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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圣人无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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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塔炸毁,这是海上国前所未有的大事。

爆炸的动静极其骇人,转眼功夫,圣塔被炸的消息插上翅翼,传进明月沙每一个岛民的耳朵里。

天色渐沉,海屿披上夕光,浓得化不开的橘红色涂抹大地。云蔽雾锁,海岸边一地倒塌的残垣断壁,宛如一个不祥的预兆。

明月沙一时人心惶惶。

街头巷尾议论纷纭——岛上人都晓得,圣塔镇压着乐初醒的怨气。此时突然爆炸,偏偏又撞在仙寿节前夕……

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那……

面临什么后果,无人乐意想象。

但未知的忌惮,岂是轻易能够压抑下去的?

慌乱间,有人无心提及,十四座圣塔,该是受到了圣主大人庇护、由圣殿时时看顾的,怎么说倒塌就倒塌了?

一旁的人们连忙扯住那人,眼含怪罪地敲打了他一下。

——圣主大人贵为仙人降世,玉洁冰心,怎能妄加议论?!

哪怕随口一言,也断然不可冒犯圣主大人才是。周围的人们于是掩住了那人喉舌,带领他一齐垂头,合掌,虔心朝着圣殿的方向拜了拜。

而在海角处的山顶上。

奉仙观主眼睁睁看见圣塔爆炸,当场脸色大变,率领观中道人,急匆匆出了山门。

不到多时,另有一行人浩浩荡荡,降落在明月沙。

这行人穿着统一形制的道袍,人人手掌长明灯,腰悬一副刻有金文的卦仪。一行人将圣塔残迹团团围住,在废墟里搜寻着什么。

奉仙观的道人跟在后方,对这些人毕恭毕敬,规规矩矩地守在一边。

半晌,这行人约莫是一无所获,一个个摇了摇头,倏然掉头,往集镇去了。

“看来他们没查出什么。”

临海静室内,沈欺远观海岸人群:“圣塔说塌便塌了,海上国也认为非同小可么。”

否则,怎么会派出如此多的阵师过来巡查。

“果然,”又是一语成谶,蔚止言为之感叹,“镇邪镇到最后,总要出事的。”

却是不知道,这次要出一番什么样的事了。

这次变故来得太过突兀,圣塔一瞬倒塌,又被奉仙观带来的一群阵师包围。因此,沈欺和蔚止言搁置了潜入圣塔的计划。

海上国颇费心思地把来客请到奉仙观,聚集道修之灵,以此巩固聚灵阵,镇压乐初醒的遗骨。聚灵阵对修行之人无害,海上国这么做无可厚非,总归也是别有用心。

索性按兵不动,待在静室里坐观局面。

这一趟水,还是先静观其变,再看怎么蹚比较好。

海岛夕照西下,落日最后一丝余晖沉入海底。

夜晚到了,黑暗却没有来临。

通往集镇的路上,一行人手持长明灯,道袍一致,卦仪齐整,目不斜视地行来。

点亮的长明灯照亮了集镇,原本惶惶不安的明月沙百姓,见此情景,有如梦中惊醒,奔涌而至道旁——

是圣殿的圣师!

一时间人潮填巷,绵延十里。观者云集,却无人敢高声言语,唯恐惊扰来人。

这一支仪仗井然有序地穿行,圣师在前开路,队伍末端,众多圣师拱卫一架车舆。

圣师齐声唱喏——

“圣主大人驾到——”

仪仗所过处,人人噤声,伏地跪拜。

“拜见圣主大人——”

“拜见圣主大人——”

“拜见圣主大人——”

众民稽首,长明灯所过之处四方献敬,那座由圣师环绕的车舆,沿着海潮落下般的一众朝拜,缓缓驰行。

沈欺不禁瞭望车驾所在。

……想来其中之人,就是海上国那位人人称道的圣主了。

见沈欺想看,蔚止言干脆招来灯笼,又抽出一点洗魄灯的灵光,遥遥抛出窗外。

灵光坠落到集镇一角,无人察觉。同时,集镇的画面清晰地展现在两人眼下。

沈欺便凝眸,直视其间。

车舆行驶到人群正中央,停驾。

“诸位免礼。”

一道嗓音既和且平,如钟磬音声,敲击在伏地各人的心上。

众人这才仰起头,仍作躬身的姿态,恭敬地拜在车下。

车前,左右两旁伴驾的圣师低眉垂眼,拉起帘幕,从车舆间便走出一个人来。

被人群所簇拥着,身处海海人潮中,那个人仍然显眼非常。

海上国的圣主,是个看起来不出而立之年的男子。明黄道袍撑起一道挺拔身姿,面孔儒雅可亲,虽是未语先笑之相,气度自华,叫人不可肆意对待。

行走间,明黄衣袖匀整地摆动,露出其下一卷金帛圣旨,一枚血玉小章。

圣主站定了,目视人群,眸光清明:

“仙寿节前夕,明月沙圣塔遭变,实为突发一难。寡人率圣殿阵师来此巡查,业已探明圣塔之中怨气不存,可保各位安全无虞。”

——圣主大人竟为了他们,亲自赶来明月沙,果真圣人心肠,爱民如子!

众人深受感慰,再次虔诚拜道:“圣主大人实乃仙人降世!”

“圣主大人大德,定能护佑海上国!”

人群跪拜不止,圣主面怀悲悯,弯下腰身,一个个将跪在身前的岛民扶起。

人们无不受宠若惊,连连叩谢。

圣主一直回以仁慈的笑意,又扶起一个年迈的老伯,身后骤然生变。

“圣塔倒塌,你身为圣主,为什么没法子提前知道?!要是真的出什么事了可怎么办?那里面关的可是死有余辜的罪人!”

人流里忽然蹿出一个樵夫装扮的人,朝着圣主愤怒地嚷嚷。众人始料未及间,那人背后摸出个什么东西,忿忿向圣主扔去!

众人的惊呼声里,那个东西——竟是一团泥块,正正砸在了圣主背后!

“砰”的一声闷响,明黄道袍背后留下一块乌黑的污渍。

“!!!”

人群顿时哗然。

马上有人制住了樵夫,怒斥道:“竟敢冒犯圣主大人!你是何居心?!”

“圣主大人圣仪,岂是容你冲撞的!”

“我有什么错?”樵夫大叫着,扫视周围,“难道你们就没想过,圣殿不是无所不能吗,为什么有圣主大人在,圣塔却塌下来了?!”

樵夫肆无忌惮的瞪视下,有人讷讷垂下了头。

化解这阵突兀僵持的,是一则劝止声。

“各位,放开这位义士罢。”

圣主遭受如此冒犯,不见动怒,转过身去,示意大家放开樵夫。

随后他毫无二致地低身,朝樵夫伸出手。

“义士责问得对,明月沙圣塔此次意外,确是圣殿失职。”

圣主目视樵夫,便如目视明月沙众人,一视同仁,全然不计前嫌,温和地将他扶起。

明黄道袍背后顶着一团刺眼的乌黑色,落在众人眼里,却仿佛有光。连樵夫也被那光彩照耀,愣愣地失去了言语。

圣主沉着道:“各位安心,既是圣殿之过,圣殿将彻夜守卫明月沙。”

“明日仙寿节照常开启,圣塔之变连累明月沙受扰,为表弥补,此次仙寿节巡游,便以明月沙为起始。”

“今夜,寡人与圣师将留驻明月沙,在此布阵祈福,待明日与各位同享仙寿。”

往日的仙寿节,巡游降福都是从圣殿开始,明月沙从来是排在最后的。圣塔生变,圣主担忧众人安危夜奔而来,遭人无端质疑却以德报怨,甚至要彻夜守护明月沙、明早一到仙寿节就为大家降福!

众人疑虑忧惧一律如风吹散。刚才嚣张恣意的樵夫,不知不觉时早已羞愧地拜下,随着众人,发自肺腑地山呼:

“——圣主大人圣明!”

圣主手起又落,留下金帛圣旨的一段,血玉小章刻上一枚印,交给座下圣师。

那是此次仙寿节的降福阵术。

圣师恭敬地接过来,按照圣主示令,一列圣师四散开去,前往明月沙各处布下法阵。

圣主也登上车舆,前后圣师簇拥,车驾在众人目送下,驶向了奉仙观。

沈欺看到此处,评说道:“海上国圣主,亲眼一观,果真如人所说。”

圣主的仪仗看不见了,集镇的民众仍然你一言我一语,憧憬之情溢于言表。

“圣主大人不愧是仙人转世!”

“是啊,等到明天仙寿节,圣主大人就能登仙成圣了!”

“圣主大人要成仙了也没有忘记给我们降福,真真是圣人胸怀!”

见之,蔚止言颇有感触:“这般深得人心,的确是不无缘由。”

又低语道:“那个樵夫……”

沈欺:“怎么。”

“唔,没怎么。”蔚止言笑笑,把忽然冒出来的一点臆测摁灭了。

……只怕是他多想了吧。

蔚止言这两句没头没尾的,沈欺无意追问,转而和蔚止言求证一点实际的:“那圣主真是仙人转世、行将成仙?”

圣主是否仙人转世,蔚止言没说是与不是,只道:“仙人转世,与其他各族无异,理应抛却前尘。”

“至于魂魄如何转世,隶属于魂界司职。据我所知,除了魂界之主,任何人无能干涉。”

沈欺于是懂了。

身死命消而魂魄未散者,魂魄归于魂界,然后才谈得上转世。一具魂魄转世前后的身份,只有魂界之主能够知晓,外人不可知。

除了魂界,他人不可能知道圣主前世的身份。

而转世之人本身,又势必会忘记前尘往事——既然忘记了,怎么可能记得自己曾经是“仙”?

海上国圣主“仙人转世”之说,经不起深思,究其本身,只是为圣主美名增添的一道光环。

总之,也许是海上国对圣主的崇敬,所需要的一个寄托,也许是其他。

“那么,”沈欺道,“明日仙寿节,圣主将要成仙的说法,也做不得真了。”

蔚止言望着环海雾障,流露一点耐人寻味的神思。

就和他们在果摊买荔枝时,听到老妇人说起“圣主大人马上快要成仙”,他为之侧首的那种表情一样。

“灵宝于此降下雾障,令海上国与世隔绝。”

“与世隔绝,不通六界。”蔚止言清澄目光一扫,“——这一道雾障不除,如何能够成仙?”

“只不过,纵使称不上仙。”

蔚止言一转话头:“这位圣主气运傍身,其福泽之深厚,远远超出常人。长此以往,虽说成不了真正的仙,海上国的人称其为‘仙’,也算无可厚非。”

沈欺:“照这么说,圣主确是个,”他需想了一想,才想出个词,“……圣人?”

心地贤厚,仁人爱物,德行无缺的圣人。

“你说。”

沈欺紧盯众人虔心跪拜的身影,道:“世上真有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么?”

“一个人,别人想起他、提起他来,只有好的评断。就算也说起缺陷,可是这样一说,反而显得那些好的更加好了。”

“人人都喜爱的人,无人讨厌的人,完美无缺的人。”

沈欺说的应当是圣主吧,他的双眼直直凝视着蔚止言,似有所指,似有疑惑:“可是,这样一个人,当真存在吗?”

“我觉得,”蔚止言被沈欺盯得浑身不自在,弯起眼睛,笑说道,“应该还是有的吧。”

沈欺:“是么。”

蔚止言连连点头。

沈欺若有所思,仿佛是认同。

蔚止言才松口气,冷不防沈欺又道:“我却以为。”

“若是真有这样的人,但凡遇上他了。”

沈欺冲蔚止言深深一笑:“要以十倍百倍心思应对,才能将他看清呢。”

世上真有完美的人吗?

一个人,倘若别人对他的评论都是好的,比如“善解人意”,又比如其他——那不是很可怕么?

要么此人对自我的掌控,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要么所有人都在撒谎,众人口中的那些评论全是捏造的;要么这个人,他戴了一层一层的面具,竟能营造让众人混淆的假象。

无论哪种,都是一件棘手的事啊。

你说对不对,晏辞。

“……”

疑是说的这人不知道是谁呢,蔚止言像陷入了苦恼。

究竟是谁,让疑是遇上了,还需要以十倍百倍的心思去应付呢。

天底下原来还有如此可恶的一个人吗。

蔚止言面貌无辜,状似参不透沈欺所指。但不管是谁,沈欺这副眉目含情却暗藏机锋的笑容,确实笑得蔚止言十分心悸。

没等蔚止言回话,兴许根本不需要也不觉得蔚止言会好好答话,沈欺轻哼一声,已是转过头去,复又看起灵光传回的画面。

蔚止言一句腹稿来不及讲,莫名其妙蒙混了过去,也庆幸,也惴惴。

沈欺懒得再和蔚止言扯闲篇,全因集镇上的一副景象,吸引了他注意。

朝圣众民久久不见起身,直到圣主大人的车驾登上奉仙观,隐入了山间,圣师也四散开去,人流才逐渐散去。

人群各回各家,洗魄灯那缕灵光飘啊飘,飘过一户屋舍。

巧的很,这间屋子里住着的,就是卖荔枝的老妇人。

老妇人回到家,对着远去的圣主仪仗,喃喃参拜:“圣主大人保佑,圣主大人保佑。”

“老头子,你看到了吗?”

朝门外拜完了,老妇人走到床前,床上躺着一个人,老妇人对那人说:“明天的仙寿节,圣主大人就要成仙了呢!”

灵光静悄悄一转,照向床上的人。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躺在床榻上,他睁着眼睛,看着老妇人,面上带笑。

老翁虽然卧床,面色还红润,躯体也健康,只是说不了话。

——因为他压根没有呼吸。

他的两只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大大地睁着,直挺挺“看”着老妇人。

没有进气,没有出气——以凡人的眼光来看,这老翁分明是一个死人!

老妇人却浑然不觉得诡异,坐到床头,如同一对正常的老夫老妻,给老翁掖了掖被角:“老头子,你睡得太久了。”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自从五十还是六十年前,她家的老头子摔了一跤,摔断了脖子,就变成这样了。

但是没关系。

他们海上国的国众,早已习惯了家里出现这样的人了。

不要紧的,他们有长生赐福,还有圣主庇佑,是不会死的。

“睡吧,老头子,再睡上一夜。”

老妇人握着老翁僵硬的手,闭上眼,无比虔诚地低语:

“你看到了吗,圣主大人来啦。明天仙寿节,圣主大人就要成仙了呢。”

“圣主大人仁心,会为我们降福的。”

“过了明天,你就能醒过来了。”

灵光收回,小屋里这一幕倏然消散。

沈欺无声无息地看完了,心有所想,道:“早是横死之相,却未死。”

说的是老翁。

蔚止言肯定道:“这也是灵宝功效。”

老翁摔断了脖子,早该死去,却没有。要说老翁还活着,他却没有呼吸。

灵宝赐海上国长生,就连应死之人,他们的体表都维持在生前的样子。使人不死,却不能完全地使死人复生,因而留下一具没有呼吸的肉身。

海上国的人们都知道:国中“死者”,只是换副模样、睡着了而已。

只要悉心保存好肉身,到圣主大人成仙那日,圣主大人会在仙寿节上降福国众,“死去”的人就能再度醒来。

“长生不死,”沈欺道,“难怪海上国自认为所修之道是条登仙路。”

蔚止言不得不为仙道正名一下了:“坐享其成的长生,不因修行而来的寿数,绝非仙道。”

沈欺已有答案,仍问:“非仙道,那是什么?”

蔚止言便是想到海雾围成的法障,想到人人享有的长寿,想到小屋里死去多时宛如行尸的老翁。

海上国诸多离奇之相,赫然在目。

“不是仙,更近于……”蔚止言不做他想,道:

“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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