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前夜,湖岸人际杳然。唯有一人独立灵湖上,蔚止言认出沈欺背影,双眼一亮:“疑是,”他迫不及待道,“那颗种子发芽了,是水生白夜……”
灵湖中心腾空而起幽深火焰,把蔚止言未说的话扼杀在喉头。
沈欺回头,轻飘飘的一眼,目光冰冷趋于极致。
——蔚止言现在才看清,此刻的灵湖是怎样一幅荒诞图景。
幽焰狂揽煞气,将夜空割裂成深浅不一的可怖色块,湖水剧烈灼烧,湖心霍然一处凹陷——源源不绝的燎火兽群从中冲出!
咒焰搅乱了湖水,魔界恶兽奔涌而出,却像被什么东西所束缚,撞倒在灵湖边缘,沉入水底,然后嘶吼着挣出水面,循环往复。
这惊骇的局面仿佛持续良久,实则只在瞬间。
灵湖水火滔天,不应谷日夜记忆刹那浮现,蔚止言眼底无数画面来来往往,最终停留在沈欺身上。
魔族青年身后是燎原咒焰,他掀动嘴角,言语不留半点情意。
“晏辞。”
那是今夜他对蔚止言说出的第一句话:“我都是骗你的。”
“逢魔谷欲取修士魂灵作饵,谋划多日,定于今夜将燎火召来不应谷,一举夷平此地。”
六年前,逢魔谷掳掠仙人炼制法器。行径败露后,仙界边境严防死守,逢魔谷只得退而求其次,把主意打向了不应谷的修仙道人。
不应谷位于仙凡交界,魔族大肆行动恐招致仙界阻挠,是故,逢魔谷计划暗中打开一条与不应谷相连的通路,借此将燎火兽群送进不应谷中。
开辟两界通道并非易事,勘地择时消耗法术不论,这条通道最多只能维持一瞬,必须防止他人干扰。
沈欺:“我潜入不应谷,即是为了获取此间修士信任,以便把握时机,确保逢魔谷辟出通道。”
——逢魔谷放出燎火的通道,就藏在不应谷灵湖之底。
蔚止言一时无话。
如此,先前几头燎火总在灵湖旁边被发现,只怕根本不是从外闯入的,而是逢魔谷为了打开湖底通道所作的……试验?
他定定凝视着魔族容颜,深吸了一口气。
沈欺傍晚来到书院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不应谷重筑环谷法阵,他“路过灵湖”、“助不应谷核查湖边法阵”。
事实昭然若揭,蔚止言竟不愿深想,一声冷笑回响于夜空。
沈欺神色残酷,笑意令人彻骨生寒:“晏辞,这便是你轻信妖魔的下场。”
湖底通道即将打开,关键时刻不容任何人横生枝节。不得不说“仙人”身份着实好用,他以燎火为患的借口,前几日推波助澜,使得不应谷修士提议重筑环谷法阵。
其后,他再出手“相助”,假意检核湖边法阵,借此机会驱走接近灵湖的人。
于是今夜通道既成,灵湖之底洞开,燎火肆虐而至。
“你若相信十恶不赦之人,只会害了所有人。”沈欺沉郁道,身边弓箭冷光闪烁,“包括你自己。”
蔚止言摇头,开口说了句什么,直面满目凶杀之气,渡水向沈欺而去。
沈欺眼睁睁看着蔚止言从岸边涉入险恶湖水,四下里沸反盈天,成群恶兽搅起漫天水火,他居然分辨出蔚止言所说的话:
“你不是十恶不赦之人。”
水中幽焰侵蚀着蔚止言的衣角,他不管不顾,身形卷入翻滚浪涛,仅一把衔云折抵御危势。
沈欺心头顿生一股无名暗火,愈演愈烈。
长箭划破水面,沈欺疾行如飞,箭矢随他的步伐劈开一线水帘,转眼他已凶横地挡在蔚止言身前,怒气汹汹:“你敢再说一遍。”
说什么他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晏辞他又知道什么?!事已至此,晏辞为什么还能说出这种可笑的东西,为什么还能……
他的气息压得极低,数支箭逼近蔚止言额心,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能穿透对方的头颅。
可是任他心肠狠恶凶相毕露,这个神仙依然不作防备,甚至不知死活地对着他笑了:“你分明不是那样的人。”
沈欺反而被彻底激怒了。
“……愚蠢。”他叱道,几乎咬牙切齿,悬在蔚止言额前的箭矢急发!
电光火石,银箭穿进蔚止言眉间——却化成数道银光散开,凛冽地射向水面,掀飞了纠缠蔚止言衣角的幽幽咒焰!
“疑是,别生气了。”
蔚止言一点没被吓着,不如说他笃信沈欺不会害他,他也不畏惧魔族青年这副模样,好言好语道:“我不曾有相信妖魔的时候,只除了你这一回。”
他笑得轻柔,话语也温柔:“正因是你,我甘愿信的。”
沈欺一滞,冰封般的幽冷碧瞳蜿蜒过一丝裂痕。
茫茫烟涛弥漫,蔚止言摇扇拨开水雾,故意脱去力道,衔云折坠进湖心处的燎火兽群,碰着了无形之物,弹回他手里。
——湖心上空有一道禁制。
环湖法阵早已被燎火兽群突破,不应谷住民仍能酣然入睡,全凭了这道禁制。
它不属于修士布下的法阵,而是以煞气织就。
这禁制围成壁障,将燎火困于其中。那群燎火闻见了魂灵的美妙滋味,却被禁制牵扯着,无法逃出灵湖中央。它们倒在壁障前,不甘心地翻出水面,疯狂地撕咬着禁制,想要扯出些许裂缝。
不应谷能够用煞气维系禁制的人,只有一个。
“疑是,”蔚止言再度抓着沈欺的破绽,“你看,又被我发现了吧。”
他不知道沈欺为何总在他面前故作恶人,沈欺不和他说,他也不以为应该轻率点破。
蔚止言不问其它,只说:“我和你一起。”
遂在禁制外层多加了道仙障,与禁制融在一处。
设仙障应当是很轻易的,怎料禁制内部骤然迸发了强悍力量,蔚止言差些握不稳衔云。
……是困在里面的燎火。
兽群汇聚在了一起,剧烈的凶煞气反噬而来。
仙障包围越久,受到的反噬越大。
绝不能让燎火闯进不应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蔚止言承受了这股反噬,继续往上叠仙障,衔云折遭人捉了去。
“晏辞。”沈欺唤道,他的神情缓和不少,眉眼在隐约水雾之中更添风致,与刚才的冷漠天差地别。
他将乌檀扇骨拢起,收进蔚止言袖里:“帮我个忙吧。”
蔚止言乐意至极:“你说。”
沈欺弯起唇角笑了笑,以手覆上蔚止言面容,手指游移,拂过他鬓边。
指腹柔软冰凉,力道极轻,似有若无,形同落下一片没有重量的树叶。
蔚止言不明所以,从没有见过沈欺露出这般柔软的笑容,微微怔住,沈欺趁此时勾住了他的脖子,五指捂住他双眼。
隐晦笑声撩过蔚止言耳旁,他耳后过电似的,心尖一阵痒,浑不觉沈欺的笑容变了意味。
“……骗你的。”沈欺道。
他指缝间一缕黑气陡然钻进蔚止言双眼,蔚止言意识立时昏沉起来,倒在沈欺怀里。
蔚止言的眼皮变得无比沉重,恍惚中他好像被人带离开了湖面,身体落入一处柔软地方。
朦朦胧胧间,他听见了沈欺的低语。
“晏辞,你知道么,你找来的那些话本尽是几十年前的了,没什么好看的。”
他的语气是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缓和:
“不过画符学起来,倒是比我想得要简单许多。”
蓦然一种不具名的恐慌攫住心神,蔚止言强撑最后仅存的微末知觉,用尽气力,拉住了沈欺的衣袖。
似乎不拉住他,很快就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终究抵不住迷梦侵袭,昏昏坠入沉眠。
也就没能看见,黑发青年难得露出了一道轻松的笑。
“假如有机会,尝尝你说的荷酿月光是什么味道,看看仙界学府是什么样子,大概也不错吧。”
可他早已无法回头了。
今夜无月也无萤。
天色黑沉,是时间到了。
该回去了。
沈欺望了一眼蔚止言,林间起微风,天上仙白衣萧萧然,与他第一眼看见的样子别无二致。
“来日再见,晏辞。”
虽然,应该再不能见了。
这样,便是足够了。
只轻轻的一下,他掰开了蔚止言紧扣在他衣袖边缘的指节。
逢魔谷主下令,命他假扮仙人骗取不应谷信任,里应外合,待灵湖底与逢魔谷打通之时,将燎火放出人间,收割修士魂魄。
原本,应当是这样的。
他背过身去,咽下满嘴的血腥气味,仍是有几缕血迹流了下来。
灵湖正中,禁制壁障摇摇欲坠,是快要撑不住了。
没有足够修为压制,他布置的禁制、抑或蔚止言施加的仙障都是一样的。虽能困住燎火一段时间,却必须承受咒焰反噬的代价。
禁制失效之后,不可能阻止如此数量的燎火兽群,除非……以死相博。
沈欺笑了一下。
他的眼前似乎看到了骤雨泼天,天际血光流淌,三味火燃尽一切,将宫墙染成凄艳色彩。
湖水与咒焰没过他的脚踝,他对准燎火兽群,展臂拉满了弓弦。
轰——
摧天裂地的巨响被包裹在禁制里,无人能够听闻。
于不应谷的人们而言,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期待上巳节宴来临的春夜。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长夜过去,晨曦描绘山色,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旭日高照,蔚止言在远离湖边的草丛间醒了过来。
春光绚烂的好时候,上巳节宴正酣,邀帖名单里的仙人迟迟没有现身。
环湖书院的学生们纷纷问起大人,修士们答道,昨天仙人说过该回仙界了,临走前重修了一遍灵湖法阵,仙人还说,这法阵需一天一夜才能见效,叮嘱大家晚间不要出门。
既然满山遍野都找不到,仙人啊,定是悄悄回仙界去了。
……不。
不是的。
蔚止言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回灵湖,一瞬犹嫌太慢,五脏六腑恍如悬空,心跳紊乱,丝毫不能自抑。
如果沈欺是逢魔谷潜入不应谷的幌子,如果燎火是逢魔谷放进来的,那……
如果他违逆了逢魔谷的命令,一己之力逼退燎火,救了不应谷的所有人,那……
……那他呢?
灵湖跃然出现眼前,入目不是粼粼水面,竟成了一片焦黑土壤。
欢度节宴的人们还不知晓,一山之隔的灵湖近乎烧干了,水洼积聚的焦土里依稀能分辨出恶兽残骸。
灵湖烧得一干二净,湖边那棵枯萎的水生白夜菱彻底折断,不难想象经历了怎样一场死斗。
蔚止言停留在那里,久久不动。
上巳春宴,有孩童放起了纸鸢,嬉戏的伙伴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冰糖山楂。
药庐小院里,水生白夜菱又钻出一枝新芽。
环湖书院窗前,泛黄符纸随风卷动。
方药师家中,小堇正攥着草蜻蜓安睡。
而无论在不应谷的哪里,谁都再也找不见那道黑发碧瞳的人影。
这只是一段萍水相逢的故事。
就像天晴时,瓶中水倒映出浮云影子,有雨时,云霭也随风落入瓶中。
然而当晴雨一场过去,云留青天,水仍在瓶中。
万物各归其处,尘土重回其所。
一切如梦亦如幻,忽然而来,忽然已已,回首恍然都不见了。
可是蔚止言茫茫然走出几步,余光偶瞥见了一抹银色。
是魔族青年那把银色的长弓,被他的主人遗失在这里,半挂在树梢头。
叮铃一声响。
此刻风过,银弓失去了依靠,它很轻很轻地,落到了水洼里。
天色灿烂地蔓延开了,云雾叆叇,春光晴照十里。
似乎有风动了。
而风从来不动。
是一片不存在的树叶无声落入心湖,此刻突然点醒一簇星火,平白无故,骤起汹涌惊雷。
蔚止言走过去,缓缓捡起断弓。
一寸水光映着天色,断弓折成几截,影子落在那片水泊里。
宛在云端,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