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然一堵阴影悬浮于空，状若垂天之云，那是座地貌雄奇的洞府，分作上下两层。百来幢悬空楼阁簇拥着中心洞府，通过脉络形状的索道相连，高低远近，环环相扣。

乌蒙蒙的建筑群落，联结成一只盘踞空中的巨物。

乍一看，黑城压面，遮天蔽日。

此处就是长生肆——贯通六道、来往五行，冥界最为盛大的商肆。

长生肆外围楼阁分布着各式店面，中心那座庞大洞府，则归主人“千岁”使用。

洞府双层构造，千岁栖居于上层，下层是她做主开设的游乐之地，题名“千金不换”，冥界第一号的销金窟。

空中飘着丝丝浮絮，色泽灰黑，从洞府的方向吹落下来。

沈欺挥袖，驱散身边游荡的飘絮。

“别叫它们碰着，”他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蔚止言将一个怯弱之态拿捏得出奇到位，恨不能缩进沈欺臂弯里：“疑是，不知怎的，我有些慌张。别丢下我不管，好不好。”

……晏辞自顾自加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桥段。

不由令沈欺费解，四百五十来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好端端一个神仙变成了这样。

沈欺应付道：“你放心。”

“真的吗？”

蔚止言顶着几乎以假乱真的幽怨腔调，注视沈欺双眸，不依不饶：“不会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吧？”

想起三两旧事，沈欺恍神一瞬，方答道：“不会。”

“那就好。”蔚止言转忧为喜，笑意被面具遮挡，唯见一双含情的桃花眼。

不觉间眼前一亮，已是进入长生肆。

有别于外表的阴沉，长生肆内部可谓纸醉金迷。商肆灯火辉煌如许，梦幻不分昼夜，浮华得不真实。入目有玉液酒池之豪奢，有金笺裁花之艳靡，醉生梦死，分不清今朝何年。

百般店铺栉比，冥界的买卖行当百无禁忌，街肆之间鬼怪横行。蔚止言想看又不想多看，透过面具，走马观花地一通瞄去。

路旁酒楼生意红火，一桌桌妖怪食客大快朵颐，尖牙沾着不明族类的残渣，碗碟里头摊的全是红红白白的肉块。

这一眼差些把蔚止言看丢了魂，匆忙别过眼去，一只长舌吊死鬼陡然闯入视线。

“客人，过来我家吃肉吗？”

吊死鬼卖力吆喝：“各式荤腥，新鲜现杀，什么样的都有！”

蔚止言躲开老远，吊死鬼再接再厉：“不想吃肉？那来尝尝我家新出的美酒吧？”

酒楼后厨小鬼推磨，往石磨里头撒了几勺看不清的东西，转动磨盘，血红色的汁水慢慢流了出来。

蔚止言嘴角一抽，仿佛身后追着洪水猛兽，拉着沈欺飞速走开了。

吊死鬼暗自撇嘴，做了个滑稽表情。

好难伺候的客人。

要不是看他戴着金面具，定要把他哄骗进后厨哩。

蔚止言脚下生风，总算见到一间正常的裁缝铺。

铺子里挂满了罗衣绸缎，纺织娘坐在绣架边，素手拈起绣花针，埋首刺绣。

门前来了客人：“纺织娘，我定做的新衣裳呢？”

“等等吧，那件衣裳不听话，一直在哭呢！”

纺织娘没有抬头，穿针的两只手不停，在她背后伸出了第三只手，扒开后脑勺的长发——头发后面一张倒挂的蛛脸，口吐人言：“才把衣裳的嘴巴给缝上，过几天啊，它又是件安安静静的新衣了！”

蔚止言虚弱地问：“疑是，长生肆尽是这样的地方吗。”

沈欺偏头：“差不多吧。”

“……”

蔚止言心力交瘁。

再经过收藏器官的博古店、尸骨炼油的香烛店……种种，蔚止言已然麻木了。

一路走遍，沈欺多留了些注意，仍没发现鸳鸯线的痕迹。

能容下傀儡师的藏身之所，只剩下一个地方：

长生肆中央洞府。

洞府下层，“千金不换”入口。

妖鬼怪奇之流手舞足蹈 ，汹涌地往里头扎了进去。

千金不换，整座长生肆最热闹的所在。

为了随心所欲地寻欢作乐，长生肆之主“千岁”专门搭建了这片场域。但凡乐子，管他普天之下有没有，皆能在千金不换找到。

喧天鼎沸里销金如土，形形色色的气息混杂，鼻子灵些的妖怪们，从中嗅出一丝古怪。

来了个凡人。

暗地里此起彼伏的嘶嘶声，如麻目光黏向那个身穿白衣的“凡人”，内心觊觎毕露无遗。

直到看见那人戴着鸳鸯冢标记的金面具，身边跟了个同行的，金面具也遮不住招摇煞气，明晃晃的魔族。

妖怪们不甘地绝了念头：有鸳鸯冢庇护的通行证，又牵扯魔族，再怎么想动手也得掂量掂量。

千金不换进门不远，开着一间妖鬼棋楼。

听起来风雅，实则对弈所用的棋子全是活物，甚至有手无寸铁的凡人。活棋被投入棋盘，在棋客们的操纵下，身不由己地与对方棋子死斗。

妖怪棋客判错一步，局势急转直下，弱势棋子遭到对面恶鬼虐杀，棋盘表面血肉横飞。

四面看棋的妖和鬼哈哈大笑，在一旁押注得起劲。

无论看多少遍，蔚止言也是不能理解玩弄生灵的趣味。

沈欺侧目：“想救？”

蔚止言：“……倒也不是。”

此地强行出头注定徒惹一身腥，再来，充作“活棋”的那些人面带死相，背后或许有什么内情。

“无需可怜他们。”

沈欺懒懒抱臂，唇角噙着分无甚温度的淡笑：“世间种种享乐，本就绕不开掠夺，何况妖魔。”

而千金不换，毫不掩饰这种掠夺，赤.裸裸将肮脏的乐趣展现到极致。

“棋盘里没有一个无辜，”他道出真相，“俱是别有所求，自愿被做成活棋的。”

妖怪方仅存两三颗活棋，身板最是柔弱的凡人侥幸逃过追杀，困在棋盘里撞得头破血流，竟撑到最后，从恶鬼堆里爬了出来。

那人重伤得快要丧命了，吊着最后一口气，挪回妖怪棋客手下。

押错注的妖鬼们破口大骂，足足等到下一场开始才停歇。

活棋入瓮，轮回上演着生死棋局。

蔚止言忽然道：“疑是，我想起一个故事。”

“一只猛虎捕猎了一群羊，可是，有只羔羊从虎口中幸存下来。”

“你说，厉害的究竟是猛虎，还是羊呢？”

好无趣的故事。

“最后那只羔羊吧。”沈欺敷衍道。

“咦。”

“若是这样，”蔚止言发出颇为惊愕的喟叹，“那个从恶鬼里爬出来的人，不就比所有的恶鬼都可怕吗？”

沈欺极其轻微地笑了声。

“既然是从恶鬼窟里爬出来，那还能称作人么。”

蔚止言恍悟状：“是噢。”

“不过啊，反过来看，”口吻不紧不慢的，仿佛在谈论哪本无关于己的戏文，蔚止言说道，“经历过恶鬼窟的人，变得崩溃、癫狂、不像人样，反而才比较正常吧。”

面具覆盖，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那双清润眼眸，沾染了千金不换的浮夸色彩，虚幻光影摇曳。

“如果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无端掉进鬼窟里过了一遭，还能维持着寻常模样，叫谁也看不出端倪。这样的人，不会更可怕吗？”

“你问我，我怎会知晓。”沈欺不予置评。

“这种问题，不该直接去问那个掉进鬼窟的人吗。”

蔚止言笑了笑，轻轻带过了这番临了起意的问题：“算了。”

“他或许也不太想回答呢。”

深入千金不换，头顶千条耀眼光芒，从上层洞府垂下来百尺金丝，遍撒在千金不换的显眼位置。

金丝文书通篇是则告示，无价悬赏灵脉上乘的身体，多多益善，活者益佳。凡是献上一具符合要求的灵脉之体，即可从千岁的私藏里换走一件宝物。

毋庸置疑，大手笔发出悬赏的，正是千岁。

悬赏令满目飘扬，长生肆的脏事，沈欺自然不关心。倒是蔚止言不知怎么，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顺着飘飞的金丝悬赏令看去，正前头赫然一片开阔赌城。

在蔚止言眼里，赌城千奇百怪的花头一律黯然失色，唯有那连片的四方桌格外绚丽。当然，更为绚丽的，便是桌面砌满的小方块。

桌旁响起妖魔的叫声：“三缺一！三缺一！有要凑桌的鬼怪吗，随便过来一个，赶紧的啊！”

冥界居然还有这等乐事？！！！

蔚止言彻底走不动道了。

“疑是，我们能去看看吗。”蔚止言眼里发亮，指指雀场，迸发出的渴盼如有实质。

沈欺没表态，不言不语的，翡色双眸注视着他。

蔚止言立马改口：“好的，找傀儡师要紧，不去了。”

面具下方，沈欺一时失笑。

他慢悠悠道：“去吧。”

“！！”

蔚止言喜出望外，执了沈欺的手，感动几欲垂泪：“疑是这般体贴迁就，我该如何报答是好。往后疑是但有吩咐，必当……”

又演起来了是么。

沈欺手上使劲儿，掐了蔚止言一把，威胁道：“磨磨蹭蹭，不想去了？”

“不不不。”蔚止言安分了。

天赐良机，他怎能错失？！

阔别多少个日夜，自打云澜仙师们婉拒无数回之后，蔚止言终于等到了——重拾徜徉雀场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