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平陶县城的小门派是秦牢台，本派祖师靠一手熟牛肉先开酒肆，做大做强后，自然而然地开宗立派了。

虽然门中弟子修仙资质一般，但是养牛技术和厨艺绝对万里挑一。

薄燕声路过这里，当然不会错过。

县城中的牛肉旗与酒旗数量不相上下，他与同伴随便走进一间门店坐下，要了半斤。

“平陶肉，汾阳酒！”跑堂的推荐，“二位客官，可来一壶？”

薄燕声摇头微笑，玩着手里的金铃：“酒不喝了，再上一碗油泼刀削面。道友，你喝酒吗？”

身长玉立的剑修坐在旁边，斗笠下摇了摇头，他也不要酒。

一碗面上桌，一碟牛肉，四四方方，颗粒分明，只有薄燕声一个人吃。

撂下筷子，面和肉都扫光，薄燕声叹道：“辟谷只是能保证我不饿死，但我还是能撑死的。”

斗笠下的剑修兴致不高：“现在走吗？”

“走——剑尊开口，哪有不走的道理。”薄燕声调侃起身，放下了银钱，和他并肩离去。

周围的食客都听见了：“剑尊？！刚才那是剑尊鸿溪！”

大伙儿纷纷往外挤，想看一眼剑尊的真容，谁知大街上早已没了那两位修士的身影。

荒郊野外，鸿溪盘腿在无人的田间打坐调息，飘渺空灵的金铃声环绕在他耳畔。

一炷香后，薄燕声收好了金铃：“现在感觉如何？”

“现在感觉……”鸿溪抿嘴，“无情道修不了了。”

话音刚落，薄燕声紧接着放声大笑。

笑过之后，他把招蝶铃放手里抛着玩：“无情道嘛，就是用来破的。早说了，这条道，长得好看的人修不成。除非……”

鸿溪看向手里的剑：“除非我把他杀了。”

“他到底是谁啊？连我也藏着掖着，你总不能不给人家名分吧？”薄燕声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可惜鸿溪嘴严，受过刑的人就是不一样。

鸿溪反问：“你有什么打算？下山半个月，你的大徒弟连悬赏都挂出来了，真是孝顺。”

薄燕声从怀里掏出一张悬赏令，对着上面加盖了总督院大印的俊美容颜欣赏起来：“本来是随便去哪都行的，这不碰上你了？跟着你去，见见你家里人吧。还好招蝶铃没有被那个不肖徒毁掉，让我发现了这个宝贝还能克制走火入魔——嗯，把我画得真好看。”

看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鸿溪敛眸：“我要去仙人城，你也跟着去？”

他不求死了，也不必死了，所以该遵循本心去做一些选择。

仙人城？

仙人城在北极地，那是一个冰雪世界，极地的尽头有一座攀不上顶峰的王座冰山，山下就是大名鼎鼎的仙人城。

城里尽是一些恶贯满盈之徒，要么得罪了总督院，要么得罪了总督院上面的九大门派，要么……就是九大门派赫赫有名的叛徒，而且这类叛徒占了全城的一半。

薄燕声抬头看他，那一面认真的表情不似作假，“那人在仙人城？难怪没有名分。”说完，继续低头欣赏自己的肖像，“我徒弟虽然不肖，但画工着实了得！”

鸿溪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你如今这情况，迟早也要进去。”

“居然对我说这么刻薄的话？”薄燕声言语奚落，“爱惨了他吧，难怪你修不成无情道。”

遥远处，神泉宫师兄弟赶了过来：“剑尊前辈——”

鸿溪眼前有风拂过，大片的青衣遮住了眼，只一瞬间，他的斗笠落到了薄燕声的头顶。

这会儿，盂伯松和盂苌池也先后赶了过来，兴奋地落地就是一个大拜：“弟子太行西盂山神泉宫盂伯松，奉宫主之命，前来送上请帖，特邀前辈往神泉宫论道。”

鸿溪接过神泉宫帖：“我即将启程，往仙人城去，请帖收下了，回来便去盂山做客。”

飘渺的铃声叮铃响起，一道金光在盂苌池眼底闪过。

盂苌池忽然福至心灵，当即跪在地上：“前辈！晚辈遇到一只古怪妖物，请求前辈解惑。”

解惑……这让鸿溪不免看向薄燕声，见薄燕声袖子动了动，他回身道：“你说。”

盂苌池把黄狗放了出来，黄狗现在还在昏迷中：“这条狗本是凡狗，普通活了十来岁，忽然开始撒野，它不吃人但会恐吓人，也不吃家畜，只是到处破坏村舍。狗化妖时间太短，不成气候，才让晚辈轻易拿下。晚辈实在不知，为何会有凡狗突然妖化？除了它，难道别处也还有不成？”

他讲述完毕，鸿溪没有回答，反倒是他旁边戴着斗笠的人开口了：“这狗没有妖脉，没法化妖，它偶尔中了薄燕声用招蝶铃，勾出了它心底对地盘和地位的渴望，才做出圈地盘、反给饲主当主人的举动。至于它身上的那缕妖气，招蝶铃发动生效之后自然就化出来了，谁也不知道原因。也许是怨气积攒太久，你可以问问狗主人是不是老打它。”

居然和薄掌门有关！

还有那狗的行为动机，原来就这么朴实无华？？

盂苌池：“前辈，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正当他们怀疑是这前辈信口雌黄时，就看见那斗笠被取下来，一张俊俏的脸上挂着趣味的笑意：“因为我就是薄燕声啊，这事是我干的。”

盂家兄弟：这张脸就是薄掌门！！

“走了。”鸿溪腾空御剑。

薄燕声趁那两个小孩发愣的空当，也御剑跑路，跟着鸿溪北上去了。

途中，鸿溪问：“不怕他们回去跟周戌久透露你行踪？”

“你就差直接烧信给我徒弟，让他去仙人城堵我了。”薄燕声甩他一个眼神，“就这么不想我跟着去？可你现在这状态，能撑到仙人城吗？”

鸿溪不答。

薄燕声面朝前方看路：“周戌久都敢通过总督院发悬赏令抓我了，我为什么不能逗逗他？真是铁面无私，要我看，他才适合修无情道。”

又是一路的沉默，直到气候变冷，他们离开了九州，鸿溪才又问：“那你为何要对一条狗用招蝶铃，还有那个神泉宫弟子？”

“好奇招蝶铃的使用范围，心智、修为、种族，刚好遇见了那条狗，算它……主人倒霉。至于那小孩，”薄燕声笑了笑，“也一样。”

蓝山白地，万里无云。

裸露的冰原上，有许多白色皮毛的走兽在游荡、厮杀。

仙人城的巨大王座冰山近在眼前，接天连地，又御剑飞行了数日，他们和那座冰山的距离依旧没有变化。

“怎么还没到？”薄燕声都快怀疑那只是一张十分逼真的画，被挂在大地边界的天幕中——是个假东西。

此时，鸿溪从剑上坠落下去。

铿！

他的剑扎进厚实的坚冰中，附近的冰面延伸出几十道裂纹。

“又开始了？”薄燕声旋身跟着落下去，把半跪在冰面上的鸿溪扶好坐下，拿出了招蝶铃。

镂金铃铛乖巧地浮空摇晃，薄燕声正要帮忙压制鸿溪体内横冲直撞的真气，没想到一不留神，金铃还能在咫尺之间被人夺走。

没有一点防备，是他的失误。

看见周戌久站在冰原上最近的那条沟壑对面，镂金铃铛在他掌中安静躺着，薄燕声心中不快：“你做事不分个轻重缓急吗？”

“把你带回太行山是最重要的事，师尊。”周戌久走过来，余光瞥了打坐调息的鸿溪一眼，“剑尊前辈，为何会走火入魔？”

无情道跟人看对眼了，这让他怎么说……薄燕声板着脸：“把招蝶铃给我，这铃铛可以对付走火入魔。”

周戌久哪里会相信他：“这种邪物，到底是能对付走火入魔，还是能让人走火入魔？师尊，鸿溪前辈不会平白走火入魔，盂山脚下的凡狗身上也不是平白无故出现妖气的。”

说着，他把真气汇聚在左手上，招蝶铃微微颤动，想要挣扎。

“还我！”薄燕声把黄钟钉在鸿溪身边结了一个护法剑阵，试图靠剑气的威力镇压鸿溪体内失控的真气，和周戌久交手时，用了一把往日修行用的指鹤剑。

周戌久见他又是毫不留情地全力出招，心头微微颤动，紧了紧呼吸，直到剑气扫到面前，才不得已出剑。

他们是几百年的师徒，一招一式都在意料之中。周戌久最后的那一刺，本来应该格挡的薄燕声忽然把剑放下，光明剑在刺入他心脏的一瞬间强硬地改道，扎进了薄燕声的右胸口。

青衣上开了一朵血色的花，周戌久已经想好两个人要埋在哪里了。

怔愣的剑修握剑，颤抖得像个外行。

“你为什么？”周戌久想要一个回答，沾了师尊鲜血的光明剑抵在冰面上。

——不躲。

天空下起了细细的白雪，在周戌久身后，又多出来一个人。

一个穿着青衣头戴金鹤冠的虚弱美人，他一手提着指鹤剑，一手捂着染血的心口，那鲜血与手掌之间，隔着一只镂金的铃铛，美人有些吃力地抱怨：“没事刺什么右边啊。”

倒在光明剑下的“薄燕声”变成了一截血木，血木——邪物。血木替身，可以承伤，它的特点是『镜像替身』，如果周戌久刺的是薄燕声左胸里的心脏，那么薄燕声真身伤口就在右胸，血木的品质越高，承伤的效果越强。

这截血木的品质，属于中上，如果再次一点，薄燕声估计真的要死了。

周戌久冷冷地转头，震怒：“师、尊。”

薄燕声痛并快乐着：“姜还是老的辣啊。”

周戌久的光明剑爆发出剑鸣，他要一鼓作气打败薄燕声，把他带回燕行门去。

劲风裹着一席冰雪拦在两人之间，水一样至刚至柔的剑意铺天盖地地向周戌久压过来，他认得那把剑——上善。

剑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