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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何以解忧(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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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燃香说得轻巧,事实上,把青年带回宫的过程,很是费了一番波折。

暗卫们步步紧逼,那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弓,昏暗之中只见眼花缭乱的剑光和箭影。

耗了不少功夫,暗卫一拥而上将他拿住,收缴了那张银弓,锻铁锁链禁锢住他的手脚。

期间,有人再三劝解太子打消这个危险的主意:“小殿下,此人武艺不俗,强行留在宫中是个祸患……”

沈燃香:“轮不到你们来管!”

“祸患怎么了,你们暗卫不就是保护我的吗?别让他变成祸患不就好了?”

沈燃香一意孤行,暗卫们只得照办,把这来路不明的青年拖回太子府,推进了兽园。

雨过初晴,宫闱处处遍播着融融的光照。青年身形一晃,失去头盔遮挡的脸暴露在阳光下。

兴许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他畏光似的,闭了闭眼睛。

积年累月地行走生死间,他早已擅长于刻意适应伤痛。违逆双目的刺痛,他睁开眼,烧灼的瞳孔里照出一个少年身影。

白日里大好晴光,少年郎的面貌看得更清晰了,胸前亮闪闪的长命锁,一道反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沈燃香可没察觉青年隐晦的打量,见他动也没动,还算是老实安分,惬意地拍了拍手,宣布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太子府的宫奴了,一切都要听我的!”

一众旁观的宫人不晓得前因后果,只当青年是小殿下换了花样、从宫外掳回的庶人,便油然而生一股同病相怜之感:如此色相,也逃不过兽园的摧折吗。

此刻沈燃香兴致高昂,像个得到了新鲜玩具的孩童:“这下你可以告诉我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太子府鎏金匾额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头上,昭彰着他的皇家身份。

青年的表情也并无多少变化,缄默如初。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又冒上来了。

沈燃香的耐心即刻告罄,沉下脸去,手一伸,暗卫便呈上来几张纸笺。

这是他路上叫人去查的情报,全是关于眼前这人的。

沈燃香一目十行,从纸上摘出重要字眼:暗街有名的杀手,有恶鬼之称,因其手段狠辣,取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近年十国贵族接连暴毙的悬案,疑似出自其手;不在列国户籍,身份不明,名号是……

“沈欺。”

青年的手指动了一下,眼底泛起一痕微小的波澜。

沈燃香得意地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了,他们都叫你沈欺,对吧?”

不过么,暗街里的人,连身份都没有,名字是真是假就不好说了。

沈燃香冷哼:“区区一介贱民,也敢以国姓自称?”

“既然问你的时候你不说,”青年不说话,沈燃香挑起一线乖张笑容,“这个名字你也别用了,以后在这里,你只有一个名字。”

“我说了,你是我宫中最下等的奴隶,所以你就叫——”

沈燃香一字一句,笑着告诉他:

“宫、奴。”

青年低头,看了沈燃香一眼。

两双眼睛蓦然相对了。

沈燃香试图从青年的目光里找出一点愤怒的颜色,或者是其他的反应也行,总归会是好玩的。

但他失败了。

似飞鸿落雪,青年又移开了眼,不曾多作停留。

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不管沈燃香说得多么过分,都不打算回应他的模样。

沈燃香得到了合心意的玩具,偏偏玩具不理他,一而再,再而三。

怒意翻滚,烧光了他的理智。

他要好好管教一下这个宫奴,到他听话为止。

“你进宫第一天,我不为难你。只要你去笼子里待到晚上,我就不追究你的无礼了,还可以给你解开锁链,怎么样?”

当着青年的面,沈燃香示意宫人拿出了兽笼的钥匙。

笼中群狼蠢蠢欲动,宫人们想起前几天的记忆,脸色一白。

沈燃香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或者你开口好好求我,说得我开心了,就不用进去了。”

“你说话算话。”

众人神情各异时,一道声音坠入园中,音质如水清净。

沈燃香愕然,道:“……当然!”

他根本没等来青年放低姿态,因为说完这几个字,这个被他带回来的宫奴就走进了笼子里。

“!!!”

明明宫奴按他说的做了,沈燃香毫无喜悦,面色铁青,胸膛急剧地起伏。既生气,又感到一种不为人知的难堪。

为什么???难道他宁可被狼群吃掉也不愿意服软吗?!!

“我晚上再来,你们给我在这看好了,别让他跑出来!”

好戏准备妥当,沈燃香却不看了,丢下满园子的下人,咬牙切齿地走了出去。

到底是气得不想再看到那个宫奴,还是不想看到宫奴被狼群咬死的惨状,他也分不清。

沈燃香说到做到,一整个白天没再踏进兽园。

他逼迫自己忘掉宫奴的死活,那双碧绿的眼睛仍挥之不去,一会儿像碧水青川,一会儿变成了血溅川泽,被饿狼一口吞下。

害得沈燃香频频走神,眼睛老往兽园那边瞟,再生硬地收回来。

薄暮时分。

随着太阳落下山头,沈燃香突然急躁起来。

就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他快步冲进兽园,径直小跑到兽笼边。

一看笼子里,已经没有人的影子了。

人呢?

被吃掉了?

也对,谁叫他要找死,都这么久了。

沈燃香仿佛踩空了一脚,一颗心往下坠去。

他心说,死了一个宫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脑子被浆糊给填满了,僵滞得无法转动,残阳如血,染红了他的面孔。

沈燃香的样子很不正常,身边宫人惴惴不敢言语,任由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

一阵晚风吹来,凉意扑面,沈燃香发懵的脑子里猛地一跳。

……没有血。

笼子里没有一点血!

沈燃香走近了,沿着兽笼绕了一圈,果真发现了不对劲。

狼群中间藏着一抹人影,那道身形几乎和狼融为一体,脑袋埋在蓬松的皮毛里,俨然是把狼当成了枕头,闭着眼睛睡得正好。

一贯凶恶的狼群竟然变得面目温顺,小心趴伏在青年左右,心甘情愿地充当几只靠垫。

“……”

这个宫奴,倒是挺有本事啊,连狼群都奈何不得他了。

沈燃香深深地呼吸两下,气得表情有点扭曲。

却有清风穿过心田,明显松了口气。

=====

后来沈燃香兑现承诺,下令给宫奴解开了锁链。

一不做二不休,沈燃香干脆把宫奴发配到兽园,让他去照看满园的珍禽猛兽。

但凡宫奴有分毫的心怀不轨,这一举措将是引狼入室。暗卫用尽了说辞,劝不动他们小殿下。

好在此后几天相安无事,宫奴老老实实地待在兽园,倒是小殿下,一天天往那里跑得勤快。

沈燃香每每前呼后拥,神气活现地巡视一个来回,宫奴在哪里,他就故意晃荡到哪里,掐准了时机,着手给宫奴找事。

结果他那些戏耍人的玩意,被宫奴一次次化解了,那人越是处变不惊,越是等同于明晃晃地告诉沈燃香,他那些把戏入不了眼。

宫奴又一次拆掉了他布下的陷阱,沈燃香气得跳脚,宫奴理都不理他,替狼群喂食,弯腰摸了摸头狼的耳朵。

头狼嗷呜一声,乖巧地扒拉着他,完全丧失了猛兽的尊严。

一人一狼相处得融洽,只有沈燃香显得很多余。

怎么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

不如把他关进大牢,杀了算了。

不行,那样也没意思。

沈燃香怨气横生,如同一个想尽办法引人注意却屡屡遭到忽略的孩子,憋了无数的郁气,不知道该找谁宣泄。

他不高兴了,遭殃的便是太子府的人。

这天,他叫所有宫人聚集到兽园,发下去一堆兵器任人挑选。

沈燃香坐在凉亭里,悠闲倚着斜栏,道:“我让人改了一下笼子,今天我们换个玩法吧。”

宫人们慌张对望,谁都晓得了,今天来者不善。

园子中央拉出了一只兽笼,改造得更宽阔了,容纳百人还绰绰有余。群狼盘踞笼中,被人声吵醒,兽瞳盯紧了外面的人群。

众人如梦初醒,这原本是一群多么残忍的野兽,它们对那个新来的宫奴俯首,本就是无法想象的奇观。

悄然的畏怯在人群间散播开来,人人自危。

沈燃香欢快地笑着:“你们每个人挑件兵器,进去和狼比试一场,让我看看哪边能赢!”

“快点啊,最后那个人可没得选了!”

宫人们如秋风中瑟缩的落叶,两股颤颤地挪动步伐,认命般拿起了冰冷的兵器。

一群人拖着沉重身躯,在锦衣太子的催促声中,迈向吃人的囚笼。

沈燃香眼观全场,突然视线被人挡住。

对方身法鬼魅,沈燃香都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近身的。

那人碧瞳幽幽,道:“不要以他人性命取乐。”

可恶的宫奴,让他玩得不尽兴,还想阻止他和别人玩?

沈燃香来劲了。

“哈,你一个下等奴才,哪来的胆子说我?”他大声笑了起来,随口道,“就算我把这里的人都杀光了,你也管不着!”

宫奴望了他一眼,那眼神沁凉如雪,飘落到他面前。

沈燃香忽然便是恍惚了。

他身边跟着的人只分为三种,要么厌忌他,要么讨好他,要么既畏惧、又不得不讨好他。

比如百官,挖空心思地避开他;比如暗卫,因为亲人落在沈英檀手里,对他言听计从;比如送进太子府的宫人,怕他怕得要命,却只能忐忑地伺候好他,大概既希望他早点死了,又巴不得他活着,才能从他身上汲取权势利益。

他们怎么会以为他真的不知道?

那些虚情假意,那些前后不一的嘴脸,他们要演,沈燃香就全部受用,安心地把他们的喜怒哀乐捏在掌中肆意玩乐。

他见惯了他们的害怕、厌恶、愤怒,见惯了他们害怕厌恶愤怒、却还要装成感恩戴德的样子。

可是此刻。

那双看着他的碧绿眼瞳里,不是畏惧,不是愤恨、厌恶。

更像是一种……失望。

失望。

这是沈燃香从未想过会从他人眼里看到的情绪。

因为照理来说,往往是有过期许,才会心生失望。

沈燃香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丝丝细密的疼。

而后脖子一凉,真的有样东西贴了上来,一把袖珍的指间刀,未开刃的那一面抵住他的血管。

“把命令收回去。”宫奴言简意赅。

有凉亭阻挡,他握刀挟持的动作又十分隐蔽,旁人看来不过是奴仆正给沈燃香奉茶。

沈燃香那阵古怪的心痛还没过去,骤然被他拿刀指着,气愤与委屈翻江倒海:“你动手啊!看是你把我杀了快,还是暗卫把你杀了更快!”

宫奴眉峰一挑。

“你说的是他们?”

这堪称他至今为止最生动的神情了,沈燃香一愣神,随他的眼光看过去。

就看见暗卫一边一个,全晕倒过去了。

“……”

一群没用的东西!

沈燃香:“你能打得过他们?那你被抓进宫是故意的?有什么目的?”

兽笼马上打开了,那群宫人的安危悬于一线,青年不和沈燃香多说:“先让他们走。”

他的威胁不含多少的杀意,更像心平气和地给沈燃香讲道理——只不过拿了把刀而已。

所以沈燃香也并不觉得可怕,更多的是反抗不过的恼怒。

“……我知道了!”

身家性命被人拿捏着,沈燃香只好屈服,狠狠朝园子里的宫人放话:“都停下!”

“你们该干嘛干嘛去,我不看了!”

下人们怔了片刻,继而狂喜,撞了天大运气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逃跑一般地散了。

宫奴遂放开沈燃香,随便抛几颗石子出去,暗卫们恢复了神智。他则没事发生似的,回兽园安抚狼群去了。

凉亭下暗卫跪了一地,护主不力堪当最大的忌讳,万幸小殿下的状况无虞。一干暗卫纷纷认罪,复又劝道:“小殿下,此人身手诡谲,不得不防。今日之事如有下一次,后果不堪设想。”

沈燃香不耐烦了:“行了,你们别管。”

暗卫:“万一陛下知道了……”

沈燃香抿唇,硬邦邦道:“那就别让陛下知道。”

出于他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心思,沈燃香没计较暗卫犯下的致命差错,连他被宫奴持刀威胁的事,都下意识地隐瞒了起来。

=====

那天夜里,沈燃香做了个梦。

这次不是噩梦了,然而梦里也很奇怪。

他躺在一个暖和的地方,周围的一切变得巨大无比。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回过神来,不是东西变大了,是他的手脚变得很小。

他的头脑也不是很清醒的样子,身体还短手短脚的,站也站不起来,只能干瞪眼,望着头顶的白墙发呆。

一男一女走了进来,沈燃香脑子里混混沌沌,心生抗拒,却因他们的靠近,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挥舞起来,嘴里还发出咯咯的笑声。

那两人的面容是模糊的,但能看出来在说笑。男子拿出样东西,两人相视一笑,其后女子接了过来,轻柔地把那东西戴在了他身上。

旁边还有个小少年看着,他和那个女子一样,有双碧绿的眼睛。

沈燃香迫切地想看看他们给自己戴了什么,可他说不出话,脑袋抬不起来,怎么也够不着那样东西。

他一急,便从梦中惊醒了。

刚睁开眼睛,沈燃香就忘记了这个梦,只抓住一点缥缈碎片,一片朦朦胧胧的翡碧色泽。

他按了按额角,继续睡下,双手交叠至小腹。

手臂倏地够到了什么物件。

他摸索着,捉到了那一只从不离身的长命锁。

=====

自从做了那个怪梦,可能是因为梦中那抹碧绿的印象,沈燃香的心神逐渐被他带回的那个宫奴占据,一日复一日,有增无减。

任凭沈燃香怎么招惹,宫奴依然对他不理不睬的。沈燃香怄得窝了一团火,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他找不到宫奴的软肋。

那个人没什么害怕,也没什么欲求。

假如说祝解忧是置身人世外的寂寥,那么那个奴隶……大约就是单纯地不认同他,从而不加奉陪。

这脱出掌控的恣意和神秘,往往惹得沈燃香心火阵阵,又激得他偏就想去一探究竟,更加忍不住关注宫奴的一言一行。

于是他就更气愤了。

宫奴居然在兽园过得挺逍遥,经过他手的猛兽无不驯服,每天他给飞禽走兽们喂了食、悉心照顾好,就开始无所事事,躺在园子里休息、看话本、左右手对弈。

他甚至还有空教别人下棋!

向宫奴讨教棋艺的是个太子府年纪最小的侍从,十二三来岁,不被小殿下的暴行吓坏的时候,是个机灵活泛的男孩儿。

小侍从笑得挺甜,嘴巴也甜,宫奴教了一步棋,他便笑语不断,宫奴静静听着,面色竟然柔和了一瞬。

一边偷瞄的沈燃香面目狰狞。

很好。对他爱答不理,反过来对一个下人脸色这么好!

有一刹那,他非常讨厌那双漂亮的眼睛,想索性把它刺瞎算了。但是一想到再也看不见那一弯碧波粼粼,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燃香不想承认,他一头热地渴望亲近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奴。而就算他绞尽脑汁地思考,也想不出确切的缘由。

他盯着下棋的两个人看了很久,阴鸷地笑了。

……有办法了。

隔天,沈燃香清退了意图接近兽园的宫人,一个人大剌剌地走进园中。

宫奴忙完了,坐在路边晒太阳,见到他也不行礼,毫无尊卑之别的自觉。

沈燃香习以为常地忍了一下,纡尊降贵,在他身侧坐下。

宫奴视而不见,手握一把枯草,十指飞快地动着,专注地编一个小玩意。他编得很快,一只蜻蜓的样子初具雏形。

“喂。”沈燃香叫他。

宫奴头都没抬一下。

沈燃香脸色变幻,梨涡忽现,唇边漾起笑来。

他喊道:“哥哥。”

青年乍然失神,一张活泼惹人喜爱的笑脸已是近在眼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郎,朝他乖巧地笑着:“前几次捉弄你,是我不对,我道歉。你年岁比我大吧,那我叫你哥哥好么?”

宫奴不语,唯留一潭沉静碧水,骤起涟漪。

“我从小就被关在宫里,这两年才能出宫走走,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可以原谅我吗?”沈燃香道,神情有几分落寞。

宫奴正视他:“你知错,便要改。”

沈燃香喜道:“好,我保证!”

“哥哥你在做什么?做好了可以给我看看吗?”

宫奴随沈燃香怎么看,等到编完最后一股草结,一只活灵活现的蜻蜓停驻在他手上。

沈燃香面上洋溢着灿烂笑意,坐得规规矩矩,目露歆羡之色:“我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呢。”

草蜻蜓飞近了。

宫奴将蜻蜓尾端的那截草把交给他,长睫轻垂眼帘:“给你。”

沈燃香受宠若惊。

“谢谢哥哥!”

他欢喜地接过了草蜻蜓,像拿到了宝贝,翻过来覆过去把玩着。

“呀!”

尔后,他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

“——这是什么破烂东西啊?”

“丑陋不堪,简直笑死人了。”

锦衣少年倏然翻脸,刚刚那惹人怜爱的乖巧神态再也不复存在,他笑嘻嘻地丢掉草蜻蜓,一脚踩下:“我才不要呢。”

沈燃香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全都是骗你的,谁要给你道歉啊?我又没有错!”

“叫你这几天不理我,哈哈哈!”

痛快地笑完了,沈燃香自觉扳回一城,摆出胜利者的姿态,笑看宫奴会如何露出上当受骗的窘相。

院墙下却是一片岑寂。

宫奴余光扫过掉在地上的草蜻蜓,不带一点多余的感情,让人猜不出他究竟有没有生气。

他只是上下看了沈燃香一眼,随即转过身,毫无预兆地走开了。

这无声的忽视,竟比一记耳光还来得有力,豁然在沈燃香心里劈开一大道口子,报复的快意泄了个干净。

“你给我站住!别走!!!”

宫奴充耳不闻,转眼就看不见了。

沈燃香吼得嗓子都哑了,怎样也追不上他,只好放弃了。

他一个人围着兽园走过来走过去,拖拖拉拉地挪到门口,临了,陡然折回去,把草蜻蜓捡了起来。

其实草蜻蜓一点也不丑,本来是很精巧的,现在被踩了一脚,两边翅膀塌下,身体歪歪斜斜的,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了。

沈燃香心中突然空落落的。

=====

那之后,宫奴彻底不理沈燃香了。

偶尔遇到沈燃香,便当他不存在,我行我素,一个眼神都欠奉。

露面的时候,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少。

沈燃香慌了神,难得窜上一丝心虚,随着时日推移,全然不见消减的迹象。

他心浮气躁了好几天,夜里睡不好觉,这个晚上实在受不了了,半夜爬起来一顿翻箱倒柜,找出那只被他踩坏又捡回来的草蜻蜓。

“……烦死了。”沈燃香左看右看,看得烦躁不已,捏紧了拳头。

却顶着一张臭脸提了盏灯过来,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草蜻蜓,试图把它修复原样。

熬了个通宵,无论他怎么费心,草蜻蜓只复原得七八成,不能够变回最初的面貌了。

沈燃香睁着通红的眼圈,和勉强能看的草蜻蜓大眼瞪小眼,捧起它来,咬牙奔向了兽园。

恰巧宫奴刚给狼群喂完食,沈燃香旋风也似地冲了出去,张开双臂拦下他。

宫奴瞧也不瞧,换了条路走。

“你等等,”沈燃香继续逮住他的去路,“我把它修好了!”

他举高了手,一只草蜻蜓展现在宫奴眼前。

沈燃香真是豁出去了,放下身段,腆着脸好声好气道:“这次是真的给你道歉,行了吗。”

宫奴撩起眼皮,默不作声地拿过他掌心的草蜻蜓。

沈燃香将这视作一个示好的讯号,这么些天以来,他第一次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

笑意还未消散,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什么东西飞进了草丛里。

宫奴把草蜻蜓扔掉了,他不再多作停留,无情地背过身去,提步便走。

“你干什么!”

沈燃香鼻尖莫名一酸,慌乱冲昏了头脑,他一头扎进草丛里,匆匆翻找起来。

他手忙脚乱的,半天也找不到草蜻蜓,手指头还被划得生疼。痛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委屈,他一下子心碎了,带着哭腔道:“到底掉在哪里了……”

在他身后,宫奴霎时止住了脚步。

沈燃香固执地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拨开草丛,从角落里摸到一个熟悉的形状。

“找到了!”

他嗖地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回头发现宫奴居然没离开,兴冲冲地追上前去。

“我又把它找回来了,”他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瞪着比他高了不少的宫奴,“你不许再扔了!”

草丛里滚了一圈,他磕着满身的泥土和草屑,头发凌乱,却喜上眉梢。

宫奴神情总是淡漠,宛如细雪覆盖一柄孤直的刀锋,如今那雪似乎消融了些许,碧瞳透出一道平缓的柔波。

与这样的眼光对视,沈燃香气势滑坡,突如其来地感到忸怩,扭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保证不会再那样了,这次绝对是真的,可以了吗?你、你能不能别不理我了?”

哪怕是对沈英檀,沈燃香都没如此低声下气过。

他都这么爽快地道歉了,总该原谅他了吧!

沉默半晌,宫奴点了点头。

“我可以答应你。”

沈燃香如释重负,宫奴又道:“但要和你约法三章。”

“……”

还要和他提条件?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宫奴啊,哪天爬到他头上了都不奇怪吧!

沈燃香不情不愿:“……你说说看。”

“第一,以后不准任意杀伤无辜。”

这不是玩耍造成的伤也要算?沈燃香为难一阵,狠狠心道:“好吧。”

“第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沈燃香迟疑更久:“可以。”

“第三,己所欲,勿随意施于他人。”

沈燃香花了点时间思考这话的意思,纠结全写在脸上,宫奴低声道:“如若你做不到,就当此事没发生过。”

这是瞧不起谁啊,沈燃香可不干了。

“我都同意了,行了吧!”他掷地有声,“做不到的话,随便你怎么办!”

宫奴“嗯”了一声。

沈燃香比解决一桩天大的要紧事还高兴,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自言自语道:“虽然和你道歉了,不过我才没错,哼。”

次日起,沈燃香收敛了那些兴师动众的玩乐,因而,宫奴对他有了些好颜色。

沈燃香不免骄矜,向宫奴问话:“那天你在亭子里拿了刀,明明可以动手的,为什么没有?”

宫奴启唇道:“不值得。”

什么意思?!!!

他堂堂太子,不值得一个宫奴动手?他还敢嫌弃他?!

沈燃香气歪了鼻子。

可惜宫奴绝不会迎合他的怪脾气,沈燃香只得憋心里调整完了,抛开这一茬,瓮声瓮气:“今天我表现得怎么样?答应你的都做到了,有没有奖励?”

他像是向大人讨要奖赏的小孩子,话语里是自己也未察觉到的亲近。

宫奴顿了一下。

“等等。”说完,他就不见了。

沈燃香原地晾了一刻钟吧,宫奴回来了,将一只盒子放到桌上。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串糖葫芦。

沈燃香愣了愣。

“……哪里弄来的啊?”他小声道。

宫奴:“自己做的。”

太子府的灶房里各色食材应有尽有,时间不多,他便做了串糖葫芦。步骤简易,拿来哄小孩正好。

沈燃香起初还故作矜持,糖葫芦拿到手上,雀跃的表情委实掩饰不住。他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口齿生津。

原来它是这种味道啊。

他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冰糖葫芦让他当成宝贝一样。

宫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没一会儿,沈燃香吃完一串,伸手讨要:“再给我一个。”

“没有了。”

清凌凌的声线给沈燃香泼了一盆冷水下来,紧接着是第二盆:“吃多了伤牙。”

沈燃香顿生不满,又不敢对青年发作,道:“那你明天再给我做。”

宫奴:“看你表现。”

“……哼!”

沈燃香气得牙痒痒,然后不幸咬到了自己,气鼓鼓地扭过了头。

=====

由于和宫奴的那个约定,沈燃香最近的消遣十分贫瘠。

好比眼下,宫奴忙着照看狼群,管不上他了,他就觉得百无聊赖,很想找点东西来解闷。

但是重拾以往那些嬉闹,也挺无趣的。

左思右想,他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国师府附近冷冷清清,沈燃香不请自来的时候,祝解忧依然在抄着一卷卷的诗文。

沈燃香推门而入,大摇大摆地走到窗前观看,宣纸上誊写的字迹十分规整,笔画好似尺子测量出来的,端正得过头。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沈燃香念出了声,嗤笑道,“这个人是不是傻啊,明知道会死,为什么还要渡河?”

祝解忧对他的到来并不见怪,道:“臣也不知其所以然。”

“你不懂?那你抄什么诗文?”

“身处人界,则读人之书,效人之事而已。”祝解忧如此答道,落下的笔触平稳如初。

沈燃香心里犯嘀咕,效仿人做的事?说的好像他不是人一样。

祝解忧还有半卷诗没抄完,沈燃香待在一旁无事可做,盯着他衣服上的银环看了又看,犹嫌不够,上手摸了一摸。

那些银环还是不响。

真奇怪。

衣服的主人忽而动了。

“殿下若觉无趣,可试试解开此物。”

青年国师近在沈燃香身前,而音容似渺渺在天边,他话音未歇,一件事物坠落沈燃香怀里。

沈燃香接住了一把银环,看着和祝解忧的衣饰别无二致,不过一圈接一圈巧妙地锁在一起,扣成一只连环。

“这有什么难的,”无非就是和九连环类似的东西,沈燃香见得多了,“我一下子就能解开了。”

他当着祝解忧的面撂下大话,抓起连环一通摆弄。

连环看似普通,关节处大有玄机,祝解忧抄到了最后一页,沈燃香还没能破解。

祝解忧合起书卷,将他屡屡受挫的模样收于眼底:“此物就送给殿下吧。”

“别小看我,”沈燃香不服输,“等我回去好好想想,解开了再拿给你看。”

祝解忧:“臣静候。”

见他有空了,沈燃香收好连环,滔滔不绝地提出问题:“国师平常除了抄诗还会做什么?要不要修炼法术?你能变个戏法给我看看吗?”

“臣疏于变化之术。”祝解忧道,嗓音拂来沈燃香耳畔,有种遗世的宁静。

沈燃香:“那就是会别的法术咯?你变给我看一下嘛。”

“无需变化,”祝解忧不说好,也并非拒绝,“已有一道秘术,附于殿下身上了。”

沈燃香讶然:“身上有法术?我怎么不知道?”

祝解忧说与他听:“殿下的长命锁施有一道秘术,倘若被亲缘之人触碰,它将有所应和。”

沈燃香撇了撇嘴,权当祝解忧在逗他玩。

长命锁哪有鉴别亲缘的秘术了,他记事起就戴着它,小时候沈英檀屈指可数地抱过他几次,什么感应都没有啊。

看在祝解忧上次收留他的份上,沈燃香大发慈悲地没有道破,转而缠着祝解忧,毫不见外地要这要那了:

“国师府有其他好玩的吗?”

“……没有?没有也行,你陪我去别的宫里逛逛吧。”

=====

帝王寝宫,长明灯彻夜不熄。

“陛下,”女官禀报太子府近况 ,“太子殿下误入暗街,从中带出一杀手,执意将其充作宫奴。那人武功不俗,暗卫不是他敌手,然竟甘于潜匿殿下身侧,恐是居心叵测。”

沈英檀伏案批阅一封奏疏,朱笔不停:“还有呢。”

女官:“数年来,曾属十国权贵的二十六人离奇暴毙,皆是他所为。”

十国并立的最后那几年,就传出过各国贵族接连遭到暗杀的消息。

至沈英檀统一九国,凡是抵抗不从的王公权贵,一律株连满门。其他活下来的皇族官宦或逃亡、或降为平民奴籍,然而这些人之中,依然不断地有人死去。

那凶嫌神出鬼没,曾经的十国官府一直未能抓住他。沈英檀执掌朝堂了,则是睁只眼闭只眼:死掉几十个逃亡的别国叛逆,对她有利无害。

“此人来处成谜,在暗街时自言其名为‘沈欺’,从不露面于人前。被太子带回府后,却不再遮掩形貌。”女官说道,呈上一幅画像。

沈英檀分神看了一眼,笔端猛然一重,拖出长长的一道墨痕。

女官:“陛下,这般人物留在殿下左右,确是可疑。应尽早……”

“孤知道了。”沈英檀打断了她。

依陛下平日的决断,该是下令格杀,一袭龙袍的天子却沉默许久,明灯照耀下,那张明媚容颜不辨喜怒。

“沈欺”,好一个“欺”字。

真真是欺世埋名,讽刺至极的笑话啊。

兄长,你们泉下有知,该作何想呢。

沉重冠冕压下了纷纭杂念,待墨痕快干透了,她才道:“既然是太子的意思,就随他去吧。”

圣意难测,女官咽下心头的疑虑,低眉称是。

沈英檀撕掉了那封写坏的奏疏,批阅下一本。

又是蛮国来犯。

十国之中,蛮国将士最是骁勇善战,因此时至今日,仍然能够以一己之力抵抗邢国。

帝王案前文牍和兵书堆积如山,一张沙盘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即使沈英檀闭上眼睛,亦能分毫不差地认出每一段地势,推演每一步用兵的退路。

她高高仰首,一幅地图钉满了寝宫的整面墙壁,蛮国疆域被人用朱批御笔涂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绯红。

不难想象帝王是如何一笔又一笔、无数遍地给它刻下烙印。

邢国要一统江山,必须吞灭蛮国。

连年征战,邢国已拥有了九国的国土。但来自九国的子民融合需要时间、将士同心需要时间,眼下的邢国对上蛮国,免不得有一场旷日持久的仗要打。

几年,或者十几年。且将付出巨大的代价,死伤不可计数。

沈英檀等不得那么久了。

她一定,一定要以最快的方式,将这横亘于心的最后一颗毒牙连根拔下。

“传孤的口谕,宣国师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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