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燃香说完话的一段时间,没有人再开口。
深重的静默,盘旋在兄弟二人间。
沈燃香并未亲口否定关于这场火的诘问,本身已经是一种默认。
他们眼下所处的,是沈燃香一缕意识衍生的世界。这里微小如一草一木,或是再到每个客人和伙计,皆是这道意识化成的。
一旦三味火烧完,余烬散去,这片天地便会随之崩塌。
到那时,目之所及将彻底化为云烟,困滞在太胥图里的意识也会失去所托。
也就是说……
“哥。喂喂?……哥!你在听我说话吗!”
沈燃香连着喊了几遍,沈欺才动一下。
似乎被重重的心事裹挟着,他蹙起眉头,暗含一抹隐晦的艰涩:“如果我们不曾进过太胥图……”
燃香,你是不是就不会想起这些事?
这场火是不是就……不会烧完?
然而沈欺又从来是可叹地清醒着。
万般假设都是虚妄。
他们早已无可避免地卷入太胥图,有了如今局面。不过是,后果只交给了沈燃香去承受。
要是沈燃香注定会……,他会怎么想?他才……
“如果哥哥你们没进来过,”沈燃香笑一下,接过话去,认真地告诉沈欺:
“那就不会有今天了。”
沈燃香原本千方百计地避免和沈欺开诚布公,担心谈论这些使得他的兄长内疚。直到真正说出口了,方觉比想象中的轻松许多。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反而互相更容易想得太多呢。
沈燃香想通了,便抛开后顾之忧,敞亮地说出心里话:“对我来说,那天一直没有过完。是你们来了,才能让我看到第二天的样子。”
“哥,你还记得吗。”
沈燃香扬起笑脸,一簇日光在他的眼睛里跃动:“过完那天,到今天的话,”他说,“我就十六岁了。”
沈欺忽而一怔。恍然,重现百年旧梦——
太胥图的每一日,是沈燃香踏进火光的那一日。
结束轮回的下一个日子,也即是今天,便是他当年未曾见到的明日。
——三月三,沈燃香十六岁的生辰。
“今天不只是给你们接风的家宴啊,还是我的生辰宴。”沈燃香不住地笑,半是当真半是使小性子一样,“所以哥你别再冷着脸了,高兴地陪我过完生辰,行嘛?”
沈欺:“……好。”
还有一个昼夜。
这就是余烬熄灭前,留给他们的时间。
沈欺试着牵动嘴角,随后真的,确实地笑了出来。
“今天是你的生辰,”他答应沈燃香,“理应好好庆祝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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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生辰宴,沈欺想要以长兄的名目给寿星做一碗长寿面,沈燃香就不好拒绝了。
沈燃香没让小妖怪们帮忙,亲手清理出一块案台,刚给沈欺腾出地方,有人从门外探头。
“疑是,你们这会缺人手么?我留着闲暇的,也好给你们做个帮手。”
赫然是叮了沈欺的蚊子精本人。
沈欺一口回绝:“不用。”
蔚止言出师不利,颇受打击:“为什么呀。”
沈欺凉飕飕地觑着他:帮手?确定是以你的这双手?
蔚止言:嗯嗯?
沈欺:你是忘了歆州白鹭渚差点被浇死的灵药?是忘了弹琴把手指割伤缠了十天半个月膏药的事迹?还是忘了在千金不换穿衣束发都不能自理的好事?
“……我可以用仙术的。”蔚止言悄悄说,为了谋取一份厨房的差事,可以说是想方设法。
沈欺郎心如铁,撵人之意已决:“不行就是不行。”
“好吧,”蔚止言悻悻道,“那你和燃香弟弟忙着,有事再唤我吧。”
“为什么不让晏大哥留下呀?”沈燃香不明就里,看看蔚止言,又看看沈欺。
蔚止言实打实懵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声“晏大哥”叫的是他。
“晏大哥”感到翻身有望,慨然接受了这个称呼:“燃香弟弟,你问得好。其实我完全可以……”
“他累了。”
沈欺转向蔚止言,咬字音节放重了些:“是吧,‘晏大哥’。”
蔚止言:“……是。”
“晏大哥”不敢说个不字,被沈欺手一挥,给推到一边去了。
赶开蔚止言,沈欺着手做起长寿面。他太久不下厨,好在年少的印象尚在一些,加水,和面,反复地醒发揉面,慢慢地,一块面团成型了。
他的手法老道,面团在他手里也显得听话起来,可见功力不俗,一看就不是沈燃香千篇一律累积起来的厨艺可以比的。
沈燃香看得双目发直:“哥,我早就想问了,你做饭的手艺从哪学的啊?”
沈欺:“小时候爹教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明晃晃地跟沈燃香说起父母的事情。
沈燃香趁势道:“哥,和我再讲讲爹娘的事吧。”
沈欺稍加思忖,年岁悠远,少时和爹娘隐居逃亡的经过,他不尽然念念于心了。
倒是当年被迫听了无数遍的说书,想遗忘也很难。沈欺仿佛要笑,却未能笑得起来,依着记忆里的光景,从爹娘那辈的相遇开始讲起:“大漠边陲,千顷胡杨林环绕一处古国,国名月诏……”
十国期间令茶馆说书人屹立不朽的火爆故事,加之沈庭树亲自润色过的版本,沈燃香闻所未闻,听得入迷了。
沈欺一边讲,揉面的工夫不停,讲到沈燃香出生,面条也快擀好了。
“等等,我先来。”
沈燃香早在一旁做好了准备,架锅起火,刷刷打点完了,再把灶台交还给沈欺。
沈欺甩掉两手粉末,接过掌勺的位置,微不可闻地叹口气。
他没有再往下说,沈燃香也默契地不再问。
因为沈燃香出生后不久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沈燃香转而一心一意地协助沈欺煮面,他在控制火势这方面有挺高的天分,义不容辞地把调节火候的事儿给包了。
锅里烧着水,厨灶后边儿负责制备晚宴酒水的小组突然一阵躁动。
一袭醒目白衣,端的是神采照人,伫立众精怪之间。
蔚止言出去当然是不可能真出去的,借由欺骗性的外表和出神入化的饮品造诣,三言两语打动了沈燃香钦定的酒水组小头子,被奉为酒水组的得力外援。
沈欺自袅袅水汽后抬头,转眼盯住蔚止言,警告之意不言自明。
蔚止言心虚地掠过身边一圈精怪:疑是,它们一定要留我在这里的,不是我要多事啊。
是么,那你好自为之。沈欺予蔚止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勉强放过他。
“哥,”这番眉目来回让沈燃香留意到了,眼珠子骨碌碌,在沈欺和蔚止言两头飘来飘去,“你和晏大哥……是什么关系啊。”
老远开外,正要调配饮方的蔚止言顿时看了过来。
目光灼灼,生怕沈欺抵赖某件事似的。
无法,沈欺答应过他,只好照搬蔚止言那套名目:“鸳蝶之盟,差不多就是这般。”
“咳、咳咳咳!!!!!”
沈燃香呛了老长一口气,咳得惊天动地。
“哥,你……晏大哥,他……”过于震惊,沈燃香短暂丧失了对言语的掌控。
结巴半晌,末了,问出句石破天惊的话:“那……你们成亲了吗?”
沈欺默了一瞬。
随即如实相告:“尚未。”
“尚未”。
意思就是,有朝一日,不排除,是有可能的。
……沈燃香只恨自己才思过于敏捷,想象过于奔涌。
实在怪不得他,谁又预料的到,时过境迁,他哥竟然喜结良缘,找了一位神仙夫人。哦,不,说不定也有可能是神仙夫君。
那感觉,好像家里多了个未过门的兄嫂,又好像多了个姑爷。
沈燃香心潮澎湃,开始就蔚止言的身家底细刨根问底:“晏大哥什么来处?你们怎么认识的?在哪里,多久了?”
……
沈欺属实不很想回答这个,干脆把蔚止言拉过来算了,反正蔚止言断然乐意。转念一想,蔚止言的嘴里决计吐不出太多好话,未免荼毒少年人,他再次亲身下场。
蔚止言的身份,是比较好讲的,沈欺道:“他位列仙界云澜府主之一。”顺带解释了,“云澜府是座仙界学府,神仙传道授业的所在,我初入仙界,而今正在云澜府求学。”
沈燃香:嗯嗯,然后呢。
沈欺:“……”
他怎么相识的蔚止言,这个问题,答案就有些曲折,甚至涉及许多有关魔界的、不便全盘透露给沈燃香的事情。
还在考量怎么样把这段讲得含蓄一点儿,对面蔚止言竖起耳朵,又在光明正大地偷听。
沈欺狠狠瞪他一眼。
这次蔚止言不但没怕,笑吟吟的:疑是,讲啊,我也想听你讲我们是如何初识的。
白衣神仙容貌优越至极,笑意固然是风光霁月,也依然是可恶的。
可恶的人身旁桌上摆放着一套饮具,沈欺疏松扫过,松烟的晶石底座,杯身形如盛放白梅,是产自邢国的茶具,“一枝梅”。
当下,几乎不需要打腹稿,沈欺说道:“时值冬夜,那晚梅花盛开,我正于窗下独坐赏月,远观其人姿仪甚美,胜过满目梅花。”
沈燃香:……原来这是个以貌取人开头的故事吗。
蔚止言听罢怡然自得,自得到半途发现不对劲:又不是真事,疑是讲的故事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不得不说,沈欺寥寥的几句恰到好处,正足够引人浮想联翩。别说沈燃香了,另一个事主听了都迷迷瞪瞪,差点以为身临其境过。
沈燃香对蔚止言的追究告一段落,冒出来一连串其他的问题:
“哥,你在仙界求学,那你现在是神仙了?你怎么成仙的?”
“神仙的学府是什么样子的啊?”
“晏大哥是一府之主,你的仙术也是他教的吗?”
……
沈欺揉了揉额角,失笑,带着点无可奈何:“别急,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