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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此心可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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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魔谷外围,幽夜蔽天,嶙峋乱石穿空。

魔物头颅攒动,涎皮赖脸围成几团。里头跪了个煞气环身的青年,脚下血迹拖了满地,身体道道伤口深可见骨,仅凭着一口气息,勉强支起上身。

“奇怪呀奇怪,”一只魔夸张地惊叹道,“咱们无所不能的使者大人,因何闹得这么狼狈呀?”

跪着的人睁开眼睛,他满头满面俱是血红浇过的,血液灌进眼里唇里,打湿了头发和睫毛,独有一对瞳孔渗出翡色。

鲜红浸透幽绿,阴森似鬼相。

出头的魔被这一眼骇住,讷讷闭嘴。

沈欺冷眼眺过众魔百态,不发一词。

实际上,喉间血流不绝,他早就开不得口了。

驱退燎火的最后那支箭抽干法力,禁制与兽群同归于尽时,也耗光了他毕生所能。头破血流回到魔界,他将将踏入逢魔谷,跪地再不能起。

此刻他已不是沈疑是。

他是千万魔族之一,是逢魔谷主座下使者。

逢魔谷主重奕本跟随上任魔君伏锋,伏锋死于神魔之战后,魔界王都部下分为两派,一派死守王都奉息城,重奕为首一派则占据了逢魔谷。

早在神魔之战拉锯关头,重奕已生异心,趁仙魔两界疲于交战,私下里驱使一批魔使赴人界残害道门修士,为逢魔谷蓄积力量。

魔界风云诡变,逢魔谷之势炙手可热,伏锋忠属蛰伏奉息伺机而动,各地强魔则划地为营互不相让。

群魔一日无主,魔界之辈蠢蠢欲动便一日不休。魔族各派势力遇强嗜强,才能屹于不倒。

距今六年前,逢魔谷生擒仙人作为俘虏,以期炼出制伏神仙的法宝——仙人狱。

那时仙人狱的确炼成了,随着时日推移,重奕才发现其中境界尚不稳定,仍需投入质料予以修缮。

这个质料,自然还是仙道之灵。

此时的仙界不再留有可乘之机,重奕忆起他往日遣魔族至人界的手段,将目光转向了不应谷修士:人界布防不比仙界,设法凿开一线魔界通往不应谷的缝隙,再散布燎火兽群,不耗兵卒即可达成目的。

他将这任务交给了逢魔谷的一位使者。

那位使者是重奕偶然从人界领回,来到逢魔谷不短不长几十年,修为不见得很高,行事却是雷霆利落,从未有失手的时候。

然而——

“小的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啊,就算修仙的家伙们没抓回来,为什么燎火竟有去无回了呢?还有呀,连着这儿和不应谷的通道也被封死了!”

“使者大人,您刚从不应谷回来,不如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哪个敢把您伤成这样?”

“是呀,使者大人平素好大的本事,怎么出了魔界,就不顶用了呢?”

几个喽啰跳了出来,嘴上刻意作担忧的口吻,神态乐不可支。

它们和沈欺早有嫌隙,成因由来已久,比如那次炼造仙人狱,沈欺擅自放走纪桓,害得它们失去了玩弄那医仙的趣味。如今逮着机会,当然要落井下石,让这个趾高气昂的逢魔使越惨越痛快!最好落到它们手里……

“至此为止。”

远远而来一段平淡音调,响在魔群上空。

字字音节毫无起伏,空阒,死寂,不含一丝的人气。

那声音轻缓,称得上悦耳,但无人胆敢分神思考这音色是好是坏。

众魔听之一惮,心头恍如压了冰冻磐石,齐齐收敛声息迎接来人。

逢魔谷深处过来一阵模糊黑影,身量高瘦,不辨面容。

此刻也没有人敢于直视黑影下的面容。

人影从里到外皆是黑沉沉不分明的,只除了右耳侧的位置,隐约透了点光,像别着只剔透耳饰。

“——逢魔谷只要从不令我失望的人。”

黑影之下的魔,言语未掺杂情感,只是陈述着这一无可撼动的事实。

谷中众魔无言震慑,头伏得更低。

逢魔谷主重奕从不过问属下缘由,只须结果成或不成,其中一切他并不关心。

但凡得偿所要,他不对手底魔族的任何举动加以干涉,归从逢魔谷的即是瞧中了这点;可他浑然不管谷中魔族的伤痛死活,不免使人心生惮恨。

而重奕亦从不在意背叛:天底下哪有不会背叛的人,既如此,只需在背叛前为他所用就可以了。

至于逢魔谷有意背叛的魔,每每不曾显露逆心就被格杀。

逢魔谷上下之众,无人见过他心喜开怀的时候,也无人见过他发怒愤懑的时候。

这是逢魔谷主真正可怕之处。

一个彻底冷血的,魔。

这一刻也是同样。

重奕对跪地那人说:“你令我失望。”

错了就是错了,他不过问原因。

寥寥数字,意味着宣判了对方的死期。

见势,先前出声的几只魔物以头磕地,渴求道:“谷主,使者既然有罪,可否赏赐给小的们?”

“——退下。”

无名惧意贯彻四野,魔物齐喑,不敢妄生分毫违逆,旋即原地消失。

待群魔退去,黑影下声音又起。

“不应谷此行,你一无所获。”

那道声音依然是平缓无波:

“你在使者之位,便由我处置。”

沈欺无力辩解,不作辩解。

他无可自辩,况且辩解无用。

再是杀孽深重的魔,难免会有在死前丑态毕露,而逢魔使者这般姿态无疑使得重奕满意。

死于他手之人,免于经受魔物不入流的折磨,算得是一种赏赐。

虽然,会是痛不如死。

黑影近在咫尺,煞恶缠绕着血光,死亡阴云覆面。

霎时猩红一具人体坠地,浓重血迹蔓延了开去。

钻心剜骨的痛楚里,沈欺灵识如遭重锤,尖锐轰鸣钉穿脑海,骨血魂灵被剔去再绞碎,四肢百骸无一不痛,无一不在颤抖。

他发狠将痛呼咽进喉咙,咬破了舌头,脖颈青筋暴起,攥紧拳头,生生捏碎了指骨。

可还是剧痛,痛得远远超出了预知。

他只有把血和痛囫囵吞下。

太痛了啊。

重重煎熬缚身,那瞬间他竟然想要心生悔意。

应该后悔的,为什么要顾及区区一群不应谷凡人的性命,为什么要阻止燎火,为什么要……

不就是杀人么,身入逢魔谷三十三载,往日在魔界做过千百回的事,要是那时下得了手,就可以活下去、就可以……

而不会……死。

指尖垂落,他已经感知不到了。

黑影重归逢魔谷深处。

沈欺陷入沉沉黑暗。

天青衣衫惨然倒在血泊里。

逢魔谷升起一轮冰冷的月亮,而他再也没能望见。

=====

冷月孤高,三两魔物蹑手蹑脚,循着遍播逢魔谷内的血腥气,翻出一具死尸。

“谷主把他丢在这里,是不要了的意思?”

是对沈欺厌之入骨的那几个喽啰,守准了时机过来捡尸:“谷主连活人都不管,哪来的空当管一个死人?拖回去就是了。”

“哈哈,好一个使者大人,到头来还不是任我们耍弄!”

地面血迹凝成黑红,魔物踩过一汪黏腻,向倒地的那具血人伸出触角。

血尸的尾指忽然动了一下。

鲜血染透的衣裳底下窜出两扇小翅膀,一只迷路的蓝鹊,不知何时飞了来,面对此情此景有些茫然,黑豆似的眼珠儿滴溜溜转,小心翼翼地探出双爪。

魔物踹飞挡道的蓝鹊:“碍事的东西,滚开!”

蓝鹊扑棱摔到另一只魔脚下,啁啾阵阵。

这类未开灵智的鸟雀儿,那只魔看也不看,抬脚就踩下!

陡然煞风吹云,月色遮蔽,须臾天昏地暗后,乌云散开,冷月复照逢魔谷。

方才飞扬跋扈的几只魔物化作了乌有,逢魔谷边界悄然多出三两摊恶臭尸骸。

一个年轻男人绕过魔物尸体,躬身捧起蓝鹊:“小鹊,它们没伤到你吧?怎么飞出这样远,我若晚来一步该多危险?”

年轻男人身后背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盒子,看不出个门道,他仔细避开了背后之物,端着蓝鹊左看右看。

蓝鹊在他手掌里蹦蹦跳跳,显然身心无恙,宛转鸣一声,忽又振翅飞走。

“小鹊,快回来。”年轻男人忙跟了过去。

他大抵是很不喜欢逢魔谷的,不欲在这里多待:“走吧,我们还要去找人呢。”

“找了那么些人还不够,生死池都快填满了,小鹊啊,你说如何是好。”

傅静植苦恼地拍了拍背后的盒子,里面依稀一捆长条,被无数禁术锁链层层缠住。

不等他碰到盒子,里面那东西猛烈颤动,直接在他手心割开一道血口子。

“……嘶。”傅静植吃痛,“今夜运气真差,被你伤了多少回了。”

盒子里面的东西非常排斥他,不如说,它是排斥所有活物,即使封在无数道枷锁之下,仍然不减暴烈狂势。

傅静植无法和它计较,只想唤回不着家的蓝鹊。这一眨眼,蓝鹊飞出了几丈远,回到那个血迹斑斑的人附近,盘旋不肯离去。

“小鹊,这人已经死了。”傅静植劝道。

刚死没多久,魂魄虽未散,看着也快了。

蓝鹊不听,傅静植着实无奈,只好将它从死人旁边带走。

他走近前,正当那时,异状出现了。

破烂盒子里的东西停下暴动,发出一息嗡鸣。

其声嗡嗡然,转瞬即逝,当共鸣之音止歇,血中“死尸”凭空被赋予一口生气。

“……”

傅静植默然凝视着这一幕,眸光闪动,转为一线难以言喻的幽深眼神。

“小鹊。”

他擦干手心血痕,微笑道:“我们需要的人,兴许找到了。”

=====

……鸟鸣声。

朦朦胧胧的,沈欺听见了鹊啼,忍着痛意撑开眼皮。

眼前一个年轻男人,狐狸眼,拢着滚一圈毛绒边儿的锦裘衣,提金丝鸟笼,蓝鹊于笼中放歌。

不是做梦,也暂未堕入九泉,他确实是醒着的。

可死在重奕手里,怎么能活得下来。

见他醒了,那年轻男人笑着与他说话:

“你身陷死局,异象回生不过一时权宜,如今我予你个机会,可要与你自己赌一把?”

他死而复醒,怕是那人所说的“异象”为之。跗骨之痛仍在,昭示着这异象飘摇不定,并不能维系长久。

沈欺嘶哑着开口:“你是谁。”

那人遂道:“无渡城主,傅静植。”

沈欺:“无渡城之主名为狄煦。”

无渡城不成气候,单说城主狄煦,则小有强悍好斗的声名。沈欺固然不曾见过狄煦,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或者说这个面相年轻的魔族,光凭名号就对不上。

“你说狄煦啊。”

傅静植笑盈盈的,仿佛谈论今日天晴还是下雨:“昨天被我杀掉了噢,现在无渡城是我的了。”

怪不得。

“所以,”沈欺无所谓他说的是真是假,说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很好。

傅静植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他道:“说难不难,你只管去那处池子里走一遭就好了。”

他说的水池周边聚集了不少妖魔,一律是被人从别处带过来的,且面露濒死之状。

……这傅静植何许人也,用何种方法招来了满地妖魔,又有何居心?种种谜团横亘于心,但沈欺不以为这貌似无害的魔族会一一解释。

“走进池子的缘由,现在你不必要知晓。”

“当然,走进去的后果,”傅静植倒是不遮不掩,坦言道,“多半会死吧。”

“那里已经死了……多少了?唔,几百来个吧,走进池子里,当即毙命。”

“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的……”傅静植想了想,说出个词,“运气?”

“生或是死,”他笑问沈欺,“你要怎么选呢。”

“怎的,死又如何了?”

傅静植身后飘来浓雾一捧,雾里现身的陌生男人一件立领长衫,衣面惹眼的鸳鸯戏荷纹样,发尾雾气氤氲,嗔道,“死在我的生死池里,难道不算他们的荣幸?”

那时沈欺仍不知道,他所处之地称为鸳鸯冢,面前两人提到的那一泽无色沉水,便是冥界魑魅闻之色变的生死池。

而鸳鸯长衫那位,冥界称其“鸳鸯官人”,恶名远扬之徒。

雾逢春摇着锦缎小扇作壁上观,起初傅静植找上门来,说是想和鸳鸯冢做个秘密交易,借他的生死池一用。

魔族给出的筹码固然足够使人动心,雾逢春并没有就此答应。直到听傅静植说出生死池的用处,他才真正燃起兴趣。

傅静植的筹划竟是唤醒绯刃。

稍懂六界兵器的人都晓得,绯刃诞生自混沌,为天地之煞所铸,其摧天之能无人可驭,终究落于危墟之底蒙尘。

积年累月,连危墟之底也变成一座煞气冲撞不歇的囚笼。

傅静植深入危墟之底,承受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凶险,取得绯刃在手。然则,绯刃一离开危墟,狂烈不受控制,卷噬了所有傅静植寻来试刀的魔族,傅静植亦是负伤。

任凭施加再多的封印和禁术于它,始终无从下手。

绯刃势不可挡,因此辟退众生。傅静植翻阅古卷,屡番推敲,广袤尘世里万千变幻,难道真不存在容纳绯刃之煞的可能吗?

若当真没有,他便造出一个来。

将活人送进生死池,以命相赌,假如引得绯刃共鸣,两两相融,则有望锻出一具适宜绯刃的灵脉。

——假如世间真有这样的人。

雾逢春听得来趣,于是应承下来。

这一出若是不成,他便当看了场无聊把戏;若是成了——雾逢春素来痴迷制作傀儡,生死池就是用于此道。若是成了,生死池里塑成的绯刃之灵,不正是鸳鸯冢所出最完美的“傀儡”?

绯刃置于池底,而今,生死池布满封印,换来了它一时安宁。

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池中,水面刹那涌起血雾,池水冒出绯红泡沫。少顷,水平如镜,生死池复归宁静,依然是一池无色水,澄透不含一丝杂质。

生死池嗜生嗜血,抵御不住即会被蚕食殆尽,融为池水的一部分。

雾逢春所见过的,或是被他扔进生死池的,还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生死池,化生为死,对于修为不济者,只有死,没有生。

“他们的运气啊,可见还是差了稍许。”傅静植看得惋惜,叹了口气,“你决定好了么?”

他等待沈欺的答复。

尽管说来,单凭绯刃破格给予沈欺的那口生气,就算沈欺不愿意去,他啊,也定会将他推下去的。

蓝鹊引吭高歌,鸳鸯冢的天色十分梦幻,当得上锦绣烟云。透过浸满了血的眼瞳去看,落在沈欺眸中,平添十二分的妖丽。

他没有回答傅静植。

他没有选择,但他早已选择。

沈欺彻底的筋疲力尽了,跌跌撞撞,可是步履绝未犹疑,一寸一寸,他靠近生死池。

那黑发青年自愿步入池中,平静地任由池水没顶。

原来生死池的水并非是水,它不停地流动,阴冷湿粘,冲进口鼻关窍,撕咬着外来闯入之人,像要把人拖进永不见光的地底。

他几乎是第一刻就溶化在水里。

……没意思。

雾逢春不免乏味,收了锦缎小扇子,提脚欲走。迈出半步,生死池底有什么事物发出了剧烈震动。

法阵、术法、宝器联成的锁链一齐粉碎,脱出千重百重封印,一柄通体纯黑的横刃穿破池水!

莽莽煞气席卷生死池,赶在沈欺弥留之际,绯刃不由分说攫下那副溶化的躯体与魂魄,再度将其重塑!

池水与烈煞完全包裹了他,血肉之躯遇池水溶解、因绯刃重生、溶解一处、再新生一处,往复地交锋拼凑。

生死池欲其死,而绯刃竟与之共鸣,欲其复生,为他吊着一线生机。

便在这生与死的交错里,重锻一副足以驾驭绯刃的魂体。

雾逢春直直看着,居然一股难言的心悸。

真的奏效了。

“……你是救他,还是折磨他?”雾逢春的确心惊,他又殷切难抑,一眨不眨地盯着生死池,实在迫不及待,这里面会是得出怎样的结果。

蓝鹊飞来指上,傅静植屈指梳理蓝鹊的羽毛,抽空看了眼绯刃,淡淡笑着:“生难死易,本就如此。”

“只看他所求为何了。”

死只需一瞬放弃,至于生,便不得不经受连绵的苦痛。

梳清楚了蓝鹊尾羽,傅静植突然道:“我却是好奇,他此时究竟痛是不痛呢?”

雾逢春叫他给问住了,摇了摇头:“不好说哪。”

“要是径直死了,倒比如今这样好受得多。”雾逢春道,“让生死池化了,毕竟只那么一下,就溶为池水了啊。”

往常被他丢进生死池的,不知不觉间一命归西,而不是这般,濒死而复生,新生而赴死,一次一次焚身碎骨,一寸一寸溶解凝聚。

但有一念崩溃,前述功亏一篑。差之毫厘,只得一个死字。

雾逢春无从得知,这种非人痛楚,抽皮剥骨之苦可否比得其中万一?

可是啊,那人已经溶作了血肉,既是一团血肉,又能有什么意识呢?

不如说,当下的“他”,哪里分辨得出痛不痛呢?

再痛,“他”也丝毫体会不出来,没办法挣扎啊。

身陷生死池的那个“人”确是丧失了五觉,他的皮肉也好,魂魄也好,全数感知都被夺走了。

他堕入一片虚无混沌。

血,红。

黑,沉。

混乱。

虚幻。

光怪掠影。

斑斓无常。

什么也看不到。

什么也听不到。

……看和听是什么?

痛,好痛啊。

……不,不能感觉到痛。

感觉?

……不是连身体和意识都没有了吗?何为感觉?

什么又是痛?

这样……就叫做痛吗?

他是生?

是死?

浑噩流逝,灵识里猛然泼开浓郁到压抑的阴霾,夹杂着斑驳颜色。

他分不清楚死生,又仿佛看到宫墙流血漂橹,漫天火光,有谁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转身奔向那连天血火里。

……他是生?

……是死?

……还是黄粱一场梦?

血火残影里飘来一段雪白衣角,飘然渺然,握一折衔云清风。

一丝知觉骤然复苏。

是了。

——他是死了。

——因为他为生而死。

死亡如渊如海,而他终于从中抓住一线微茫缝隙。

鸳鸯冢锦绣云彩见证着池中剧变,那具血肉在令人悚然的生死循环里,逐渐长成人形。

然后命脉重筑,织出骨骼,织出皮肉,织出发肤。

四十九个夜,生死池水经历着无数次血染与清澈的交替。

煞气环围,隔绝了外界一切。

当生死池也无法容纳过多的生杀,池水终于染成红黑不分明的深色时,八方煞气尽收,绯刃停止了颤动。

月夜之下,曾经漆黑的刀刃呈现出幽幽一抹碧痕。

一道人形执绯刃于手,走出了生死池。

仅仅两个闲人在外等着,等得百无聊赖了,同时看见一人,黑发褪成雪一样的白,碧瞳冷冷,沉默携一柄横刃行来。

雾逢春急不可耐,率先拨了段鸳鸯线过去试探。鸳鸯线操纵傀儡,测灵脉虚实更不在话下。他想瞧瞧绯刃改造的躯体适不适合做个傀儡,一试却惊人——

此人灵脉显现出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已不再是魔族……不,远远不止!

非神非魔,非人非妖,非鬼非仙。

——世间绝无仅有的灵脉。

必是受生死池和绯刃作用,历经生死轮回,斩断了他的魔族之命。又替他重塑身魂,逆命道而行,扭转了灵脉,成就千载难遇的根骨。

最终使他掌握绯刃,并将永生不改。

这样的人,不知是否还能称之为人。

白发青年掌心一翻,本该韧不可摧的鸳鸯线骤被吹断!

他未挥出绯刃,这仅是刀下掠过的弹指一息。

沈欺冷漠望着雾逢春,眸光沉郁不动,身侧绯刃寒光冷冽。

雾逢春平白折了段鸳鸯线,他对好看的作品总是宽容些许,今日懒得多生事端,耸了耸肩,隐入浓雾里。

留下傅静植,他朝着沈欺笑,欣慰道:“看来你无事了?甚好。”

沈欺没有要回应他的意思,傅静植也不恼,微微笑着:“我有一事,需听听你的见地。”

——“你想不想杀了重奕、毁去逢魔谷?”

“若是想的话,你我目的并无差别。”

沈欺谛视他良久,漠然颔首。

“那么,”傅静植真真正正地展颜一笑,“从现在起,你便是我们的同伴了。”

“你非人非魔,非是其他任何。”

“你将是我无渡城的绯刃。”

暗处迷雾隐隐,雾逢春目光幽幽,一丝鬼魅笑意划过面容。

……看,多么美妙啊。

那寄托求生渴望而重现于世的绯刃,往后却要沉入日夜杀戮的泥淖,岂不正是……鸳鸯冢最完美的作品啊。

=====

后来傅静植提到过他为何需要绯刃。

这个长了张年轻面孔的魔,在魔界藉藉无名,谁能料到是他杀了狄煦,神不知鬼不觉地顶替了无渡城主之位。

除去狄煦后,傅静植将狄煦送到鸳鸯冢做了傀儡,又把无渡城的部下换了一轮干净,无渡城悄然改换了副天地,而外界还被蒙在鼓里。

傅静植并不热衷到魔界抛头露面,暂时也没有对外昭告新城主身份的打算。为此,还付了唯一知情的鸳鸯冢一大笔封口报酬——即使对于魔界来说,此时的无渡城平庸无奇,根本无几颗脑袋关注城中变化。

傅静植对沈欺道出这些前情的时候,是在危墟之底。

他在这里得到了沉没的绯刃,以奇术解封绯刃后,又将它带了回来。

唤醒绯刃才是第一步而已。

傅静植要的不单是一把止于开光的兵器。

绯刃选中沈欺,于是沈欺成了六界唯一拿得起绯刃的人,但这又如何?绯刃不需要一个持刀人。

它等待的应当是神兵威势不再横冲直撞,倾天煞气不再埋没在野,它应当能够被人化用到极致。

由此,傅静植把沈欺放进了危墟之底。

日复一日,沈欺一人独处这片不毛之地,暴露在危墟之底激荡的煞气下,磨炼使得绯刃的法门。

危墟之底是座煞气筑成的牢笼,他破不开这座牢笼,就收不住绯刃的神通。

傅静植派了一列魔族常驻危墟上空,以看顾之名行督视之实,他自己闲时也常常过来观望,甚至把这儿当成了陪着蓝鹊散心的去处。

危墟上空煞气四溢,不是娇小鸟雀该来的地方,拦不住蓝鹊非要往外跑,有回掉下危墟之底,差点折翼其中。万幸那次沈欺出手救了蓝鹊,从此以后,傅静植必定细细地护住他的小鹊,才敢带它出门。

晃眼七十年过去,傅静植俯视危墟之底一人一刀与巨大囚笼对抗,多半是看在沈欺救了蓝鹊的份上,他偶尔还闲得和沈欺说说话:

“无渡城为我掌握,我怎可任它继续碌碌无为?”

“魔族慕强好斗,无渡城正缺一把趁手的兵器。”

“它需得锋利无匹,让魔族听到它的名字,便能知道是我无渡城的东西。”

危墟之底场面正陷入胶着,沈欺进入危墟初期有所进展,最近的势头乏善可陈,绯刃颇有踌躇不前的趋势。傅静植接连看了几天,时常想着丢些小玩意儿下去推他一把,念在他救了蓝鹊的份上才作罢。

不过他也宽限不得太久了。

“阿绯,”他这样称呼沈欺,低语道,“还盼你莫要负我所望。”

危墟之底,层出不穷的煞气幻化成怪物,它们源于绯刃,面对绯刃更加凶怖。怪物攻击不循章法,总能吃准沈欺出刀的破绽,赫然来袭!

沈欺被怪物咬伤,也劈开成堆凶煞。可是这整片危墟之底煞气合围,总有怪物生生不息,他要抵抗的,是一座庞然巨物,是这座沉甸甸压在头顶的恶煞囚笼。

绯刃越强,它便越强。

他受伤、杀敌,一刻不停,周而复始的拼杀。

每年如此,每月如此,每日每夜每时每刻如此。

看不到尽头。

他不需要思考,麻木地向怪物杀过去,用绯刃杀死它们,仅此而已。

左手完全僵硬,可能是绯刃太冷了。

有一瞬间,他想到了从前拉弦开弓的时候,那又怎么样呢,乘愿弓早就折断了,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怪物杀也杀不完,绯刃吸收煞气,刀刃那抹碧痕越重,冷意越是尖锐蚀骨,刺得沈欺左手一栗。

绯刃脱手,他慢了一拍,那把刀就掉进了怪物堆里。

往前密密麻麻的怪物,数量之众让人头皮发麻,绯刃不晓得落在哪里,他手无寸铁,前进不得。

沈欺干脆止步,蹒跚支着块岩砾而站,呼出一口浊息。

他忽而启唇,或许是对傅静植说话,或许不是:“我所见所遇,杀伐的因由虽然成百上千种,绕不开雷同几样。”

“除异,为了铲除道不同者;掠夺,为了将觊觎之物占为己有;示强,为了肆意宣扬己身强大;泄恨,为了一雪前耻、得报冤仇。”

“还有一种理由,却与这些有所不同。”

傅静植在上空捧场道:“噢?是什么?”

沈欺把左手伸到眼下,他看着掌心,道:“恐惧。”

傅静植饶有兴致:“那多有趣啊。”

“与畏惧并生的,”沈欺轻笑一声,意味不辨,“往往竟是杀意。”

他发出个奇怪的问题:“如果凡人路遇猛虎,当他摆脱不得,最强烈的心念是什么?”

逃走吗?

逃走总使人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唯一能让人彻底放心的,会是什么?

傅静植悠悠答道:“杀了它。”

“唯有亲眼见到它被杀死,才会觉得安心。”傅静植笑了一下,很是好脾气的模样,“对么?”

沈欺张开左手五指,用力收起,力道之大几乎撕裂刚刚愈合的伤口。

然后他扎进密密麻麻的怪物群,煞气啃咬剧痛,他还是往更前方去,血流如注,但他总算不再感到僵硬或麻木。

一股劲风呼啸,绯刃掀起滔天杀意,摧毁了沿路怪物,随风奔来沈欺身畔!

他碰到了刀刃。

阴森幽暗,煞气布满每一寸,仍然那么冷,包裹着仿佛要摧折一切的凛冽凶相。

他拿起过它千百回,还是忍不住想退缩。

而这一次,他决绝地压制下畏惧的本能,发狠攥住了它。

是的,越深的惧意,催生越盛的杀意。

只是哪怕心存杀意,常人有朝一日遇到猛虎,偏偏会被恐惧绊住,不敢上前面对它。

而绯刃,他要做的,就是利用畏惧带来的杀意,将挡在身前的猛虎,尽数诛杀。

——激发他的惧意,压抑他的惧意,掌控它的杀意。

“回去了,小鹊。”傅静植对蓝鹊招了招手,眼睛里漾开快慰的笑意。

已经不用再看了。

绯刃不日将成。

又三年,危墟之底煞气尽消,重归绯刃之中。

绯刃重见天日之日,是无渡城最锋利的一把兵器炼成之时。

它以漆黑罩袍加身,遮蔽身份和过往。从此,一柄幽煞横刃游走魔界至暗之处,无往不胜,不见败绩。

万骨窟一夜夷平,流离十二州訇然破碎,无渡城因此声名大噪。

偶然目睹过绯刃的魔族见到的,是月下一袭鬼魅黑影,兜帽罩袍撑出森森人形,左袖探出一柄横刃,泛着幽绿冷色。

那便是收割魂灵的灾厄,有如恶煞傍身,所过处邪祟梦魇,群魔避退。

直到逢魔谷覆灭,这把惊世神兵斩下重奕后,意外地流落不见。自始至终,它徒具人形,而众魔不曾见其具有颜面,故而每每提起,都言——

“绯刃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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