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程著立马扑上来想问更清楚，沈嵇却一手挡出程著，以防他靠近。

程著也不顾其他，此刻只巴巴望着李淑：“你知道什么，你告诉我……”

胡修也是很快回过神来，忙去书案边拿回纸笔，“十四公主，你且把你知道的，都细细说清楚。”

两人像是中了魔怔一般，眼里全盯着李淑。

沈嵇勉强压住心底不快，敛了神色。

“你方才说，玥姐姐中的毒是阴谐？”

“是，好几个太医一起诊断的结果，不会错。”胡修走上前，手里的笔不断写着，回应她道。

“可是中了阴谐毒的人，痛苦万分，人最后怎会脸上带笑？我看见的玥姐姐，面上仍旧带着笑。”

此言一出，程著和胡修便回忆起那不曾注意到的细节。李玥死前的最后一面，那脸上确是含着淡淡笑意。

“或是人死前想到什么令她发笑的事情……”胡修转了转眼睛猜测，虽说这话听来实在荒谬。

程著冷着脸瞪胡修一眼，“胡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胡修自知这话无稽，忙道：“是我冒犯了。”

李淑扶着额角，阖眼想了想：

“阴谐之毒，确实凶险无比，中此毒者筋脉寸断，肝脏俱损，常人无法承受此等痛苦，死前必面目狰狞。而玥姐姐面目平静，所以这毒不是阴谐。”

“你是在怀疑太医？”胡修眯眼，五谷不分的宫中贵女，如何能推翻皇家太医的按断？“我问过太医这问题，他们说阴谐之毒确实凶狠，但若与龙葵香中和，苦痛会减弱。”

龙葵香是新婚夫妇常用之物，效用和缓，也算一时情趣。

李淑摇摇头，稳了稳心神，一只手下意识往旁边抓，正好抓住沈嵇的手臂，她自己却没发觉。

沈嵇看向她纤细易折的手，顺势揽住，眼神莫测不定。

他心中生出些许懊悔。实在不该让她卷入此事。

李淑道：“可那房中之香定不是龙葵香，是催眠香。我进去后便失了力气。”

她虽对香料什么的并不熟悉，可偏巧这几样她略知一二。

“龙葵香与普通催眠香用料无差，只多一味龙葵子。倘若里面的灰烬遇水变色，便是含有真的龙葵子，否则便是催眠香。你可让人一试。”

胡修皱眉，记下此事。

李淑又道：“还有一毒，症状与阴谐相似，是为运日。此毒具有迷惑人心之效，服之五感尽失，但对人的损伤同阴谐一致。玥姐姐想必是被人喂下此毒，这才含笑离去。”

闻此言，胡修和程著皆是皱眉。若真如李淑所言，太医为何没发觉出来？

见两人神态，李淑约莫猜到几分：“运日是宫中秘药，太医院大抵只录其名，并无详细记载。你们先去问问吧。”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沈嵇忽地反手抓紧了李淑，忍不住问她。胡程两人倒不觉得沈嵇此话问得奇怪，只因他们也有相似的问题。

“我在一本书里见过。”李淑顺口答他。

“哪本书？”沈嵇追问，眼里是李淑看不懂的复杂意味。李淑从未在一个人眼里看出如此多变的情绪。

沈嵇低下了头，掩了自己眼里的复杂。

“……鹿……”李淑正欲答他，头痛却忽地严重发作起来，她眼前恍惚，只觉周遭全然扭曲。

沈嵇急忙把人拥进怀里安慰她，“别想了！……”他一手抱人，一手捂捏李淑的太阳穴，帮她缓解。

程著还要再问，沈嵇甩给他一句话：“既是问到了名字就去查，还在这纠缠她作甚！”

**

因着李淑突然的昏厥，沈嵇让人去请了太医。也想查清李淑失忆一事。

然则老太医摇摇头，很是惋惜：

“十四公主这头疾似有些年头，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积郁着成了心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结不解，头疾也难以根除。”

沈嵇面色淡淡，点头应着太医答话，心思却翻涌如云。

母妃去世。

遇袭黑蛇。

他知道李淑这些年在宫中过得不甚好，故多次嘱咐李玥照料。

可又还有谁……替了他的位置。

救下李淑的人是谁。沈嵇实在好奇。

太医开过药后便准备告辞，临走看沈嵇面色，不知为何，温润如玉的沈少傅，总给人一种寒凉之感。

罢了，宫中之人皆心思精细。太医可不敢沾染半分。

胡修和程著很快也从太医院得了答案。

眼见得两人一脸灰败，沈嵇心中已猜到几分。

“确如李淑所言。”程著望了望沈嵇，耐下心中情绪，如实道。

“新房中的匕首也有了理由，太医院医书残卷有记载，那运日之毒，须得放血。长公主左手食指上有伤口，左袖以及左边衣裙上的血迹也更多，想必是此缘故。”胡修补充道。

“不过再多的，便查无可查了。”

沈嵇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脸色淡淡，连眼神也不分给两人一眼。

程著见他毫不在意，心中忿忿，忍不住道：“你既是想复仇，就该和皇室少几分沾染。”

沈嵇闻言抬头，分给他几分眼色。“我的事情，与小程大人无关。”

“你心中不快，但也不用把这份恶心匀给别人。”

被戳破了心思，程著脸色涨红，不再说话。

待李淑醒来，胡修又将方才查到的事情告知李淑，问道：“十四公主，你现如今可还想得起，你说的那本书？”

既然李玥是被毒杀，这秘药又不寻常，想来也只有从李淑入手。若是找到记载运日之毒的书，摸清来龙去脉，这案子才算是有了方向。

李淑摸了摸脑袋，脸上略不自在：“这书我看得有些久了，不知还在不在。”

“你说便是。”胡修不以为意。

“我……”李淑欲言又止。

“你倒是说啊。”程著有些耐不住气，被沈嵇把肩捺住。

沈嵇但笑不语。

无奈，李淑只好豁出去了，她道：“这书我是在文翰阁……咎勿室看到的。现如今再去找，也不知还找不找得到。”

咎勿室！

几人又是一惊。这下算是明白李淑为何一直扭扭捏捏不说了。

咎勿室算是宫中秘室。前朝前代的许多史书实录，都堆放于此。没有皇帝的诏令，那里严禁入内。

而如今再想得皇帝诏令入内，也大概没有希望。

临绍七年，先太子李煦意图谋反，被鸩杀于东宫。前后牵连约两万人，死者便有五千余人。后陛下便下令，再不能提临绍七年记事。

当时记录此案以及此事相关的文卷史书，全被堆置于咎勿阁，再没有重见天日过。

陛下生性多疑，自临绍七年后对前朝后宫皆是打压，只要自己一人掌权。谁若是提一句去咎勿阁查资料，只会引起天子震怒。

“这……”胡修算是遇上难题了。

“难道再没有别的办法了？”程著绝望道。

案子要办结，凶手要抓获，可唯一的线索却不能查。胡修无法，程著无法，李淑更是无法。

她在宫中相熟的人不多，唯一的乐趣便是在文翰阁看故事。去得咎勿室，也实在是她的意外，那时门尚未锁，她无聊着自摸去了楼上。恰好翻了咎勿室那堆积如山的文卷中，最上面的几页。

而如今，只有去到咎勿室，她才能自证清白。

“不能向陛下请令，我们就自己去。”沈嵇的声音如一道惊雷，吓得几人。

“这怎么能行？”胡修不赞同，“这是抗旨，是要杀头的。”

沈嵇看了看四周，院中只他们四人。他两指摩挲着，面色如常：“我们要的只是那一份秘药记录，以何种方式出现，不过改头换面的事情。”

李淑眨眨眼，似有所悟。

“更何况，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沈嵇缓缓道。

“那我如何去得？”李淑抬眼看了看三人，眨了眨眼。她如今身在诏狱，虽说看得不严，但毕竟还顶着嫌犯的身份。

沈嵇勾了勾唇，点头指了指胡修：

“既有胡大人在同行，还怕人跑了不成。”

胡修无奈，只觉头痛。

去咎勿室已算出格，还加一个私放犯人。

自求多福吧。

说干就干，四人收拾了一番，且去文翰阁。

**

文翰阁，梁国皇室最大的藏书阁，累有七层。

门口站有两个宫人，其余每层楼还有一个看守。

李淑来文翰阁的次数也不少，却是很少自正门进。她女子的身份总会引来宫人视线，虽为公主，但毕竟不受宠。为避免麻烦，她往往自寻偏门。

来之前沈嵇已作了吩咐，由他和李淑去咎勿室找记录，胡修和程著暂时在别的地方吸引注意。这事毕竟不能外宣。

胡修免了一桩祸事，倒是乐得自在。程著本想亲自跟去，被沈嵇冷冷驳回。

沈嵇实在不放心程著同李淑在一处。

几人进到里面，各按照沈嵇吩咐办事。反而沈嵇有些失神，一时被一架一架书卷给吸引住。

经史子集，或纸片或竹片的典籍一码码堆积，故纸堆和石墨味在其间氤氲。

李淑扇了扇鼻子，她虽来了许多次，却还是不太适应里面的空气。

书海无涯，以前无人作伴时她自己偷溜进来玩，那时候不太识字，究竟是如何熟悉了位置、翻阅了一本本史册，她如今竟也忘了。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脑海里的块状空白，一起流走，无处可寻。

“熟悉吗？”沈嵇忍不住轻语。

李淑望他一眼，以为他见她的神态看出了什么。

李淑点点头，笑笑：

“我幼时经常一个人来此，就这么到如今。”

“你一个人？”沈嵇手颤了颤。

“对，”李淑抚了抚书架，言毕又想到什么，抿嘴道：“莫不是，你也曾与我来过这里？”

沈嵇长叹息，又忍不住一手抚上她的脸——

他薄唇翕张：“你的字，还是我教的。”

说着，沈嵇忍不住俯身凑近她，将额头贴近她的。两人相抵的温热让李淑脑子一白，只觉烘烘的热。

“对不起。”李淑阖上了眼，画睫扑闪，宛如易碎的蝶翼。

沈嵇心中怜爱，正要再安慰，眼色一闪，忽地带着她偏身——

“有人过来了。”

李淑醒神，靠着楼梯歪头看了看，然后扯住他的衣袖往楼上走。光线暗淡，她于此却是轻车熟路，没几时便上了楼。

文翰阁修建的时间有些年头，楼梯墙壁皆是古朴。人一走动，地板便发出吱呀声响。

李淑原本是拉着沈嵇的袖子，提醒他方向。两人刻意放缓了步子走，不知怎的，便成了沈嵇挽着李淑的手。

李淑只顾看后面，也没发觉两人这动作，甚于亲近。

行至四楼角落，李淑停了步子。

眼前的暗室藏在背光处，若不是人刻意去瞧，也不免忽视那蒙了灰的铜刻门匾。门板几乎与周围墙壁一个色，因着哑色的涂漆，倒不至于因无人看管而腐朽不堪。

门把处挂着一枚锁，形制少见，许是前朝样式。

勉强借着光，尚能看清，门是被锁住的。

“啊……”李淑一拍脑袋，顿时觉得自己犯蠢了。既是皇帝下了禁令的地方，必定有锁。

而她当年，实在也是一时侥幸。

李淑一脸无望地看向沈嵇。

他面色却仍旧风平浪静。他莫名靠近李淑，手忽地伸向她脸颊。

李淑脑子一懵，尚未反应过来，沈嵇已经从她头上抽出一根细簪。

他扭了扭了尖端，然后半蹲下来，对着锁孔一支。只听咯哒一声，铜锁便豁然解开。

李淑怔住。

不曾想，芝兰玉树的沈少傅，竟然也会此种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