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二月末的天气，已有一丝暖意，蛰伏一冬的小草忍不住慢慢冒头，光秃秃的山头渐渐有星星点点的绿意。

这一日是杜霖先生的忌日，赵雪青到城外墓地祭拜。仪式完毕，两个丫头正收拾器具物品，听到有人在身后说：“我看到山下的马车，就猜到是你。”

赵雪青回头看，原来是杜如风，惊喜道：“师兄，你回京了？”

杜如风点头，说：“刚回来几天。好久不见呀，雪青。”

“好久不见，师兄。”

*

赵雪青等杜如风祭拜完，两人一起下山。

多年不见，聊起近况，杜如风说最近杜霖学堂已经全部搬迁完成，杭州那边已开课，赵雪青为他开心，又心中不舍，说：“那再好不过，只是师兄以后怕更少回京城了吧。”

“我本就不喜欢住在京城，家人也陆陆续续接过去了。”杜如风说，“以后没事不会频繁回来了。”

赵雪青有些伤感，她在京城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多，师父去世，师兄现在又走了。

“你在旭王府还好吗？”杜如风问，“有人欺负你吗？”

“府里的人都很好，没有人欺负我。”赵雪青笑着说，“师兄不用担心。”

杜如风转头看她，她目光清透，眉目舒展，神情平静，应该所言非虚。

“那就好。”杜如风说，“我一直觉得对你有愧。当年，留言满天飞，你急需离开京城。我这边父亲病重，分身乏术，没有精力搬迁学堂，让你有个可靠的去处，害得你只能去那种地方。”

“师兄不必自责。我现在也挺好的。”

杜如风点头，说：“说实话，这几年我很担心你。旭王府虽外表看起来风光无限，但稍微了解一些的人都知道，里面的关系交错杂乱，一团乱麻。我一直觉得你的性子不适合呆在那种地方。赵伯父不在京城，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写信告诉我，知道吗？”

杜如风不放心她，所以两人一直通信。这些年，她的大部分信件写的都是关于书画的见解，以及托他帮忙找书籍，生活琐事一概不提。没见到她之前，他以为她是不方便谈起，而这次见她，她的状态居然很好，这是他没想到的。

他放下心来。

赵雪青很感动，点点头。又想起另一件事，问道：“我上次托师兄寻的书，师兄可寻到了？”

“基本都找到了。只是今日不知会遇上你，没有带来，过两日我叫人送到你府上去。”

“谢谢师兄。”

“那些书我翻了翻，都是不入流的医书药书，你从哪里知道的？寻来做什么？”杜如风问。

“我在另一本书上看到的，不做什么，闲来无聊随便看看。”

“你哪里不舒服吗？”杜如风问，“怎么开始看医书药书？”

“没有。”赵雪青不便明说，“我只是找来看看而已。”

“看看可以，但那些偏方可不要在自己身上试，知道吗？”杜如风说，“若是不舒服，一定要找大夫。”

“我知道，多谢师兄费心。”

*

两人一路聊天，行至山脚，没有注意有人等在路边。跟在后面的翎儿上前提醒赵雪青：“小姐，王爷在那里呢。”

赵雪青看过去，李逾明果然在路边，他负手站着，背对他们，挺拔如松，似是随意看着远处。一旁的阿祥守着两匹马儿在吃草。

“是呢。”赵雪青回答。

李逾明见两人下到跟前，调整脸色，转过身，带着笑意客套道：“杜先生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回的京城？”

“前几日到的京城。”杜如风微微一笑，说，“还没恭喜旭王爷承袭爵位和升官。”

“多谢。”李逾明回答，又转头对赵雪青说，“天气寒冷，怎么不等下午暖和点再来？”

“天气阴沉，我怕下午下雨，就上午来了。”赵雪青说，“你怎么来了？”

“我从练兵场回来，看到府里的马车在这里，就等你一同回府。”李逾明回答。

赵雪青点了点头。

“不知道杜先生有什么安排，我跟王妃要回城，先走一步了。”李逾明转身对杜如风说。

杜如风自然也是回城，李逾明这样说，明显是不想与他同路，识趣地说：“请便。”

李逾明吹一声口哨，马儿立马跑到跟前来。他自己身轻如燕，飞身上马，随后伸手给赵雪青，说：“上来吧。”

赵雪青以前和他共骑过，但那是在没人的地方，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再师兄面前，她不想做出这样的亲密举动，说：“我坐马车回去就好。”

“上来吧。”李逾明坚持，固执地伸着手。

赵雪青看出他在较劲，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和他僵持，只得把手给他。

“踩着脚蹬子。”李逾明提醒。

赵雪青照做，被他一把拉上马。

李逾明一手搂住她，一手握住缰绳，“驾”了一声，马儿跑了出去，把所有人甩在身后。

*

疾风快马，冷风迎面，赵雪青哆嗦了一下，李逾明才放慢速度。

速度慢下来，李逾明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那么开心。”

语气生硬。

“闲聊而已。”赵雪青答。

李逾明不知为什么，想到他们刚刚边走边笑的情景，心里就堵得慌，闷闷的不舒服，忍不住想和她吵一架，但又实在不占理，想了半天，说：“你以后不许和他来往了。”

赵雪青明白他在无事找事，但她其实也有点生气，她四年没见过师兄，前脚才和他说自己过的不错，后脚他就不管不顾强迫她上马，让她颜面扫地。于是不说话。

“听到了吗？”

“他是我师兄，如何能不来往？”

“师兄而已，为何不能？”李逾明针锋相对。

他今日是不打算让步了，要和她吵到底，赵雪青问：“我平日没见你和师兄打过交道，怎么对他有这么大意见？”

“不打交道，我也知道这人虚伪的很，不值得结交。”李逾明说。

“师兄那里虚伪了？”

“整日游手好闲，嘴里说看不上京城的纸醉金迷，追名逐利，要去编写什么“山水志”，背地不过是享受着父辈的荫庇，游山玩水，不务正业。”李逾明振振有词。

“世间职业千千万，没有高低贵贱，师兄爱好地经图志，并致力于此，算不上不务正业。”

“这么多年，我怎么没见过他那什么‘山水志’？”

“我听他说，已经写好了，只需校对一下就能面世。”

李逾明见她如此了解，心里更来气，说：“除此之外，这人人品也有大问题，喜欢一个人不直说，非要说什么请她去学堂做夫子。”

拐来拐去，他还是说了出来，赵雪青觉得好笑，说：“师兄什么时候说过喜欢我了？”

“他要是说了，我还敬他坦荡。遮遮掩掩算计人的做派实在让人瞧不上。”

他的成见太深，赵雪青不想和他争辩这个，只说：“没有的事。”

李逾明不依不饶，问：“他是不是又说让你去做夫子的话了？”

“没有。”

“当真没说？”

“真的没有。”赵雪青解释，“当年他见我无处可去，念在同门之情，想要帮我。现在我已嫁人，他怎会说这种话。”

李逾明没有被说服，说：“他是男人，他的心思我最懂。他想娶你，知道你和你父亲不会同意，才先让你去做夫子，时间久了，你就不得不跟他。”

已经不止一人这样对她说过，连他也这样想，赵雪青快气哭了，说：“在你们眼里，我只配不清不楚的跟着别人，是吗？”

李逾明只顾自己生气，没料到她想到这一层去，也知道她内心深处很在意这件事，忙主动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雪青不说话，背脊挺直，坚决离开他的怀抱。李逾明少见她这样生气，往前挪一点，贴她更紧，在她耳边柔声说：“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那不说这个事情了。”

大道上，不时有来来往往的人，这样的动作引得不少人侧目。赵雪青极厌恶被人这样看，说：“我下去了。城门处人多，被人看到了不好。”

“你我光明正大，明媒正娶，还怕人看见不成。”

他又句句夹枪带棒，赵雪青更气，说：“那你下去，我自己骑马。”

“你会骑马？”李逾明吃惊不已。

“会。”赵雪青说，“你让我试试。”

李逾明让马儿停下，犹豫着把缰绳递给她，自己下马，还想着在前面给她牵马，谁知赵雪青一夹马肚，跑了出去，动作一气呵成，无比娴熟。

刚跑起来，赵雪青觉得有些生疏，跑了一段路，熟悉的感觉回来了，于是一路行至城墙下，才下马等待。

*

李逾明在后面慢慢走着，走了半天才到城下，沉着脸地问：“你会骑马？怎么没告诉过我？”

“京城的风气，女子骑马不雅，就没告诉你。”赵雪青回答。

她在西北跟着父亲长大，会骑马，想来不奇怪。李逾明气她从不主动说起这些，几年来，俩人不时一同出行，共乘一骑的时候也有，她从未说起过。他知道她嫁给他时，对他没有感情，这几年，他努力想让她把心交给他，但除了迫不得已，她从不主动和他谈起自己，她的过去，她的爱好，她的想法。

这一刻，他觉得她虽人在他身旁，心却从来没和他在一起。她能和杜如风开心地聊诗画，却连会骑马都不愿告诉他。

“若不是今日不想和我一齐骑马进城，你还是不会说是吗？”

“我……”被他说中，赵雪青突然有些心虚。

李逾明想听她解释。她解释一下，说句好话，他就让这件事情过去，不再提起，仿佛他从不在意一样。

但赵雪青憋着一股气，不打算解释，只是把缰绳递给他。

李逾明很气，依他的性格，若是别人，他早就一走了之。但她现在一个人，马车还没追上来，他实在不放心她身边没有人跟着，接过缰绳，牵着马走到一边，不再理她。

两人远远的站着，杜如风骑马过来，见两人刚刚还亲亲密密，共乘一骑，现在却各站各的，互不搭理，猜测他们是吵架赌气了。

看俩人斗气的样子，杜如风反而放心一些，没有说话，在马上对李逾明点点头，进城去了。

等到马车到城下，一人坐车一人骑马分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