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刚进入房间时就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奇特香气，不像是正经的香料，此时更是浓郁起来，掩盖了地宫本身泥土、尸块的腥气。

像是某种仪式，正在迎接某个存在的降临。

虽说眼前的场景只是鬼蜮中的幻象，但也相当有威慑力。

路德毫不在意，面对漫天飞舞的超自然现象自得其乐地吟诗。

他又掐了一把余成春的胸大肌，道：“黄——黄纸散漫风萧索，这诗你听过没？”

小狗当然就没这么胆大，抵着路德的尾巴都吓萎了，悄悄倒伏下去，狗尾巴的主人甩开被风吹到脸上的符箓，借着风声的遮掩艰难地张口。

“我是练体育的，没学过这个。”先是乖乖回答路德的问题，又怂怂地道，“咱们出去吗？”

路德挑眉，“这么出名的诗你不知道？诗仙李白的啊！”

其实是白居易写的，两个文盲半斤八两。

文盲一号眉毛弯弯，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再等等，待会我们跟着卢伟跑。”

如今余家灭门一事的始末已然明了，是他们自己囚禁着某个力量极强的妖怪，结果被卢伟触动封印，放了出来。这被囚禁的东西竟也恩怨分明，只有余家主位的几人魂飞魄散，其余人等都是留有再次投胎的机会。

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堪称养虎为患的典型案例。

鬼蜮中的卢伟不是鬼魂，百年前的卢伟本人在最后关头一定是逃出生天。

有人在前面探路，求之不得。

路德自信道：“这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余成春怕了路德的咸猪爪，不想再被掐，只敢在心里小声质疑。

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唯一的问题在于卢伟，这人像是吓傻了，还直挺挺地站在祭台前。几张黄纸被暴风裹挟着拍到他身上，刮伤手臂，留下一道白色的伤口，而后才慢慢流出血液。

猛地打了个寒战，疼痛终于唤醒他的神智。

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卢伟神色慌乱，无措地拍打衣服上的口袋，颤抖的双手不小心将粗布衣裳撕破，连几个匣子、木棒从口袋中掉出来都没有意识到。

房间的中央，地面逐渐渗出暗红色的血液，起先只是不起眼的一个圆点，然后逐渐扩大，像是喷泉一样翻滚着冒出，形成一个巨大的沸腾的血泊。

卢伟拽出一把破破烂烂的符箓，抛洒出去，左手找出一个长角的铃铛，激烈地摇晃，力图震慑那快要苏醒的妖怪。

濒死的意志加上某些事磨练出的手速，铃声格外吵闹，让路德皱起漂亮的眉眼。

可惜对某个渴望重见天日的妖怪没有作用，地上的血液已经呈现喷射的态势，堆积成几个血柱，越升越高。

见势不妙，卢伟又掏出几个木头做的令牌，一边喊着号令一边向外扔。

令牌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就再没了下文。

蜡烛上的火光剧烈地摇曳，血迹中，一团暗色的影子逐渐产生实体，凝聚成多个头颅、多双手脚的可怖形状。

最后一把符箓不小心洒在地上，沾上血液无法使用，卢伟掏了掏口袋，再也没能找出其他东西。

或许方才他真的想击杀妖怪，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

卢伟趔趄着倒退几步，被地上的东西绊倒，摔了一跤。

他再抑制不住疯长的恐惧，脚底打滑，慌不择路地逃出房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低吟回荡在房间中，像是数不清的人声祈求魔鬼的降临。

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涌出，蔓延地极快，已经来到他们身边。

是时候离开了。

路德从躲避的缝隙中钻出来，小心地避开脚下的血渍，踩着墙壁边缘来到门口。

临走时，他最后看了一眼门内。

地上原本应该画着一些红色的花纹，现在已经被各种污渍涂抹，无法辨别。有蛇、猫等动物的尸骨、发光透明的晶石以及其他祭祀用的物品在地上摆放着，正是这些东西绊倒了卢伟。

血泊中的妖怪已经缓缓站直身子，有了人形，低着三四个脑袋看自己的几对手脚，发出欢欣的叫喊，语调癫狂，一声高过一声。

听起来相当的喜不自胜。

然而，路德竟从那声音中感受到几分哀戚。

被封印这么久，连正常人有几个脑袋都不知道，真是可怜。

没有在原地停留，那东西笨拙地摆动手脚，伸出骨瘦如柴的几只手，跌跌撞撞地迈开步子趟过地上的血液。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被人拉了一把，路德跟着余成春跑进回廊，将妖怪抛在身后。

廊中，卢伟扔了几个火折子，一片灯火通明。

墙壁此时也向外流血，像是酸度超标的暴雨，侵蚀了其上阳刻的经文以及神像，像是神明悲哀地留下血泪。

身后的房门大开，血液几乎成了上涨的潮水，向外喷涌，几乎到达天花板的高度。

那妖怪站在其中，像是冲浪一样。

稍慢一步，恐怕就会溺死在这条浓稠、鲜红的河流中。

两人互相搀扶，跟着卢伟发出的光亮奔跑，穿过回廊，血水漫到脚踝，每走一步都要抵抗难言的粘腻感，让人头皮发麻。

到达回廊外的地道时，血液已经快要涨到腰际。

腰侧被某个坚硬的东西撞了一下，路德反手去摸，入手的物体光滑僵硬。

拽上来才发现，那是祭祀用的蛇类尸体，从房间内冲出来，一路飘到这里。

路德恶心不已，迅速将尸体扔回身后。死蛇落到鲜血中，没有溅起水花，反而像是被不知名的东西吞噬，逐渐下沉，消失。

像是在预示着，留在这里的人，终将都会被吞没。

好在，洞口近在咫尺。

好不容易爬上石阶，卢伟早已不见踪影。

余成春喘着气问：“你没事吧？”

路德摇摇头。

地道内已经灌满血液，到达洞口，已经不再涌出，逐渐平息下来，追在他们身后的妖怪不见踪影。

隐隐约约间，路德似乎听到有钟声敲响。

他扭头看向古宅。

黑暗从他们的头顶延伸，一直到古宅上方，逐渐覆盖一切。宅子里所有的灯光全部熄灭，只看到人影挣扎攒动，应该是先前追击他们的众鬼又回到余家。

远远地传来一声惨叫，不知是否属于厉鬼，声音异常凄厉，仅是听着仿佛就能对那蚀骨的疼痛感同身受，最终却戛然而止。

芸娘说过，那很疼。

余成春站起来，忧虑地看向古宅的位置，脸上闪过不忍。

路德握住他的手，“那是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你帮不了他们。”

他凝神细听，却再没了其他动静，一切生命的迹象全部消失，正如当年一样。

身旁，洞口的血湖发出最后一次咕嘟声，冒出一个气泡。

路德沉默了。

所以，这些，颜色鲜红，腥气沉重，或许真的是新鲜的血液……

真的是余家众人的血液……

——

随着逝者记忆的消逝，鬼蜮随之崩塌。

从古宅的边缘开始，时间的痕迹迅速显现，再次回到原来破败不堪的样子。

尘埃落下，在石子路形成厚厚的泥土，古宅的窗户碎裂，寄生植物迅速生长，像是敏豪生男爵的豌豆，片刻之间爬满外墙。迷宫中，灌木蔓延交汇，阻塞了道路。

天空仍然黑暗，妖怪的惩罚还在继续，像是要持续到鬼蜮的最后一刻。

奇怪的是，作为幻象本应沿着既定路线行事的妖怪，却在杀穿古宅后返回，像是真的注意到迷宫中心躺平的两个活人。

身处鬼蜮与现实的交接，本就容易神智动荡，妖怪制造的黑暗带着浓重的压迫感降临，更是让人精神崩溃难以承受。

两人几乎动弹不得，余成春脊背弯曲，用尽全身力量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路德……我们得……离开这里。”

他颤抖着抓住路德的手腕，将他抱起来，向前趔趄着走了两步，却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

路德将他的头搂进怀中，轻声道：“再坚持一下，很快就没事了。”

余成春抬起头，眼神已经迷离，黝黑的瞳孔中，路德只看到自己的倒影。

明明已经不能正常思考，这人却还是做出守护的姿态，将路德笼罩在自己身下。

如此呵护，一如既往。

路德却不想再嘲笑他呆傻，敛下睫毛目光沉沉，不知在思索什么。

黑暗翻涌，彻底笼罩了两人，他强撑着，极力忍耐眼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恍惚间，好像看到一只眼睛，高高地挂在天上，视线和他相交。眼睛中满是疯狂，毁灭，似乎仅是视线接触都能让人坠入深渊。可是，再仔细看去，好像所以的情感都是错觉，眼神空洞冷漠，只有虚无。

仅仅只是一只眼睛而已。

路德身体晃了晃，倒在地上。

不远处，鬼蜮终于完全崩塌，黑暗被冲散，月光皎洁明亮，却已是新月，难听的鸟鸣再次响起。

他终于安心地闭上双眼，任由身体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