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搜屋

繁体版 简体版
笔搜屋 > 乘云 > 第79章 何以解忧(五)

第79章 何以解忧(五)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邢国与蛮国终是开战了,边境烽火连天,皇宫太子府却是风平浪静,享受难得的安稳日子。

谁人能想得到,无法无天的小殿下被一个宫奴给治住了,最近勤于修身养性,闲得无聊也不折腾人了,只兴冲冲地往国师府去。

近来沈英檀召见国师的频次与日俱增,沈燃香去到国师府的时候,祝解忧时在时不在。有天祝解忧还没回来,沈燃香在国师府迷了路,百步能走到头的院子,他怎么都走不出来。

沈燃香凭着记忆辨认出路,越是尝试,走过的弯路越多,最后他破罐子破摔,跟随一股子直觉横冲直撞,不想就这么走到了门口。

正逢祝解忧归来,见沈燃香走出迷障,空无一物的眼波里闪过一分异色。

“殿下?”

“你回来了!今天有空陪我了吧?”沈燃香迎上前去。

“……诶?”沈燃香嗅了嗅,“你身上是不是有血的味道啊,你闻到了吗?”

“臣途经牢狱,许是沾染了血气。”祝解忧的声音如同在虚幻中响起,说话间,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倏然消散。

噢,这个,沈燃香是知道的,前几天沈英檀突然下令肃清牢狱,大批死囚和战俘一夜失踪,好像是被押送进荒山问斩了,大牢里只留下摊摊血迹。

沈燃香问起迷路的事,祝解忧告诉他,出门前他给国师府施了道浅显的障眼法,陷进去的人应当走不出来的。

所以他是误打误撞,凑巧选到了对的那条路?

沈燃香一听障眼法,两只眼睛便直了:祝解忧果然还是懂一些奇术的!

“这个障眼法我能学么?”

“你教教我吧。”

祝解忧没有立刻答应,沈燃香百般央求之下,才传授给他一道口诀。

“人族修行不易,如命无仙缘、身不入道者,数十年不能掌握此法,亦是殊为平常。”祝解忧道,“殿下若觉难以念完法诀,不必心觉气馁。”

沈燃香向他讨教:“那你是怎么学会的?”

祝解忧只道:“臣施法不以法诀。”

不是说这法诀是给人用的吗,祝解忧又说自己不用,那怎么施的法啊?

法诀确是不简单,沈燃香很快将这点微不足道的迷惑抛于脑后,埋头钻研起来。

他满门心思地练习法诀,只要祝解忧得闲,就拉着祝解忧陪他指点障眼法。

重复这样枯燥的事情,沈燃香居然能坐得住,待在国师府里一练就是一天,这且不够,回了太子府,他还心系于此。

沈燃香专注于法诀,不吵不闹的,连着几日收获了宫奴奖励的冰糖葫芦。

吃完第六支糖葫芦的那天,沈燃香流畅地念出了法诀。

哼,祝解忧说的几十年就是吓唬人的吧,他这就让祝解忧瞧瞧他的厉害!

沈燃香骄傲不已,迫不及待地要去给祝解忧展示一番。

踏出了宫门,天色乌沉沉,万里惨淡的愁云。这般压抑的气象已经延续数月了,冬日里惊雷雨雪不绝,仿佛天穹之上也有金戈铁马交锋,战火烧黑了天幕。

沈燃香快步往前,几道暗影尾随而来。

他眼珠一转,默念起法诀来。

不是障眼法么,那他正好先试试,能不能赶走这群他走到哪跟到哪的暗卫。

念完法诀,沈燃香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身边那种挥之不散的感觉不见了。

暗卫没有再跟上来。

成功了!

沈燃香喜形于色,他此时还不知道,虽然没能真正地造出一个障眼的境界,但这道他短短几天就有所成的小法术,已然是多少人穷极一生都无法碰触的机缘。

天赐仙缘,不外如是。

他对此一无所知,扬起了嘴角:这么简单的法术实在难不倒他,别说念出来了,倒背如流他都做得到。

……倒背如流?

沈燃香突发奇想,试着将法诀反过来,口中念念有词。

倒还很顺利地念下来了。沈燃香左右张望了阵,不见周围有变化。

好吧,看来没什么用,他耸了耸肩,继续沿着路直走,前方分出一条岔路。

沈燃香停下了脚步,他凝视岔路深处,一眼望不到底。

它好似没有尽头。

去国师府的路线……有这条路的吗?

沈燃香揣着好奇的念头,朝道路深处走去。

直到无路可走,他来到一座宫殿门前。

宫殿通体黑森森的,沈燃香光看了一眼就感到压抑,等他走进门了,才切实地领会到自己为什么不舒服。

四周空无一人,花草虫鱼绝迹,一点儿活物也无。漆黑砖墙沉重地垒起,布局四四方方,入眼尽是冷硬森沉的线条。

这里根本不是个能住人的地方,反而像个……囚笼。

宫里有这样的地方吗?

为什么以前他没有见过。

冷风刮过,一股浑浊腥臭的味道送入沈燃香鼻尖。

沈燃香忙捂住鼻子,深深皱起了眉头。

……这个味道,他曾经闻到过。

是之前祝解忧身上的那种气味。

祝解忧说“途经牢狱”沾染的血气,难道是在这附近染上的?

他不由自主地想道,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座宫殿,会不会就是因为,这里有祝解忧设下的障眼法?

是他心血来潮反转了法诀,才解开了障眼法。

祝解忧把这里藏起来,有什么秘密?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奉命为之?

宫殿里忽然传出“咔咔”的声响,而后是阵阵闷响,像有什么东西被撕裂、敲碎。

毫无缘由地,沈燃香心中有些打鼓。他长长地吸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借着一道缝隙,往里面看去。

宫殿的地面全部被挖空了,修建成一方水池。

可水池里流动的不是水,是满目赤红、黏腻又腐臭的血。

——这是一方血池。

血池里漂浮的也不是鱼儿,而是数也数不清的残肢断臂,肉块浸染了血液,泡在池中沉沉浮浮。血池上空,悬吊着一条条人形的躯干,它们森森然挤满了房顶,有的还渗着血,一滴一滴,注流到池子里。

一只长得非人的手臂挥向上方,从屋顶捞下一具人形卷到嘴边,大张开了嘴——

这血池里,有一只类人的怪物!

它全身沾满了血,一口一口,陶醉地吃完了整具人身。

令人遍体生寒的咀嚼声在屋内回响,它餍足地咽下食物,“咕嘟咕嘟”,反刍一般地剔出一段手指和残渣,吐进血池里。

半空炸开一记惊雷,豁然劈开黑夜,也照见了沈燃香惨白如鬼的面色。

脑子里仿如电流滚过,一片轰轰隆隆,他几乎以为自己身处另一个恐怖的噩梦。

可是后背被冷汗浸透了,手心里沁满汗液,这个怪诞的梦依然醒不过来。

皇宫里怎么会有这种、这种……怪物???

……快逃。

发懵的脑袋里刚浮现这个念头,一张畸形的脸孔却忽然转了过来!

血池里的怪物瞪着红通通的眼球,直勾勾看向窗户这边!

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潮水般的惧意淹没了沈燃香,霎时他什么都察觉不到了,只剩下逃跑两个字在无声地叫嚣。

偏偏他全身失力,脚底生了根似的,无法动弹。

“不够、不够,还有吃的吗!”

怪物说话了。

它竟能口吐人言。

粗粝不堪的咆哮声搔刮耳畔,却令沈燃香心神稍定,神魂暂归原位。

怪物看的不是他,而是在和屋子里的什么人说话。

“死囚、俘虏、奴隶,能找到的,皆已找来了。”

沈燃香心跳一滞。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是……

沈英檀一袭龙袍,负手立于血池的外围,面前这不亚于炼狱的场景,她似乎已经见惯了。

“你且留着胃口,去蛮国的疆土享用吧。”她颇为平淡地与怪物交谈,丝毫不怕这吃人的怪物吃了她。

因她确信,这怪物是吃不掉她的。

细看那血池底下,怪物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给束缚住了,移步也困难。

怪物嗬嗬地笑了起来,嗓子里震荡出非人的嗓音:“陛下啊,你让那只解忧把我困在这里,我怎么吃得到蛮国人啊?”

沈英檀无动于衷:“一日后,自有国师看护,将你送至蛮国。”

又一记电光,千钧雷霆浑似劈在沈燃香头顶,他浑浑噩噩,目光无神地悬在空中。

……所以,怪物是沈英檀私自喂养的,祝解忧也参与其中了。

他甚至无暇顾及,怪物提到祝解忧时,那怪异的称呼。

只是恍然大悟,这段时日天牢里消失的那些人,并不是被处死的,而是被拖进血池,变成怪物的食粮了。

“吃人”、“蛮国”,陛下她养着一只这么可怕的怪物,就是为了打赢和蛮国的这场仗吗?

她、她不会觉得害怕吗?

沈燃香眼看着那一道明黄身影,徐徐与恶鬼一样的怪物共谋,怪物还在咀嚼着,血淋淋的,她眼睛也不眨一下。

她现在的面貌陌生极了,沈燃香油然地感到一丝恐惧。

正暗自心惊,沈英檀动了。

她要出来了!

沈燃香猛地一惊,直觉不能让她发现。

指甲陷入掌心,狠狠掐了几把,他痛得寻回了毫末之力,跌跌撞撞地从原路逃了回去。

沈燃香逃跑的时候,一壁之隔,沈英檀沿着血池走过,接近殿门之际,杳杳邪风滚过。

这阵风迷了她的眼睛,曳地龙袍的边缘跌入血池,刹那有一股煞气缠了上来,沈英檀不防踉跄了一下。

一道不祥的预感骤然涌动,她瞪大了眼睛,试图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她的身体已经向血池中倒去。

池中怪物那双似人非人的手缠过她的脖子,煞气灌入七窍,侵蚀了她的灵识。

“邢国陛下啊,”怪物嘶声笑着,“你今天怎么如此大意,没有解忧陪同,就敢独自登门呢?”

毕竟与魔物共谋,一旦放松警惕,就要付出惨烈的代价啊。

“哦,对了,我忘了。”

“你们都不知道呢,我故意藏了一手,就等着哪天解忧不在,你一个人过来的时候啊。”

它舔了舔唇角。

“因为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逃……出、去、啦!”

煞气喷涌而出,将森森宫殿包裹其中。

不一刻,血池底下的禁制挣断了。

天空诡谲阴云翻滚,源源不断的煞气冲破殿门,熏天的腐臭气里,一袭染血龙袍踏过了门槛。

那个身影像是忘却了如何走路,行走的步伐相当诡异,她踩出一串串凌乱的血脚印,冠上冕毓摇摇晃晃,摔了个粉碎。

等“她”稍微适应了这具刚刚寄生的身体,挺身站定,沉醉地嗅了一口风中的气息。

好鲜美的活人味道啊。

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美味的食物了。

惊雷狂乱,似要击穿夜空。

披上人皮的怪物咽了咽唾沫,扑向皇宫深处。

=====

沈燃香磕磕绊绊地逃回了太子府,喝退随行众人,他如一只惊弓鸟儿扎进寝宫,锁死每一扇门,胡乱扯过锦被,将整个身体囫囵裹进去。

合上眼,怪物吃人的惊骇画面历历在目,沈燃香打了个颤,窗外电闪雷鸣,木叶摇动,哗啦啦泼起暴雨来。

他强迫自己安下心:明天吧,明天,他就去找祝解忧问个究竟。

雷雨肆虐了彻夜,隐隐的腥臭气缭绕不去。

做了一夜血淋淋的噩梦,天蒙蒙亮,沈燃香蓦然惊醒。

打开窗户,倾盆暴雨收入眼帘,天上有如挖破了一个窟窿,乌云化作朵朵漩涡,墨汁般的黑雨当空浇下,落到地面聚成了水洼,掺杂一道诡异的红。

俄顷雨歇,凌空又飘雪,降下的雪也染着昏暗红色,状若涂血。

染血的雪花簌簌落地,与此同时,兽园关着的奇珍异兽发狂了!

笼中野兽陷入不可名状的焦躁,像捕捉到未知的危险,急于逃出囚笼。它们齐齐咬起了笼子,有的翻滚冲撞到一起,毛发扯落一地,嚎叫声不绝于耳。

沈燃香没能注意到兽园的反常。

空中的血腥越见浓郁,他走到哪里都挥之不散,心神不宁地推门出去,宫中猝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凄厉刺耳——

“吃人了!!!”

“怪物啊!怪物!!”

“陛下变成怪物了,快跑,快跑啊!”

“你别挡着我,滚开啊你!”

门外乱成了一锅粥,沸沸扬扬的呼喊声,往日里时刻佩戴脸谱的大臣和宫人失了分寸,露出百态世相:有人昏厥在半道;有人吓得屁滚尿流,打翻了官帽;有人浑水摸鱼,收拾好了细软,急于逃出皇宫……

人群蜂拥来去,从他们只言片语的叫声中,沈燃香得知了一场惨祸。

说是今早上朝的时候,陛下突然发疯——张嘴吃人了!

一时间血洒金銮,官员震惊不及已被人吞进了肚子里,满朝文武百官,竟只有一个武将逃过一劫,抖若筛糠地爬了出去,向禁军首领求援。

这种浑话,禁军首领哪里信得,还当是武将神志不清醒了。武将还要说些什么,穿着龙袍的帝王追出来,一身血迹斑斑,神态癫狂恍如恶灵附身,当着禁军将士的面,把武将开膛破肚、生生吞吃了!

娇艳女子的嘴角血肉横飞,“她”回味地舔了舔上颚,对众人一笑。

“她”脸上没有丝毫为人的神色了,笑面极其扭曲,被她注视的时候,就像被一只恶鬼盯上,令人汗毛倒立。

——陛下变成吃人的怪物了。

一夜之间,皇宫掀起轩然大波。

怪物四处游荡,百官尚且毫无还手之力,保不齐谁就是下一个丧命的倒霉鬼。攸关性命,没有人记得尊贵卑贱,一个接一个的,人人抛下了手头活计,不要命地往外跑。

宫人们疲于奔命,没有一个人再有心情关照太子的死活。

沈燃香木然旁观着人来人往,心道,不可能的,昨天陛下还好好地和怪物说话呢,为什么他们要说陛下变成了怪物?

他要去找沈英檀。

嗯,对,他要去找陛下问个清楚。

他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迈出一步,有个宫人从廊下跑过,那人怀里抱着满满当当的财宝,还捧着一盆珊瑚树。

那人跑得急,珊瑚树的一角便撞到沈燃香。他绊了一跤,宫人见之一顿,诧异道:“哎哟,小殿下,你还在这啊?”

锦衣太子的气色差得吓人,他的视线飘过那盆珊瑚树,宫人心下一紧,双臂一点不曾松开,干笑道:“小殿下可别见怪啊,我们勤勤恳恳服侍您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我就拿了这一件大的,对得住您了。”

宫人絮絮叨叨的,沈燃香呆呆愣愣,听不见一样,宫人不由得多嘴了一句:“如今这宫里死的死逃的逃,小殿下,您听我句劝,赶紧逃吧!”

“陛下吃起人了可不管你是谁,六亲不认的啊!”丢下这话,宫人匆匆离开了。

沈燃香表情空白,躯干生锈了似的不能够动弹,茫茫然跪坐在檐下。

雨雪交替,天色一直是奇诡的黑红,不觉时间流逝几何。

皇宫人群逸散,太子府的金银财宝被人卷了个干净,富丽宫殿转眼就狼藉成片。

沈燃香不知呆坐了多久,直到宫人全都走空了,他挪动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四肢一阵麻木,朝水洼里栽去。

有人过来扶起了他。

是宫奴。

沈燃香张开嘴巴,发不出声来,他使尽全力,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没走吗。”

宫奴皱眉:“发生什么事了?”

他昨晚回了趟暗街,拂晓前回到皇宫,一切竟大变了样。

宫奴的语气和往常同样冷淡,沈燃香埋在心底的惊惧倏然找到了出口,他全身颤抖着,

把昨天到今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宫奴说了。

“陛下真的变成怪物了吗?怎么会呢,我不信,我昨天看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是不是怪物害了她?要找她,我要去找她问问。”沈燃香六神无主,说得颠三倒四。

宫奴沉重道:“不行。”

“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不是你说的陛下了。”宫奴面上显出凝重之色,“眼下过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回太子府路上发现异常,查探了一圈。那怪物所过之处已经沦为血海,妄想逃出宫的人没有一个能出得去,所有人无不是被怪物抓回,葬身于它腹中。

怪物吃了人,残骸被它随意地弃置,处处都是鲜血,浸红了砖墙。

“那,那我们怎么办?”沈燃香如坠冰窖,全然是不知所措了。

宫奴:“暂且留在这里,再伺机逃脱。”

那只怪物目前远离太子府,府里的宫人也跑光了,不论是怪物还是人,太子府都是避开了他们、最安全的地方。

宫奴环顾四方,关上宫门,又移去一些重物挡在门后。

沈燃香一愣一愣,莫名安下心来,慢吞吞地靠过去,给宫奴帮起了忙。

“你看见那个怪物了,”沈燃香垂着头,声如蚊呐,“……不怕吗。”

只有他一个人,从看到怪物开始就方寸大乱,出了事也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

沈燃香满面沮丧,假如不是太子,他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怕什么呢?”宫奴是问沈燃香,又是回答,“害怕,本应是不愿失去什么事物,或不能承受某些苦痛。”

而这两者,他早已经失去过、承受过了。

沈燃香眼神乱飘,支吾道:“可是,因为,那是……怪物啊。”

亲眼见到那只怪物的那一刻,他的心神被彻底击溃了。

因为未知,它使他心生恐惧。

宫奴把门挡严实了,道:“世间有神仙,就会有鬼怪。”

即使鬼怪之流确然存在,也不需为之震惊。

沈燃香惊异道:“你是说真的有神仙?”

不怪他不信,人间修仙之道衰微好几十年,当今世道,连江湖术士都难觅一个了。

宫奴抬头望了眼,乌云蔽日,苍穹生变。

“有的。”他说道。

“那剑仙呢?也有剑仙的吗?”

“应是有的。”

“如果你说的是对的,”沈燃香将要信了大半,倏然涌起一阵质疑,“为什么神仙不出来杀掉那个怪物?”

“既然是神仙,为什么不来救救陛下和我们?”

“也许是,”宫奴沉默数息,才道,“神仙也有不便做到的事吧。”

其后约莫过了四五来天,雨雪交加,天黑不辨昼夜。

宫奴的打算是谋定而后动,每隔一日出去观望形势,然后作出逃的行动。

自从皇宫里变得血气冲天,沈燃香的障眼法就时灵时不灵,他时而能看见团团黑气包围着皇宫,饱含凶煞的恶意。

黑气最浓密的地方,常常就是那只怪物现身的位置。沈燃香有种隐秘的直觉,正是那团黑气的干扰,障眼法才无法如常发挥。

不借用障眼法,沈燃香的身法比宫奴稚嫩太多了,因此出门打探的任务只能交给宫奴,沈燃香则是观察黑气的方向,提醒宫奴注意避开。

沈燃香也对宫奴说过黑气和障眼法的事,奇怪的是宫奴竟然看不到黑气,那段沈燃香倒背如流的障眼法诀,他一段都念不下来。

好在不需要障眼法,他也能轻易地追蹑宫墙之间。他走不得太远,也无法步出皇宫,否则会引来怪物,哪怕如此,他仍是将外界的消息带回了太子府。

沈燃香听话地待在太子府,偌大一座宫殿,活物只剩下他们二人和一群发狂的兽禽。但有宫奴陪着,他奇异地静下了心,等宫奴回来的间隙,还学会了自己思索如何摆脱困境。

杀了怪物?不行,他们面对怪物只有被吃掉的份。那……找个帮手?

武将都被吃光了,还有谁可以帮忙的吗?还有谁可以……

“祝解忧。”

这个名字一下子叫出了口,沈燃香心头鼓噪,连日的冲击拍昏了头脑,他险些忘记了,怪物在血池里说过的,沈英檀是让祝解忧把它困在那里的。

祝解忧能困住它一次,就能困住第二次吧?

恰好,宫奴回来了。

他说起皇宫内外的近况,言谈冷静如初,然而他道出的那些事,听来实在让人心惊肉跳。

皇宫里的这只怪物原本会被秘密送至边疆、用于一举解决蛮国将士,然而现今,它借着沈英檀的身体大肆捕食活人,百官暴毙,邢国朝堂一夜间陷入瘫痪。

邢国边境仍在交战,前线发回的战报却如泥牛入海,迟迟等不到朝堂回音。莫说是原定的支援,就连兵马粮草都供应不及,将士死伤惨重,背后的君王官宦居然不闻不问!

军心涣散、民怨沸腾,直到皇宫的腐臭气味浓重得散播至整座京城,百姓听说了一个骇然的消息:当今陛下大兴巫术,结果反受其害,变成吃人的妖怪了!

传闻愈演愈烈,早就不满当朝酷烈统治的有识之士怒书一封檄文,起义之师汇集一堂,发兵讨邢。

朝廷不复存在,帝王名存实亡,起义之师一路势如破竹,竟然直接打到了京城脚下。

沈英檀执掌多年的庞然巨物,恰似一座沙之堡垒,恢弘磅礴,可仅仅是坍塌一条缝隙,一次铤而走险,就全部分崩离析。

起义者兵临城下,此时的皇宫毫不设防,他们派出的兵士却一律有去无回,再是勇武的精兵强将,也不能幸免。

他们这才真正把民间传言当真。

——皇宫里面,果然有个吃人的怪物。

起义师几番试探,那只怪物刀枪不入,他们想了个计策,潜入宫中将火药埋伏起来,再引诱怪物过去。

计策前半段奏效了,怪物踩中了火药,炮火掀翻墙垣。

饶是钢筋铁甲也要粉碎了吧,潜入的小兵来不及欢呼,颅骨“咔咔”爆裂,身首分家,一只女人的手捏碎了他的头骨!

烟尘四散,怪物毫发无损,“她”哈哈大笑着,尽情享用送上门来的新鲜食物。

从此,再没有人敢接近皇宫。

外面的人开始庆幸,这头杀不死的吃人怪物似乎走不出皇宫。他们封死了所有出路,甚至将疯子乞丐流民这类人送进皇宫——只要那只怪物有东西可吃,确保他永远不要出宫就好了。

邢国皇宫,已经被人们抛弃了。

每日每夜,吃人的怪物穿梭于宫中,处处蔓延着殷红血色,侥幸活着的人度日如年,被无穷恐惧而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只怕一睁开眼睛,那张带血的娇美笑脸就逼近于前。

这里已经变成一座死城,一座滋生着鬣狗虫鼠的杀人场。

宫奴言简意赅地说完,一语蔽之,现在他们前有怪物、后有围困,几乎趋于绝境。

但经过数日观察,他发现每到凌晨,那只怪物总有片刻的疯狂,仿佛两个灵魂在体内拉扯。假如能抓住这个时机,可能有望逃出生天。

不过,这也只是一丝一毫,渺小到可怜的希望而已。

“我有个办法。”

沈燃香忽然激动起来,说出他刚刚想到的线索,语速很快:“可以去找祝解忧,他一定能帮上忙的。”

如果国师还在宫中,这一人物无疑至关重要。宫奴点点头:“我去国师府看看。”

国师有本事困住怪物,应当不会那么容易地死去吧。

通往国师府的路恰巧是布置过火药的地方,道路两旁被炸断了,平常人要跃过去颇为困难。沈燃香知道去了也是累赘,只好目送宫奴动身:“你……你千万小心。”

宫奴应下,背着不知何时被他拿回的银弓,一个飞身,便又翻出了太子府。

=====

他离开之后,太子府又剩下沈燃香一个人。

为了躲避怪物,皇宫的灯烛被人扑灭了,宫闱终日沉溺于一片暗沉之中。

昏天黑地之间,一阵阵电闪雷鸣,疾风骤雨冰冷地袭向人世。嘈杂不止的是风雨,过于寂静的也是风雨,任它呼号大作,四周不复宫人成群的话语声。

寒风,暴雨,乌云铺天盖地,雷电狂闪,将大地映照得通红。

沈燃香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他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与世隔绝,只留下他一个人了。

“啊——!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几声尖叫划破雨幕,沈燃香止不住地打了个颤,顿时清醒过来,用力捂住了耳朵。

又开始了。

它又开始吃人了。

……这世上哪里只留下他一个人。

这里还有好多和他一样躲起来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怪物吃掉啊!

沈燃香再三祈祷宫奴千万不要有事,咬紧牙齿,等待这阵凄厉的叫声过去。

惨叫停止了。

沈燃香放下手,心有余悸地擦了把汗,目光忽然凝固——

一滩血水,从太子府门口的缝隙里漫了进来,渗得地面一道道赤红水迹。

沈燃香怔怔地盯着那滩血水,屏住了呼吸——血水里倒映着一道乌黑的人影!

他终于醒悟,刚才那几声尖叫,就是从太子府附近传来的!此时此刻,那只怪物……就在门外!!

“砰!!!”

一招凶猛的撞击,挡在门后的重物撞飞了出去,那道黑影破门而入!

天旋地转,股股煞气缠上沈燃香的脖子,将他斜吊在空中。两只沾血的手掌迫近面门,当空朝他抓来!

一转眼,沈燃香五脏六腑全被寒意灌透,可他又喘不上气,脖子暴起青筋,周身泛起不正常的滚烫。

煞气搅动,胸前金链崩断,长命锁掉进了黑暗里。

这濒死的一瞬间,沈燃香如同灵魂出窍,黑洞洞的眼球里仅有一个熟悉却陌生的人影。

他看到的这个……还是邢国的陛下吗?

她长着沈英檀的脸,神情癫狂,龙袍染血,嘴角牙缝里填塞着血沫残渣,比恶鬼更惊悚。

她的表情残酷而狂热,在看着沈燃香,却不是看他,而是看一只美味且弱小的猎物。

“陛……下……”沈燃香气息减弱,流下一滴因痛楚而爆发的眼泪。

“陛下?”

“沈英檀”操着一口诡异腔调,血红笑脸迫近食物的眉尖:“看好了,我才不是你们的陛下呢。”

她的嘴巴裂成一个可怖的弧度,上颚四颗犬齿伸展而出,张开了血盆大口!——

生死之际,一箭奔来,直贯“沈英檀”脑后!

“沈英檀”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避开了这一箭。缠困沈燃香的煞气却因此松开些许,沈燃香坠进血泊里,刺鼻气味激得他恶心不已,恢复了些神识,他大口呼吸几下,勉强是捡回一口生气。

血和雨冲刷着他的眼睛,他撑开眼皮,瞧见一张令人心安的面孔。

宫奴走出一段距离,感知到太子府的响动,立刻折返回来,果不其然,是怪物闯进来了。

这比他们预想过的任何情况还糟糕,但他无路可退,俯身攀在墙边,双瞳一眨不眨,观察那怪物的破绽。

——然而怪物没有破绽。

越是直面它,越是清楚,它的力量根本不是凡间可比。

青年的尾指颤栗一瞬,强压下胸中惊悸,张弓,连发数箭!

怪物不需要闪躲,弓箭早已在发出去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它惬意地笑着,宫奴看不见的煞气就悍然而来,猛地把他从丈高的墙上掀落!

青年重重地摔落,没能射出的箭羽遍地散落。

怪物哈哈大笑,它改变主意了,先吃这个捣乱的大的,再去吃那个小的——挺稀奇的,像大的这样不怕它的人,人界可不多呀。

“沈英檀”朝青年的方向去了,沈燃香一骇,恐惧终究被别的什么东西盖过了,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随便从路边摸出块石头,对着怪物砸了过去!

与之同时,一柄尖锐的匕首扎向怪物的犬齿——青年虽然摔在地上折了腿骨,手心仍藏着一把武器。

怪物悠然一哂,石块与匕首飞来,却是穿过了它的身体,双双打了个空!

它再次变卦,不想和两只猎物拖沓,干脆一起吞入腹中。

一左一右,它粗暴地把猎物们隔空拖了过来,想要捏死他们,好似捏死两只蚂蚁。

弱小食物被它拎到嘴边的时候,“她”的瞳孔不慎与一黑一碧两双眼睛相对了。

凌晨已至。

“嗬、嗬!”

怪物蓦地发狂了,四肢胡乱舞动,两手一松,将得手的猎物甩了出去!

它尖声怪叫,有如承受着某种难忍的痛苦,手脚失去了控制,歪歪斜斜地原地打转——被它侵蚀的那具灵魂爆发出一丝反抗,试图夺回对身体的掌握。

……那个女人还没死!出来坏它的好事!

一个凡人的魂魄,怎么能存活至今?!怪物嘶声咒骂,煞气探入沈英檀魂识深处,捞起来一段灵契。

就是这段灵契保住了沈英檀最后一缕残魂,每至凌晨,她的灵识便躁动不休。

今夜尤甚。

体内两重意识来回搏斗,怪物杀意丛生,催动煞气切断那灵契,自身灵识却是一震!

“啊!!!”

怪物痛得龇牙咧嘴,双手捂住头,抠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不行。

这道灵契上,有和皇宫里一样的禁制。

它现在还不能破坏禁制,但是……

“快了,就快了。”怪物的表情一下子痛苦,一下子狂热不已,疯狂地大笑,“再过几天,再过几天……!!!”

它抓挠着头皮,嘴里不间断逸出瘆人的笑声,东倒西歪地消失在雨夜里。

那非人的笑声越来越远,看样子,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了。

怪物一走,宫奴撑着墙根站起来,急忙查看沈燃香的境况。幸好沈燃香身上不见有伤,宫奴紧绷的神色这才略有好转。

只是沈燃香遭了惊吓,此时惊魂未定,思绪仍然陷于刚才那阵濒死的窒息感,面色青白得很。

陛下被怪物占据了身体,那陛下算不算是……死了?

他们想要活命,只能杀了“陛下”吗?

如果,如果杀不死的话,又怎么能逃出去呢?

沈燃香不着边际地想着,眼光混沌。

宫奴捡起一旁掉落的长命锁,往沈燃香眼前晃了晃,示意他回神。

沈燃香甚至没看清那是个什么,懵懵懂懂地就接过来。

掌心之物忽然震颤,沈燃香迷迷瞪瞪,发现他已经被宫奴拉了起身。

那个人走在前面,牵着他的袖子,带他往淋不着雨的屋檐底下走。

手里那个东西又颤动了一下。

沈燃香摸到熟悉的轮廓,迟钝地认了出来。

哦,是长命锁。

……长命锁怎么会颤动?

沈燃香垂下头,长空电光闪烁,他迟滞的脑海里,一束束刺眼明光乍现。

“这下你可以告诉我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他们都叫你沈欺,对吧?”

暗街的那些人说,他叫作沈欺。

“区区一介贱民,也敢以国姓自称?”

邢国国姓,为沈。

“殿下的长命锁施有一道秘术,倘若被亲缘之人触碰,它将有所应和。”

——长命锁哪里有鉴别亲缘的秘术?他记事起就戴着它,小时候沈英檀抱起他时,什么感应都没有。

“你身为一朝太子,怎可效俗世之称。从此往后,你见孤便以陛下相称,娘亲二字,休得再提。”

秘术。

亲缘之人。

沈燃香心神剧震,死死盯着这把生来就跟着他的金镶玉锁,仿佛要将它看穿。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沈燃香缓慢地抬起眼睛,望见了一道身负银弓的背影。

皇宫变成这样,他早就不算是太子府的宫奴了。而且他……

他本来就不是宫奴。

他明明有制服暗卫的本事,还是在太子府待了下来。

他是,为了什么呢。

许是沈燃香太久不动,青年转过身来,轻轻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那只怪暂且不会回来。”

“不用怕。”

那双冷冷清清的碧绿眼瞳,似一缕沁风,越过垂天雷雨里稠烈的血气,沉静地拂过沈燃香面庞。

沈燃香眼睛莫名一酸,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害怕了。

他握紧手中的长命锁,跟上了青年脚步。

惊心一夜过去,两人都被浇得湿透,回到殿内,沈燃香自告奋勇封好了各扇门,再去翻出几件干净衣物,还特地多拿了套宽大的锦袍给青年。

这么些天,沈燃香逐步适应了没有宫人服侍的日子,虽不娴熟,好说是学会了衣装自理。等他换完一身,佩戴好长命锁,青年已经穿戴齐整地坐在案边。

他没有点灯,沈燃香端着烛台上前,幽微烛光驱走一隅黑暗,沈燃香看见了他的样子。

青年身着锦衣,这一刻,沈燃香才明白过往那些零碎的违和感源于何处。

他不像宫奴,不像杀手。

他本该像龙章凤姿的皇家贵子,而自有一种贵胄子弟罕有的凛冽气度。

鼻尖嗅到淡淡血气,混合着一味苦意,沈燃香把烛台放到桌案一角,几瓶药赫然搁在那儿。

“你受伤了?!”沈燃香双眼一跳,着急去看青年的伤势。

“无事。”青年不动声色地拢好药瓶,理了理衣襟。

被怪物从屋檐掀落的那一下摔断了腿骨,他没事一般地一路走回来,趁着沈燃香不在,找来太子府现有的药材处理了一番。

告诉沈燃香,只会平添无谓的忧虑,因而他草草两字带过,好似真的只是一桩小伤。

沈燃香左右看不出青年的异常,便对此信以为真。

窗外风风雨雨俱与当下无关,这绝境间隙挣来的一刻喘息之机,他只想先弄清楚一件事。

沈燃香稍稍定神,紧张地咽了咽喉头,道:

“沈欺。”

骤然叫出这个名字,耗费了沈燃香许多的勇气,也令青年倏然愣怔。

烛火微微摇动,照映一副碧绿的眼睛。

那一日沈燃香出宫逛庙会,说书人说过,当年盗取太胥图的夫妻,都曾是皇室中人。

一位邢国六皇子,一位月诏公主。

也是刚刚进屋的时候,沈燃香才想起来,说书人中间还提了一句,彼年那位月诏国的公主美貌如何惊世殊绝,尤以一双异于常人的碧眸,为世人难以忘怀。

——碧瞳女子,何以出现在他做过的那个梦里。

颗颗碎珠连结成串,然后大珠小珠砰然坠下,砸落在沈燃香的心房。

一个荒谬的、荒谬到让他心魂都为之震颤的念头,因之腾起。

“沈欺。”

沈燃香听见自己的声音,飘飘然不知落处,那声音问道,“这是你真正的名字么?”

周遭一派静谧,烛台流下几滴蜡泪,火光芸芸。

半晌,传了来青年的回音。

“是,也不是。”

“那,”沈燃香的心顿时跳得极快,几要蹦出胸腔,“沈庭树、月深铃,这两个名字,你听说过么?”

青年眉目间染上微不可见的一道阴霾,一瞬即逝,如同从来不曾有过变化。

他的眼睫微垂,喜悲不显:“十国通缉,无人不知。”

沈燃香按住心口,滚烫热意灼烧至唇齿间,他想问的话有很多,他们真的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吗,你和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是不是……

而我又……

千思万绪,冲刷得沈燃香眼前一片蒙蒙,终究只落得一句:“你、你……见过他们吗?”

“嗯。”沈欺与他说道。

“见过的。”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