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鬼一死,镜中之界分崩离析,沈欺及时脱身,回到李府时,蔚止言正守在主宅眼巴巴地等候。
他眼睛上还系着发带,一缕天青色缠绕乌发玉冠,循声辨位,小心翼翼地求助沈欺:“疑是,帮我搭把手,好不好?”
沈欺定睛一看,发带打成个死结,乱得吓人。
“解不开了?”
看得出肇事者曾经想要补救,但是越补越惨烈,死结叠死结,扯都扯不开的地步。
蔚止言委委屈屈:“是啊。”
能把发带系得这么惨不忍睹,确实是种难得的本事。
沈欺:“过来。”
“再低些。”
蔚止言听话照做,弯腰放低了身段,垂首,发顶几乎抵着沈欺下颌。他的脸便朝沈欺毫无阻碍地显露着,纵是发带遮住了双眼,依然窥见濯濯风神。
沈欺伸手,捏住蔚止言下巴,往侧边转了转:“头转过去。”
“……噢。”蔚止言听什么做什么,任由沈欺摆弄。
清瘦指节沿着发带抚过,来到死结堆叠的那一团,沈欺拨开缕缕乌发,熟练地找出最外一层结,十指灵活如梭,杂乱结团渐次散开。
身边轻微的窸窣声,蔚止言感知着发间穿行细长的一双手,很快,脑门一松,覆眼发带垂落。
沈欺拉回发带,将一匹披散白发重新束起。撩起眼皮,唤道:“晏辞。”
“嗯?怎么啦?”蔚止言双目重见破晓天光,差点儿热泪盈眶。
“你不是能用仙术的么?”
手残解不开死结,法术总解得开吧。
“……咦。”
蔚止言的热泪硬生生给憋了回去,恍然大悟一般:“对哦,我忘了诶。”
沈欺笑了声,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倘若哪天不能用仙术,你怎么办?”
“这,”这题当真难倒了蔚止言,想了想,没思考出个所以然,灵光乍现,他毫不犹豫道:“有疑是在啊。”
沈欺微怔,薄唇挑出一弯弧线:“花言巧语。”
蔚止言平白冤得慌:“疑是,天地可鉴,我没有……”
“走了。”沈欺适时开口,无情掐断他的戏份。
“……”
于是蔚止言人如其名,缄口不言了。
鬼镜消除,镇民从傀儡束缚中挣脱,傀儡期间的记忆一并抹去。鲤镇重归宁静,长天如洗,冬日暖阳晴照,街坊和乐融融。
浑然想象不到昨夜之前,这里曾因为一块鬼镜,催生无限的龃龉。
房檐下鲤鱼灯笼飘摇,小女孩画完了鲤鱼图,举起来给爹爹看:“阿爹,你看!”
“嗳,画得真好!”
小女孩咯咯地笑了:“我和秀才哥哥学的哦,秀才哥哥才是最好的!~”
日光照亮鲤鱼图,竹纸盛了光线,画上鲤鱼也似跃进光影里游动。
沈欺似是遥遥对她说话,又似是自言自语:“人心正如那鬼镜,焉知你看到的是镜子,而不是镜子让你看到的呢。”
“疑是,你在和谁说话吗?”蔚止言好奇道。
沈欺:“没什么。”
蔚止言:“那我们回山庄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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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泽君和梅十五受困得突然,获救得也突然,恢复清明后,惊觉一切尘埃落定,完全没有他们发挥的余地了。
总之下山使命顺利达成,稍有点无关紧要的偏差——原打算收服禁物,现在更好了,禁物干脆没了。
是谁的功劳自不用说,展泽君心存拜谢前辈的念头,早已寻不见那两道人影了。
临行前,展泽君恍惚想起件事,听镜中鬼口气,还有其他被害的修道者。他放不下心,和梅十五遍搜鲤镇,无果,那些同道怕是尸骨无存了。
展泽君心绪再不复来时高昂,两人草草收拾一番,回师门复命。
仍旧是鲤镇外头那条官道,他们又碰到了疯疯癫癫的乞丐。
梅十五自觉地上前赶人,展泽君却若有所思,拦住了梅十五,问那个乞丐:“你是秀才吧?”
乞丐四肢剧震。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跌坐在地。
鲤镇第一个捡到鬼镜的人,是秀才。
秀才和李老爷平辈,少年时候曾在同一家私塾里读书。那时最受先生赏识的学生就是秀才,论才华学识,李老爷远远不及,考校学问时常常吊在末尾,课业遭批更是家常便饭。
谁知后来,李老爷傍着家世积累左右逢源,成了鲤镇一代巨富;而学问最好的秀才,怀才不遇一路困厄,潦倒地回了故乡,唯有面对家徒四壁,倚仗写戏本来维持生计。
入冬,天愈寒了。
秀才舍不得添置炭炉,煮了碗稀粥,送到嘴边已经凉透了。食不知味,他囫囵吞了两口,搓着手指,呼几口气呵暖结冻的墨汁,木然提笔,写下戏中人的嬉笑怒骂。
苦思冥想下一出戏的时候,门外敲锣打鼓,丝竹激响,李老爷广散恩德,请乡亲们去府上吃酒席。左邻右舍夸得合不拢嘴,只道鲤镇有福,出了个广结善缘的富老爷。
墨汁摊凉了,在戏本上画歪重重一笔。
有谁紧紧攥着笔,恨不得把它给捏碎;又有谁掀了墨台,浓墨洒满了整张发霉的旧桌。
就是那一刻,长久的不甘和忿怨,像桌面打翻的墨汁,不受控制地倾倒而出。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从小就不如他的李老爷可以享尽繁华?凭什么他却要孤苦一人为苟活奔波?
又是凭什么,万贯家财不能是他的?
便是这时,“灵镜”出现了。
秀才折断了笔,撕毁写到一半的戏本,对“灵镜”许下愿望。
他要成为李老爷那样。
鬼镜吸收秀才的怨气,杀了原本的李老爷,让秀才取而代之。
秀才的愿望实现了。
但他不知道,除了他,还有无数的镇民捡到了鬼镜,被鬼镜引诱着许下同样的愿望。
一夜过后,秀才还是秀才,而李老爷,换成了其他人。
后来,一个又一个镇民成了李老爷,再被下一个人顶替。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除了秀才以外,鲤镇居然没有任何人察觉。
直到有一天,秀才偷听到了,灵镜背后恐怖的真相。
原来灵镜后面是鬼。
原来只要是捡到镜子碎片的人,最后都被做成了傀儡。
镜中鬼故意散播虚虚实实的闹鬼流言,引来过路的修道人士,等他们进入鲤镇,便踏进了镜中鬼的阴谋。
来到鲤镇的道人全死掉了,修为被镜中鬼夺去,尸身都留不住,不知道丢去了哪里。日复一日,秀才眼看着镇里的傀儡变得越来越多,多到他无法分辨,哪个是真正的人,哪个已经成了傀儡,眼睛背后藏着一只偷窥的鬼。
可是秀才一直没有被做成傀儡。
或许是被遗忘了,或许是镜中鬼故意戏耍他,也或许是……他疯了。
从那天起,鲤镇茶楼再也没有新的皮影戏剧目。人们都说,秀才啊,又闭关了,不晓得要写一个多好看的戏本子哦。
而官道前方,多了一个挥舞锄头的乞丐,疯疯癫癫的,吓走了好多想要来鲤镇的外地人。
凌乱头发挡住了乞丐的脸,他好似听不见展泽君的问话,一个字也不说。
展泽君叹道:“你放心吧,不会再有人遇害了。”
“鲤镇作恶的鬼,现已除去。”
道人的影子远去,只消一会儿,再也看不见了。
乞丐双手双脚都在发颤,用力捂住面孔。干枯眼球里淌下两行浊泪,砸进了泥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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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间赶得巧,山庄白梅初绽,蔚止言如愿取到第一缕香。
清退傀儡、等待沈欺的闲暇里,他仔细描摹了李府那只倒流壶的手艺,打算回仙界托人做只样式相近的。人间此行收获颇丰,蔚止言满面笑意:“疑是,这下足够酿出新的一剪梅了,我再改改方子,霜雪雨露,你说哪个好些?”
“你身上的燎火咒痕消了?”沈欺却问。
蔚止言在哪里遇上魔界恶兽燎火,又是如何身负燎火之咒,他上回问过,得了几句搪塞,此刻不欲重提。燎火之咒虽解了,因其与寒梅相冲,咒印一日未消,便喝不得一剪梅,他不会放任蔚止言在他眼皮子底下犯出这等傻事。
“是啊,真的没了,你看。”蔚止言折起袖子让沈欺检查,露出整截手腕,玉一样的干净无瑕。
沈欺方才松口,答道:“四种全试一遍,不就好了么。”
蔚止言:“好主意!”
沈欺捏着一股丝线,傀儡身体中的线皆烧毁了,这段是遗留在镜中鬼手里的,落在沈欺掌心,它仿佛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一个劲儿要往皮肉之下钻。
眸底掠过寒光,沈欺神色冷冽,碾碎了丝线。
“少了一个人。”他道。
镜中鬼所化的李老爷“死去”后,李府庭院里的镇民,少了一个。
蔚止言意动,道:“皮影匠。”
“傀儡群之中,可曾见他出现?”
“不曾。”蔚止言又道,“皮影中断后,再没有见过他。”
无论是傀儡,还是正常镇民,哪一头都不见皮影匠的身影。
事态全貌就此明朗了:镜中鬼藏在镜面后,无法将鬼镜镶嵌到人的眼睛里,也无法动手做出傀儡——它在鲤镇有个同伙,便是乔装成皮影匠的傀儡师。
如今镜中鬼死了,皮影匠趁乱逃之夭夭。
沈欺冷声道:“也许,镜中鬼才是那只伥鬼。”
……真正掌控全局的,反而是看似伥鬼的傀儡师。
皮影匠深藏不露,打着协助镜中鬼的幌子暗中牟利,镜中鬼还以为掌控全局,殊不知被皮影匠摆了一道,成为掩护皮影匠逃脱的靶子。
沈欺:“昨晚的傀儡如何?”
蔚止言斟酌道:“还行?”
“单论傀儡乏善可陈,那些丝线却很……别致?”出于身心健康的考虑,蔚止言从不主动介入傀儡术相关的钻研,要不是沈欺提前告知破解之法,恐怕昨晚有的一阵耽搁。
皮影匠既然利用镜中鬼的力量,自身修为约莫算不得多高。一个修为无奇的傀儡师,能做出如此之量的傀儡、甚至蒙蔽神仙视线,全靠了那股丝线。
它们依附在镇民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吞意识,不伤及魂魄命脉,若非施法看清了,几乎瞒天过海。
沈欺认得这些线,是位傀儡师所创,专用于制作傀儡的线。
它有个婉转的名字。
“鸳鸯线。”
皮影匠遮遮掩掩是为了何种阴谋,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认定,鲤镇遇难的道人,不光是镜中鬼手笔,与皮影匠也脱不了干系。
敢和镜中鬼沆瀣一气,沈欺断然是不能任其一走了之。
“寻得到鸳鸯线的,世间仅有一处。”
蔚止言莫名有种大事不好的预感,干笑道:“哈哈,疑是你说的肯定不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
沈欺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自欺欺人:
“鸳鸯冢。”
蔚止言试图垂死挣扎:“那我们现今是个怎样的打算呢?”
“自然是抓人。”
沈欺凌空划开一道缝隙,明眼人看了便知,那是个穿梭两界之间的通路。
蔚止言蹑手蹑脚地往后退,步伐惨遭制止,沈欺一把拢过白衣广袖,圈住蔚止言手臂:“走吧。”
“去、去哪里?”蔚止言抱着最后一丝希冀。
沈欺粲然地笑了,而后说出那几个字,空降一道晴天霹雳,劈碎了蔚止言的幻想:
“幽冥之域。”
也称为——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