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们进入太胥图算起,这已是第三个白昼。
从空落落的后院返回前堂时,燃香和梅花妖讲完了那几段一字不变的白话,少年人急匆匆放下食盒,抬脚直奔二楼。
才踏上一级阶梯,燃香猛然遏住脚步,扭头回望。
他看见了两副陌生面孔。
一阵难以描摹的冲动驱使着他调转方位,直愣愣去到那两人身旁,情不自禁地,居然紧张起来:“你们……是刚来的客人吗?”
蔚止言笑道:“是的。”
后边的梅花妖一呆,哗啦啦翻起名册,认道:“小掌柜,没错,这两位客官是今儿入住店里的。”
燃香也好,梅花妖也好,都不记得上一个白昼发生的事。
可是,蔚止言想着,和上次不一样,这次的少年掌柜,还未上楼就注意到他们了。
梅花妖发现他们的速度,似乎也越来越快了。
“你们从哪里来啊?莫非是兄弟结伴出游吗?”燃香止不住地好奇,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往白发青年那儿飘,被一双碧绿眼眸逮了个正着。
燃香愈发紧张了,手脚不知怎么放,沈欺却盯着他一言不发,还是蔚止言答道:“远道而来,便不赘叙了。我们并非兄弟,而是结缘已久的道……”
沈欺暗暗踩了蔚止言一脚,阻止他说出后面那个字。
“……道友。”蔚止言临时改口,把话给圆住了。
他哀哀戚戚地望了沈欺一眼,被瞪了回来。
哎,痛失道侣这一说辞,当真难过。
“是吗?!”燃香听闻是道友,心情更为高涨。客栈开张这么多年,他第一回遇到同道,爽快地自报家门,“我叫燃香,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平时练剑练的最多,以后想要当个剑仙!”
蔚止言:“便祝道友得偿所愿。”
“谢谢你了!”燃香眉飞色舞,正当问些什么,一道摄人思绪涌现脑海,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然说出口:
“不好,我还有些急事要忙,不然爹娘他们会不高兴的,先走啦。”
话落,他纵身越过桌椅,焦急地奔向楼上,再不见回来。
沈欺自始至终不曾吐出一个字眼,看着少年掌柜风风火火地离去了,眉眼之间忽现一线笑意。
飘渺淡薄,如云不可捉摸,又似雾笼寒江,风一吹就散了。
他从纸袋里拿出一颗糖葫芦,甜橘表面淋上糖浆,指尖捏着竹签转了一转,入口尝了尝。
好酸。
酸过第一口,却甜了起来。
少年掌柜制作糖葫芦的手艺也太奇特,酸甜交融成这样极致的味道。
沈欺把两只纸袋抛给蔚止言:“给你了。”
“……啊?”
沈欺:“那次群仙试,你不是没吃够么。”
“放心,这个没有害处。”
蔚止言倒不是因此迟疑,细细品味沈欺面色,只道:“那我就收下了。”
其后客栈无事发生,二人回房,沈欺临窗而坐,半晌没见动过。
蔚止言唤道:“疑是?”
“嗯。”
沈欺:“在这等一等,可以吗。”
他的声线少有如此和缓,近乎一个请求。
蔚止言故而一愣,望见沈欺眼中倒映的绯红云彩,就像窥见他藏于深处的一隅心事。
而他不急于探求缘由,柔声道:“当然可以了。”
他安抚般的攥住沈欺的手,沈欺细长眼睫颤了颤,加深力道,十指紧扣在一处。
沈欺久坐未动,蔚止言便也不动,把纸袋里的各色糖葫芦全见识了一番。
少年掌柜送给他们的这批糖葫芦,简言之就是糖浆裹一切,口味酸甜分明,两重极端味道交融而不融合,一言难尽。
蔚止言适应得良好,甚至津津有味,他与糖葫芦博弈到日暮时分,眼见楼下集市开放,沈欺依然只是观望。
“疑是,我们不用下去吗?”
“……再等等看。”沈欺纾了口气,垂在身侧的双手捏紧又松开。
蔚止言遥望妖怪集市,目光扫过少年掌柜,掩下繁多思绪,笑道:“好,知道了。”
集市里同样的事件再度上演,黑狐妖欺压鹿精,狐狸儿掀翻了果摊,二者猖狂离开时,燃香现身解围。
然后小妖怪们一起替鹿精收拾果摊,燃香加入其间,背对着众人,踮起脚尖去够一只果篮。
沈欺心头一跳,不知何时他已经掠至窗前,数只灵箭架在乘愿弓弦上,对准了燃香身后——那只黑狐妖即将出现的地方。
只是这次,这几只箭没能射出去。
不需他人提醒,燃香料想黑狐妖不会善罢甘休,他留了道后手,被黑狐妖张口吞下的刹那,举剑挥向黑狐,剑气凌然震荡,只一剑便贯穿了黑狐妖的身体。
小妖怪们连连夸赞:“哇!”“燃香的剑术太棒了!”
燃香得意地笑道:“那当然了,我的剑术可是在……”
声音一滞。
他要说什么来着?
对了,是要说他的剑术从哪里学的。
可是……他的剑术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一阵尖锐的头痛,很快消失了,燃香甩了甩脑袋,撇嘴道:“喂喂,突然说这个干嘛,不好玩!”
那好吧,小妖怪们簇拥着燃香,叽叽喳喳说起其他的话题。
燃香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傍晚将要结束了,天边落下一道霞光。
绯红云彩铺满穹野,霞光绽放得越来越热烈,颜色愈渐深邃。
他没有来由地心悸了一下,回头,看到客栈楼上打开一扇窗。
窗户后面的人早就收起弓箭,身影隐入了房间。
只飘出了一绺白发,像一道风,涂成了霜雪颜色。
那道风没能吹拂到燃香身边,太胥图中万物皆安静,又一个白昼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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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
蔚止言将整间客房的底细摸了个遍,觅得一件意外之喜,从壁柜中捧出一物,兴冲冲地给沈欺看:“疑是,适宜一剪梅的器皿有了!”
沈欺虚虚一瞧,眸光稍顿。
蔚止言端着只花形碗,松烟色的晶石托底,琢成一束梅枝,枝上雕出剔透五瓣梅。
一朵白梅盛开梢头,这是只栩栩如生的梅花碗。
材质并不见得有多珍贵,造型巧思却令人过目难忘。
蔚止言往他的饮具收藏里又添上这副图样,端详几遍梅花碗,打算出了太胥图购置一件:“这只碗会和掌柜有关系么?应是人间的手艺,制式特殊,若是能分辨出自哪朝就好了。”
他不常涉猎人界风物,判断出人造技艺已是极致,但这只碗来自何时何处,这就……
“邢国。”沈欺豁然出声。
蔚止言心中一动。
邢国?
“是鲤镇那出皮影戏写到的邢国?”
“你还记得。”翡色双眼凝望着蔚止言,眼睛的主人神色莫辨,“戏文写得没错,人界现世往前一代王朝,谓之邢国。”
鲤镇的皮影戏写道,前朝邢国末年,一代暴君勾结邪魔,招致国破人亡。
妖魔志怪的情节固然少不了后人编撰,但暴君罪行却有史书一笔一笔抨击,实在做不得假。
蔚止言曾经算过,邢国末年正值仙魔二界交战,彼时神与魔鏖战不休,无暇他顾。
仔细想来,离煜把太胥图丢下凡也是这一时间。
莫非太胥图的变故要追溯到邢国?
……疑是又如何一眼认出了邢国的器物?
短短一瞬,识海内推演了千种可能,蔚止言思忖之际,走廊地面轻轻震动。
“蹬蹬”跑动声渐近,这时惯例是燃香回房的时候。
蔚止言无声放下梅花碗,自袖间取出衔云折来。
——门外的气息不只燃香,多出了一个人。
脚步停在客房门口,顿了一下,传来敲门声。
“二位客官在吗?”
是梅花妖。
蔚止言看了一眼背靠窗边的白发青年。
沈欺自如道:“开门吧。”
蔚止言这才打开门,梅花妖站在外边,活泼笑道:“客官早,打搅二位了。我家小掌柜刚远游回来,听说今天新来了贵客,有意结识一番,特来登门拜访的。”
怪事。
前两个白昼,他们主动寻见掌柜,吃了个闭门羹。这次一面也未见,燃香居然自行过来了。
梅花妖也迷糊呢,小掌柜回来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她发现住客名册最底下冒出两行新鲜字迹,陡然想起来,今天早晨新住进两位客人。
随口和小掌柜一说,燃香竟勾起了兴趣,让她领路引见。
她这刚说完两句,身后冒出个人来,燃香笑出一口白牙,两个梨涡浮现:“初次照面,我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叫做燃香。店里好久没来客人了,所以想见见你们。”
“你说什么呀小掌柜,”梅花妖惊了,小小声对燃香说,“客栈哪里好久没来客人啦?”
燃香迷茫片刻:“哦,对。”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说出那样的话,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听梅花妖提起有客人来的时候,胸中腾起一股奇异的冲动,便跑到了这间客房门前。
……燃香的记忆,大约是有问题的。
按照轮回,他此刻本该回房,而一反常态来到了这里——这个轮回里的既定事项,更早地被打乱了。
蔚止言归结出一些端倪,面上不显,礼尚往来道:“晏辞,无名洞府一介道人。”
“诶?你们也是修仙同道啊!”燃香惊呼道,视线越过蔚止言,飘向窗边的人影。
那人瞥过眼来:“沈欺。”
便算通过名姓了。
青年长发胜泼雪,眼色似盛一池青波,容貌绮丽鲜活,而立姿笔直如横刀,不带笑面的时候尤其冷冽,让人不敢妄加近前。
他岿然不动,仅仅两个字,移开了脸去,再没有理会燃香的意思。
来处不明的失落感笼罩了燃香,他有些无措,伸手想抓住什么,又茫然地收回手。
终是蔚止言接了话头:“听闻客栈明日有贵宾来访,可是小掌柜亲族?”
“是的。”燃香回过神,哀叹道,“之前我犯了大错,惹得家里不高兴,被赶了出来。最近他们气消了,终于答应明天来看我了。”
见他打开了话匣,蔚止言趁此道:“小掌柜执剑行侠,当是少年英才,怎会犯下错处?”
燃香努力回忆了一会,死死拧起眉梢,泄气道:“……我忘了。”
对啊,他犯了什么错,让爹娘他们生那么大的气呢?
爹?娘?他们?
他的爹娘,他的家人,究竟长什么模样来着?
为什么他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我、我要先回去了。”
燃香猛地打了个哆嗦,直直往门外退,差点绊住也不管,慌忙往回廊深处奔去。
梅花妖:“小掌柜?”
燃香听不见似的,直往他的屋子里跑。
小掌柜今天到底怎么了?!梅花妖一个头两个大,这边找补道:“客官见谅,小掌柜旅途劳顿,许是累坏了。”
得来蔚止言一声:“不必顾忌,你们且去忙吧。”
梅花妖千恩万谢,忙不迭追到燃香身后:“小掌柜你别急,肯定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就会好起来的。”
燃香充耳不闻,梅花妖使劲全身力气冲到他房门前头,跑得急了,名册甩飞了进去,
名册摔到燃香头上,砸到他的前一刻,被他两指接住。
住客名姓一笔一画登记在案,梅花妖的笔迹工工整整,末尾是最新写下的,同一行有两道人名并列着:
“沈欺”、“晏辞”。
正是他们说出口的名姓。
名姓。
名姓?
名、姓……?
……
燃香忽而头痛欲裂。
天光渲染如血,云霞色泽更见浓烈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