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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何以解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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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燃香闹着脾气,车马也不要,独自往宫门去。太子殿下驾临,把守此处的禁军首领亲自来拜见,他不耐道:“行了,赶紧让我出去。”

禁军首领面露难色。

小太子拉下脸来:“我出去走走就回来,不出京城,总可以了吧?你们千万别跟着,看了心烦。”

“……臣遵命。”

宫门大开,禁军首领躬身目送太子出宫,转首和手下叮嘱了几句。

年关还未过完,沈燃香这回跑出来,正巧赶上了庙会。

他好久没出宫了,对京城时兴的吃喝玩乐一窍不通,庙会里每样物件落在他眼里都新颖,左瞧瞧右看看,终于把太子府的败兴事儿抛诸脑后。

道旁人流涌动,到处是结伴的亲朋好友,只他一个形单影只,与人群格格不入。

沈燃香却是不怕落单的。

因为他一直知道,即使明面上没人跟着了,也会有好几轮不同的人,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看着他。

那些都是听从国君差遣,暗中保护他的暗卫。

尚在他幼年的时候,太子府就无数次地潜入过刺客,尤其那几年,邢国兵卒铁蹄踏碎的国土越多,太子府遭到的刺杀就越密集。

从此沈英檀降下十几道旨意,将太子严密地保护起来。

宫外只知国中有太子,不知太子名讳相貌。太子府也成了邢国守卫最森严的地方,连一只宫外的苍蝇都飞不得过。

如此看守之下,除了精挑细选的宫人,自不可能再有人能近沈燃香的身。

沈英檀荒废后宫,膝下只一位太子。宫中侍官又以女子居多,巍巍皇宫里,竟无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儿。

从他出生起,就注定不会有玩伴相陪。小时候,沈燃香大吵大闹,闹着叫人陪他,过来的只有宫人。

可是每回过不了多久,他就腻烦了。

宫人们陪着,他一点也不尽兴。

个中缘由,到长大些,开始记事了,他忽而懂了。

因为他的娘亲,邢国之君沈英檀,十五年前登上皇位的手段,是让普天万民噤若寒蝉的秘密。

沈英檀兵变当晚,史官被坑埋,皇宫里一个活口不留。知情者要么被杀,要么是忠于沈英檀的部下,如今无不位极权臣。

她弑父兄登上帝位,取“宸”为年号,这一字源于她少时封号“宸仪公主”,像一种讽刺的祭奠。

除去此一字,关乎她掌权的痕迹,一律被抹去。

宫墙深深,掩埋了那血红的一夜。

国君堵得住众口,堵不住悠悠人心。那晚成了人人周知的秘密,宫人们却连想的念头都不敢有,只让它烂在肚子里。

他们行走皇宫,每一步如同行走刀尖,太子府的宫人亦不例外。

沈燃香幼时不解,为什么宫里的人那么忌惮他的娘亲,还要把这种忌惮竭力隐藏起来。

这件事是帝王之逆鳞,他不曾问过沈英檀,但一定是娘亲的爹爹和长兄有错,娘亲才会杀了他们的。

肯定是这样的。

沈英檀对他就很好。

他想要什么东西,沈英檀有求必应,各国珍宝源源不断地送进太子府。只要他开口,哪怕天上的月亮,她也会设法给他拿到。

他想要人陪,沈英檀就选了最满意的宫人,时刻陪在他左右。

只有他最想要的娘亲陪伴,沈英檀给不得。

他自幼就只亲近沈英檀,然而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在他央求沈英檀多来看他的时候,往往一年里竟见不到她几回。

就连教养太子,沈英檀也拨冗不得,全数交给了宫中教习。

后来沈燃香发现,只要学业精进,沈英檀就会露面,罕见地夸他一两句。于是他发了狠似的,最不喜欢的帝王权术也学得刻苦,但邢国政务日益繁忙,沈英檀从不再指点太子课业了。

沈燃香只好回府,继续和宫人们玩乐。

他厌倦了宫人,便有工匠献上解闷的机巧;厌倦了死物,太子府便为他建造了兽园。

金银财宝,珍禽走兽,死物活人,能取乐的事物,他都看了个遍。

可他还是觉得无趣。

就像今天那些价值连城的珊瑚树,还不比一块破石头好看,更没有庙会十文钱一场的说书有意思。

茶馆里人满为患,说书人口舌如簧,讲起一个大漠剑客的传闻,老套的剑侠故事也说出了花来。

沈燃香一听便走不动道了,生怕错过一个字,挤不进门也不在乎了,站在墙角儿听得入迷。

从小他就爱看书里的各种剑客,还总想去边城看一看成片的胡杨林。他没有见过胡杨林,却能从文字里轻易想象出那样的景象,心想要是他见到了,应该会很喜欢。

不过他去不了。

沈英檀什么都能答应他,唯独不许他在及冠前踏出京城一步。

自从太子府经历刺杀,但凡有可能威胁他性命的事情,都被沈英檀强硬地撤除了。

沈燃香从不忤逆她的意思,之后太子府多了几棵塞外移来的胡杨树,他渐渐熄了外出的心思。

到习武防身的年龄,沈燃香一眼相中了剑术。这段兴趣难得维持了许久,他居然很能下得苦功,剑术进步神速。

太子痴迷于练习剑术,好长时间不见衰减的迹象。那是太子府最平静的一段时日,宫人不用提着脑袋过活,不必担心小殿下一脸愉快地提出骇人的要求。

悠然时光结束在某一天,沈燃香练剑练到忘我境界,剑光扫到了自己也未想起来收势,教习师父来不及阻止,他的手脚已经被剑锋刺破了。

素来阴晴不定的小殿下竟然没有发怒,伤口包扎完上了药,说过几天还要接着练。

当晚沈英檀得知此事,以渎职和护主不力之罪,赐死了教习师父和在场的所有宫人。

她勒令沈燃香卧床修养足月,以后再不准学剑术。

沈燃香被关在太子府躺了一个月,伤好以后,府上宫人换了一轮,而他那把剑,早就被沈英檀丢掉了。

从那时起,沈燃香又恢复了以往的做派。

宫中莫敢违逆,太子行事之跋扈与日俱增。沈燃香时常想出新的离奇花样,尤其喜好以他人的失态为乐。

反正,只要他不受伤,沈英檀随他怎么玩。

“说完了剑客,”茶馆里听完大漠剑客的故事,说书人起了个新调子,“咱们再来听点秘闻怎么样?”

沈燃香顿觉无趣,剑客的事他还没听过瘾呢,抱怨了一句,淹没在茶馆看客的叫好声里。

“——仙家秘宝太胥图,列位看官可曾听过?”

看客一片捧场,沈燃香莫名其妙,姑且侧耳听了下去。

说书人清了清嗓子:“说这太胥图啊,是三十多年前掉落到人间的神仙宝贝,里头藏着一步登仙的秘法呢!”

本朝法禁严苛,朝堂却不限民间议论神佛。好似……帝王根本不信神佛。

因此说书人敢说,众人也敢于一听。

“诸位都知道,这三十多年前啊,可谈不上修道的好时节。你看那些修道之士,横死的横死,失踪的失踪。各位想想,如今是不是遇不见道门仙长了?”

现世修道者近乎绝迹,已有几十年的光景。

“人间有战事,那天上呢?且看如今天色,像不像天上起了战祸?照这样说来,成仙之道,岂不就是烟涛茫茫、凡人难求啊。”

说书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众人不由得信以为然。

的确,就在年前,各国天降异象,分明是冬令,时有惊雷阵阵;不仅天象诡谲,多处地脉接连喷发,山火爆发不断。

说书人道:“正是因为如此,太胥图招来了各国垂涎。”

“试想哪国得到了修仙之法,何愁主宰天下沉浮啊?想必在座各位清楚,当年九国愚昧无知,还敢与我大邢对立,竟是动了歹念,争相抢夺太胥图!”

“各国相逐太胥图,使尽了阴谋阳谋不表。最终列位猜怎么着?”

说书人没挑明,台下不少人猜得出来了,左观右望,说不出口来。

年岁稍大、身经十国纷争的人多少有过耳闻,十国觊觎的太胥图,最后被一对夫妻掠走了。

而这对偷走太胥图的夫妻,皆是皇族后裔。

没错,这夫妻两人,正是当时的月诏国公主月深铃,和邢国六皇子,沈庭树。

一个是美貌才情冠绝当世的金枝玉叶,一个是风流潇洒的邢国储君,合谋犯下这等罪过,可谓是举世震惊。

事发之后,月诏和邢国为免他国猜疑,立刻将两人逐出皇家,撇清了干系。

十国发布重金悬赏,那些年随处可见这对夫妻的通缉令。饶是面临着十国追杀,二人藏匿了近八年之久,算来正好是沈英檀称帝那年,十国追兵发现了两人的踪迹。

月深铃和沈庭树无处可逃,他们死后,各国将其藏身处翻了底朝天,找不到太胥图的下落。

其后诸国接连为邢国所灭,太胥图去向成谜。有人猜测它被献给了当今邢国陛下,也有人说,它仍然在哪个地方飘荡着。

毕竟沈庭树曾是邢国六皇子,沈英檀生来丧母,还是由他母妃抚养长大。十国将沈庭树列为重罪,待到沈英檀做了国君,早就撤去当年那些通缉令,此时再提沈庭树,就很是尴尬了。

说书人显然明白说深了要有杀头之祸,省略这节不提。

沈燃香只听了个一知半解,沈英檀从不谈及沈氏亲族,太胥图这段往事,书里写得也是少之又少,叫他怀疑是否真的存在过。

到后半程,那说书人已然开始吹捧太胥图的神奇之处。

“就说这太胥图,怪不得十国抢夺啊,这可是被奉为仙家至尊的宝贝,只有天上最最尊贵的神仙才配得上……”

胡说八道。

太胥图要真是那么重要的宝贝,神仙难道不会赶紧找回去吗?

听书的人们依旧听得兴起,沈燃香嗤之以鼻,物色新的消遣去了。

未出几步,一片红通通的色彩吸引了他的视线。

路边小贩扛着一树冰糖葫芦叫卖,很快,一串又一串地被人买走了。

沈燃香瞧不上眼,他以前没碰过这种不入流的吃食,以后也不会。

一个个孩童拿着买到的冰糖葫芦,从他身边跑过去了。

鲜红欲滴的果子连成一串,颗颗圆滚滚的。孩童们你一言我一语,咬下一口糖葫芦就兴高采烈,露出一张张灿烂笑脸,四处洋溢着欢笑声。

……这种廉价的东西,他们为什么能笑得那么开心?

沈燃香突然看得眼热。

他也想要一串。

杆子上只留最后一串冰糖葫芦了,沈燃香心中一动,快步走向小贩。

“这个我要……”

“我买一串!”

一个男孩子跑到小贩面前,付了几枚钱币,摘下那串糖葫芦。

遭人抢了一脚,沈燃香神色不悦,横到男孩身前:“这是我看中的东西。”

“什么你的啊?”

男孩看着和他一般大,衣装不俗,应是富家子。沈燃香这副质问口气令他很不爽:“明明是我先买的。”

沈燃香:“是我先看到的。”

“哈哈!你这人真好笑。”富家子被他不讲理的论调气逗笑了,“先看到有什么用?你倒是买呀。”

难道他还买不起么?沈英檀禁止他在外显露身份,不然他报出太子名号,府里的财宝搬出一指甲盖都能吓死眼前这人!

沈燃香气性上来了,可他翻遍全身,愣是找不出一文钱。

想也是,他总有浩浩荡荡的宫人伺候,哪里需要他带银钱。

富家子瞧着他的窘态,揶揄之色越发明显。

沈燃香恼羞成怒,随便从身上扯下个饰物抛给小贩。

“他手里的东西我买了,用这个抵,够不够?!”他直指着富家子的糖葫芦,势在必得。

“小公子,这,使不得啊。”

小贩一个头两个大,这两个小少爷非富即贵,哪个他都得罪不起啊。

沈燃香这一出,富家子脾气也犯了,才不答应他:“凭什么卖给你啊?世上就你有钱吗?你那点钱我又不是出不起,倒是你啊,拿钱压人算什么本事?”

“那你出啊,”沈燃香哪受过这种大不敬,怒气直冲脑门,“我看你能不能出得比我高!”

“你傻啊,我才没这么闲得慌呢,糖葫芦我已经买下来了,就不给你!”

“给我!”

两人吵得不停,来了一行人也没看见。

“儿子,你和人争什么呢?”

一对富商夫妇带着两个少女少年,站到了男孩子身后。

富商这么一喊,男孩回头:“爹,娘,大姐二哥,你们怎么来了?”

少女少年笑着骂他:

“还不是你呀,说是去买吃的,好一阵儿也不见回来,爹娘着急,拉着我们来寻你。多大的年纪了,还为这些小事和人争执。”

“小弟,别犟了,家里做了桌好吃的,还包了饺子,等着我们回去吃呢。”

家里人寻来,男孩子顾不着沈燃香,争吵顿时歇了。

沈燃香被撇在后边儿,虚着眼睛,缓缓扫过这一家人。

姐姐训斥着男孩子,话语里却是含着笑的,哥哥推了一把小弟,那动作却满是亲昵之意。富商夫妇笑着说了些什么,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过子女,他们的眼睛里好像有种光,沈燃香感到非常陌生。

他不曾在沈英檀的眼里看见过,不知道那是什么意味。

仿佛一只虫子忽然爬到了他身上,很不舒服。

沈燃香忽然,很想要把那种光抢过来。

而有个声音又告诉他,他是抢不走的。

那个富家子被亲人说教了一轮,嘿嘿一笑,看起来反而愉快许多。他不想再和沈燃香浪费时间,放回那支糖葫芦,拉起爹娘的手,跟着家里人回去了。

临走前,他侧过脸,得意洋洋地对沈燃香做了个鬼脸:“糖葫芦我不要了,你拿去就拿去吧!你啊,是不是爹不亲娘不管,你才一个人孤零零出来玩,我看也挺可怜的吧?”

沈燃香放空了一瞬,富商一家走远了。

那只虫子倏地钻进了心里,啮齿尖尖的,用力咬了一口。

他不记得怎么从小贩那里接过的糖葫芦,当他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捏得紧紧的,来来回回看了一遍。

山楂果儿色泽鲜红,淋着金黄的糖浆,煞是可爱。

沈燃香看着看着,举起手,漠然地把它丢了出去。

糖葫芦骨碌碌滚到地上,沾满了灰扑扑的尘土。

一辆马车驶过,车辙印远去,那几颗山楂果便被碾碎,和尘埃混在一起,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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