‘樵夫’出现,是一场戏。”

圣塔无故倒塌,明月沙人心惶惶,纵然圣主驾临,也未能完全驱散众人心头的阴云。这时冒出头来一个樵夫,将人们不敢说的话一股脑骂出来,他出言无状,圣主却不以为忤,反而以礼相待。

众人见此,心想圣主如此心慈,自己却还想过埋怨圣殿,如何能不心生愧疚,如何能不感念圣主仁善?

——假扮成樵夫的圣师,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集镇上,是一场圣主授意的表演。

对温驯之人仁慈,是为仁慈;

对叛逆之人仁慈,是为圣人。

这一场戏,尽可以彰显圣主仁德。

沈欺盯着画面中那身明黄道袍,圣主高坐在上,沉心静气拟写着圣旨,他的背后光洁无污,早不是那身被泥块砸过的道袍,换成一套崭新的了。

被“樵夫”用泥块砸中,人前纡尊降贵,温和地伸手扶起被人们推搡的“叛逆”。

在这不为人知之处,仅仅是不满“樵夫”打得重了些,便对他施予灭口的惩罚。

而圣主依然安稳地坐着,面含微笑,一如往常,好比无事发生。

沈欺眼神骤冷,一丝厌恶闪过。

“当真是……圣人无常。”

怪不得,海上国众人崇敬圣主,当圣主驾临,人人虔心朝圣,情状热烈得几近拜神。

如果樵夫出现在集镇是一场戏。

——长此以往,海上国又有多少次这样的戏?

“这下却是清楚了。”

沿着这场戏作为一道引子,蔚止言窥见了局中全貌:“难怪观主要说谎。”

圣主表露在外的笑面,俱是一张涂了蜜的假面,其下藏着一把淬了毒的尖刀,才是真面貌。

观主、乃至圣师,他们在外朝拜那个仁善的圣主,期待圣主成仙、带他们一齐飞升;在人后,他们又要面对那个冷酷的国君,深知其人无常。

他们害怕圣主,却要竭力掩饰这样的恐惧,因为……

海上国的圣主大人“心地宽仁”,他们怎么能,怎么能……害怕圣主大人呢?

所以观主吓得发抖,却必须谎称“绝无此意”;所以观主发现了圣塔、圣坛的异常,却迟迟知情不报。

一块下手稍重的泥块,都能招来杀身之祸。在镇压恶孽的大事上出了差池,又要面临何种惩罚?

东窗事发,观主提心吊胆。然而观主没想到,今日的圣主,一心筹备仙寿节,无暇顾及乐初醒作乱的事。

观主从此逃过一劫,于是才算卸下心头大患——比起乐初醒重回人间,他竟是更怕被圣主责罚。

想通了此节,沈欺望向窗外,再看圣坛四周的禁阵,又是另一重意味。

遥望海岸,倒塌的圣塔化作废墟,目光扫过海国,还有十余座一模一样的白塔悄然矗立。

将白塔一一看过,忽然他目光定住,略微探出身,碧绿瞳孔直直望着外面。

“你看这些圣塔的位置,”沈欺回头,叫上蔚止言,“假如连起来,是不是很像……”

蔚止言好好地看过各座圣塔,心有灵犀:

“像一具灵柩?”

是了,把十四座圣塔所在的位置连起来,排列而成的形状,就像一具——棺木。

说到棺材就不得不想起一些怪力乱神的鬼故事,蔚止言已然要开始冒冷汗了,奈何他越看越有新发现:“这样一看,这些塔的形状也像是……蜡烛?”

圣塔通体纯白,圆柱为身,塔顶削尖,顶端燃着长明灯,形似一抹跳动烛火——这不像蜡烛又是什么?

海上国的圣塔,俨然像是墓前祭奠亡人的丧烛,十四座圣塔连在一起,又勾勒成一座坟茔。

“镇邪之术,需要这般镇法么?”沈欺不由得起疑。

海风呜咽,夜幕下圣塔无声伫立,果然像极了祭奠亡人的白烛。蔚止言一身上下突然毛毛的,把满载洗魄灯灵光的灯笼拿近了一些,才道:“要看镇邪之人怎么想了。”

“只要起到镇邪驱恶的效力,布置成什么样都可以。”

“但是呢。”

“弄成这副样子,”蔚止言道,“似乎是真的很注重仪式啊。”

这样的镇法,完全是……

把海上国,变成了乐初醒的葬身之墓啊。

甚至,若不是能感知到圣塔深处确实有股怨气,蔚止言会错以为,这是哪个人出于深仇大恨搞出来的诅咒。

不过再怎么说,虽然圣塔的形状和排布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到底是把恶孽镇住了。这么说来,也算圣主做的一件大善事。

画面之中的圣主,同样遥望着海边圣塔。

“乐初醒。”

一个如钟似磬的嗓音响起来。

“一具死魂,任你今夜游荡,又能如何。”

圣主逡巡一圈,视线回到明月沙圣塔,看着满地残骸,不急不躁。

时隔两百来年,圣主又算了一卦。

卦象告诉他,海上国第一阵师,正是圣主。

亦如圣主每次算到的,海上国第一阵师,从来都是自己。

很久以前,有一天,同一道问卦,关于海上国第一阵师的卦象,一如既往,显示出圣主的身份。

可是有个人,卦象之中,算出来是人间第一阵师。

乐初醒。

圣主又算,他算到了一个名字。

再算,这一个名字,将来定成大祸。

后来乐初醒果真成了罪人,受到众人唾骂。

乐初醒,曾经的人间第一阵师,又能如何。

“谁叫所有人都知道,你乐初醒,是个恶人。”

“从前能镇你一次。”

“待寡人成仙,便能镇你……第二次。”

长明灯荧荧烛光洒落,圣主身躯沐浴在一片明光之中,光辉明亮。

烛火摇晃,光下盘踞的阴影也晃动,遮住了圣主那一转眼,明明暗暗的笑容。

……沈欺终于知道,方才他感到的不对劲是什么了。

圣主写下乐初醒名字再焚烧,这番举动,与其说是厌恨,更像是嫉恨。

他对乐初醒,不单纯是对一个罪人的厌恶。

还有身为阵师,对一个阵术天才的隐秘嫉妒。

厌恨与嫉妒,两相叠加,所以圣主兴师动众地将镇邪法阵修建成一座墓葬,似乎就说得通了。

而圣主已经不再看圣塔了,今晚而言,他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乐初醒制造的混乱,在这件事完成前,不值得他分心。

圣主铺开一卷新的圣旨,稳稳当当地坐在高处,描绘一幅图卷。

蔚止言煮好了茶,沏茶间隙,朝画面里看了一眼。

圣主画的是道法阵,和圣主交给圣师、为仙寿节准备的布阵图是一致的,不过还要更详细些。

只这一眼,蔚止言搁下杯盏,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卷圣旨,以双眼描摹,转眼记下了阵图每一处,心中推演几遍,再开口时,面色已是凝重。

“圣主让圣师去布置的这个法阵,不是用于降福的阵术。”

沈欺微顿。

“那是什么?”

“是一个,”蔚止言一字一句,“夺人气运的邪阵。”

如同终于揪住一缕隐蔽的蛛丝,霎时蔚止言窥见千里伏线,他道:“海上国的仙寿节,从一开始,就是圣主精心布置的一场试验。”

沈欺:“试验?”

蔚止言拿来几只杯子,端起茶炉,平均地倒进每只杯子里,每杯均是一半满,而后从头开始说来。

“最初,是一件不完整的灵宝降落在海上国。”

“灵宝不完整,回绝天地之间的源流,招来了雾障,海上国从此封闭;同时它降下灵泽,却不加限制,毫无顾忌地施放给所有人,海上国人人得长生。”

沈欺当即领会了:“因为灵宝降下的灵泽无所顾忌,所以海上国每个人得到的灵泽,应该是没有差别的。”他看向桌上挨在一处的茶杯,“和你倒的这些茶一样。”

蔚止言:“是,理该如此。”

“但若是有人布下这个邪阵,通过邪阵夺走其他人得到的灵泽,”蔚止言一个个拿起外侧的杯子,拿准了相同的分量,往中心那一只杯子里倒,“就会变成这样。”

中心的杯子吸纳了本属于其他杯子的茶水,满得即将溢出,而外侧一圈杯子里的水变少,还是均等的——变成了减少以后的平均,个个几近见底。

把中心那只杯子看做圣主,外侧几只杯子看做海上国的其他人,就理解了圣主画的法阵的作用。

沈欺:“灵宝降福本是均等的,可圣主通过这个法阵,将其他人分得的灵泽夺去了。”

所以圣主气运才会如此深厚,才会福泽傍身,远远超于常人。

蔚止言:“而他布置法阵的时机,正是仙寿节。”

“疑是,你记不记得,他们是如何说起仙寿节的变化。”

那是在集镇上,听卖荔枝的老妇人说的,沈欺还有印象:“早年十年一次,再变为五年一次,现今一年一次。”

听了蔚止言这番说辞,沈欺沉吟:“这就是你说的……试验。”

每逢仙寿节,圣主离开圣殿,巡游十四岛,并且四处布阵,为众民降福——名为“降福”,实为掠夺气运灵泽。

最开始十年一次的仙寿节,也许是因为圣主还心怀忌惮,担忧起阵太过频繁、招致疏漏,以十年为一次试验;同样出于担忧,圣主掠夺的灵泽,也控制在一个小幅的范围。

直到圣主发现,他是海上国第一阵师,他让圣师布置下去的邪阵,从未被人看破——信奉圣主的海上国众,他们都发自内心地相信着,那些是圣主的恩赐,是降福的法阵。

海上国的人们,对降福的真相一无所知,甚至翘首以盼,只为一年当中那朝圣一面。

于是圣主无需再小心试验了。

仙寿节的间隔,变得越来越短;夺灵法阵的范围,也变得越来越大。

沈欺怀疑道:“他这样一味夺人灵运,就从不会出错?”

海上国的人得了再多天赐,也经不住圣主长此以往的盘剥吧。可是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提到过,有谁因为降福而出事的。

“因为‘降福’,圣主确实算是降下了一些。”

蔚止言拎起中心那只满得将要溢出的杯子,往其他各只茶杯的方向倾斜,倒茶。

不多不少,每杯只分到一滴,落进杯中,泛起一刹那的水痕,其后了无痕迹。

“若说圣主夺来的灵泽是一股江流,”蔚止言说道,“仙寿节‘降福’回馈出去的,则只有这区区一滴了。”

多年来,圣主通过仙寿节夺走灵泽,再经过“降福”,施舍其中毫末给海上国的人。

如此一来,既能避免人人灵泽枯竭,又令人深信:“降福”是圣主的恩赐无疑。

人们被蒙在鼓里,得到的是本就属于他们的东西,还在懵懂地歌颂,圣主大人仙人转世,至善无瑕。

至于圣主,只需要高高在上,扮演好一位明君圣人,心安理得,接受众人朝拜。

蔚止言摇头:“海上国之大盗,不外如是。”

起先,听闻海上国一众人士、包括圣主自己,笃定圣主明日将要成仙,蔚止言不以为然:海上国被雾障包裹,他们所说的明日一到,所有人便会醒悟,此处此时断然不可能成仙。

怎知圣主依靠百般手段,搜刮一国的灵泽集于一身,犹嫌不够。

圣主一直提到“明日”,蔚止言猜测,圣主不想再收敛,打算借着明天的仙寿节,要把所有人的灵泽抢夺一空。

假如成功了,那么只看圣主一人,着实与成仙无异。

只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样一个“成仙”的人,却是实打实的……

妖物。

沈欺倚窗,凝望深夜的海上国。

这一座雾障之中的国度,夜色下也是如此美丽。

美丽得让人难以看出,白日里这片碧海蓝天之下,到了夜晚,会笼罩着深重的阴云。

那一边的殿内,圣主悠然描画阵图,坐在高处俯视一切。

奉仙观以外,圣师们穿行于海岛各处,对照阵图,在明月沙画下一个个“降福”法阵。

法阵相连铺开,浮光阵阵,光晕忽闪,犹如招惹了一团团蛾虫,不知疲倦地飞舞。

正如海上国这座美丽的华袍,掀开之后,底下就布满这样的、虫蚁侵袭的痕迹。

沈欺一搭一搭叩着窗棂,道:“你觉不觉得,这些东西实在是碍眼。”

不管沈欺说的是哪些,蔚止言很难不认同:“有一点。”

夜风吹拂,白发飘飞。

沈欺眸光疏冷,嘴角噙笑。

“我想做一件事。”

……如果一定要说实话,蔚止言的话,人界之事,他现在一向是无可无不可,如非必要绝不插手的。

不过,既然疑是觉得碍眼了。

沈欺彻底推开窗,挽起了乘愿弓。蔚止言跟着提起灯笼,佩好腰间折扇。

那就一起出去一趟,把这些碍眼的法阵解决干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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