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丹,扶桑山
薄雾浓云,山峦隐于云层之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秋风吹落树上的泛黄的残叶,如同折翼的蝴蝶在风中飞舞。金黄的树叶铺了满山,便连山间蜿蜒的山路都被这深秋最后的一抹颜色覆盖。
博贤学院后山
曜文帝打量此间风景,多年来第一次踏足这里。昔年在这里读书时,书院各处倒是都去过,这人迹罕至的后山,却是从未踏足。相比于前山的宽广威严,这里显得十分静谧清冷,住在这里的人是不是也会生出孤单之感。
这样想着,他看到一个正在浇花的身影。
曜文帝挥手示意随行人等退后,独自步入这方世外之地。
他出声轻唤,“小十一。”
九劭浇花的动作未停,朝身后人熟稔的招呼着,“你先在桌前坐会儿,我这边马上就好。”
曜文帝闻言看向院中那方石桌,与宫中石匠精雕细琢的工艺不同,眼前这个说是石桌,其实不过是一块表面略微平整的大石。桌上面摆放着一副残局,有几片泛黄的叶子落在棋盘上,像是主人闲暇时打发时间的消遣。
曜文帝落座,打量起这栋彷如遗世独立的小院,没有过多的人工雕琢,极为简易却与这方天地相得益彰。
他抬手拂开落叶,待看清棋盘上的棋子时,不由嘴角抽了抽,默默收回刚刚对此处的评价。
眼前的棋盘纵横交错,上面零星摆放着两色棋子。棋盘用的是寿山石,棋子是顶级和田玉,便是他的国库也拿不出几件能与之比拟的好东西。
在曜文帝出神感叹之际,九劭拎着一坛酒放到桌上,拍开泥封,酒香四溢,松叶夹在雪水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
曜文帝指着酒坛,有些疑惑的问,“这是什么?”
褐色的酒液落入白瓷小盏中,九劭将一盏递给他,答道:“松花酒。可祛风益气,润肺养神。”
曜文帝抿了口酒,酒液入喉,口感醇厚柔和,芳香浓郁,“松花酿酒,春水煮茶。山中岁月静好,朕都想来住上几日了。”
九劭品着杯盏中的酒,“皇兄乃是一国之君,朝中桩桩件件的事都离不得你。我闲人一个,方能在此处消遣度日。”
曜文帝在宫里少有饮酒,今日有机会,便同九劭畅饮起来。一番推杯换盏之后,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曜文帝靠坐在椅子里,问道:“十一,你上折子说辞去院首之职,可是想好要离开了?”
九劭晃着酒盏,酒液随之晃动不休,他看的专注。
“我想去追随他的脚步。”
曜文帝闻言,皱眉看向他,“宴公行踪飘忽不定,若是他不想见你,你又如何能找到?”
九劭动作停了,可是杯中的酒还在晃动,令人眩目。他道,“是我执意离开,他当时便说了,此生师徒情分已了。我有负于他,只想用余下时光去寻他。”
曜文帝重重叹息一声,“是皇兄无能。你满腔抱负,惊世之才,却囿于此地十几载。”
九劭爽朗一笑,语气释然,“当年我觉得自己学有所成,凭着一腔少年意气回到东丹,立志要整肃朝堂,却摔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一跤。要不是得皇兄相护,九劭如今哪里有机会在这里同皇兄畅饮。”
说罢,他举起酒杯,同曜文帝碰了碰,抬头饮尽。
“皇兄,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曜文帝举杯的手顿住了,酒盏停在唇边。
“丹睿和丹启的事情,并非是哪一人的错,两党之争由来已久。昔年祖父大力扶持勋贵,用以打压世族,几十年后,两党的权利隐隐撼动皇权,尾大不掉。”九劭拿起酒坛给自己斟满。
“皇兄你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收回了世族手中八成的兵权,同时弹压了勋贵,你为东丹付出了你的所有。不妨停下来歇一歇,剩下的交给小辈们自己去解决,他们没你想的那么弱。”
曜文帝饮尽杯中酒,只觉得满口苦涩,“朝中那帮人暂时消停下来,不过是因为老二和老三的事情还在风口浪尖上,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如同先前一般去拉拢老四和老五,继续分庭抗礼。”
九劭摇头,“丹鸣不是丹启,丹枢也不是丹睿。生活环境不同,经历的人和事也不同。在我看来,他们不会成为第二个丹启和丹睿。”
曜文帝坦言自己的顾虑,“国之储君,关乎社稷。朕不立太子,是怕太子成了有心人的靶子。”
可如今,他的情况已不容许在拖下去,这储君人选却成了压在他心头的大石。丹鸣的性子急躁直率,不利于平衡朝堂,且没有母族。与之相比,丹枢则是沉稳老成,可他的出身始终是曜文帝的隐忧。
九劭笑笑,“皇兄,归根究底,他们都是你的儿子。”
兄弟二人畅谈许久,无人知晓后山的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第二日便有圣旨传出,博贤学院白司业升任院首,另提拔了一位司业,一位监事。
再到后山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无人知晓原来的院首大人丹祀去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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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林王城
蓝耀亲自领兵,迎击围城的洛氏一族,蓝禾则带着珍宝去了罗氏一族,人数不是最多的,却是最擅长当墙头草的。
当夜,以贺兰一族为首的八个营地被人偷袭,来者所有武器和族徽,都是罗氏一族独有的。
有人气愤不已,当即就要杀了罗氏一族的人泄愤。
更有人觉得,王族肯定不止收买了罗氏一族,其他族也不干净。
也有聪明人觉得这是有人故布疑阵,想要从中瓦解他们。
几族本就是因利而聚,彼此间的本就不多的信任,在这一刻直接崩盘,部族结盟顷刻摇摇欲坠。
城外,各族集结的大军如海浪般退散,精神紧绷的守军将这个喜讯传回王宫。
祁林王脸上总算露出些喜气,看向下手的丹枢,目光更加满意。
“多亏了五殿下的计策,此番才能如此顺利。”
丹枢并不居功,回道:“是王世子和公主配合得当,才能解城外危局。”
祁林王当即让人设宴,待蓝耀和蓝禾二人回来,为其庆功。
趁机说道:“孤有三个女儿,最喜爱的便是蓝禾,她如今尚未许婚,孤看你们两个就很般配。”
丹枢道:“蓝禾公主秀外慧中,大家风范。可丹枢自认不是良人,不敢耽误公主终身。”
这话若是别人说,祁林王只当对方是没看上自家闺女。
可丹枢眉目舒朗,目光清正,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推脱,反而像是衷心良言。
祁林王蹙起眉剑眉,“你不喜欢蓝禾?”
丹枢温声道:“公主殿下很好,是我没有娶亲的打算。”
祁林王试探问,“你可是在东丹有了意中人?”
丹枢一怔,而后笑笑,“我知晓王上想要与东丹联姻,结两国之好,可两国的安定不该建立在联姻之上。战与和是男人的事,因此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该由女人来承担。”
祁林王颇有些意外的看着眼前的少年,这个外甥倒是和自己的儿子有几分像。
他摆摆手,“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个老人家就不跟着掺和了。 ”
当晚夜宴,丹枢同祁林王辞行。
临行前,他最后一次去蓝寂公主坟前祭拜。
蓝耀一路护送东丹使团到边境。
一行使臣翻山越岭,赶了好几日的路,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国土上。
刚进林南城,众人尚未来得及下马休整,先见到了归梧来的特使,传曜文帝口谕,命丹枢速速回去。
丹枢等一行人,马不停蹄赶路,历时十七天终于回到归梧。
一路上,丹枢和裴易宁都曾旁敲侧击的问过那名传旨的禁军,可对方愣是没透露半点风声。
传话的人无疑是得了隐瞒消息的命令,曜文帝忌惮丹枢的出身,更怕他勾结外族,趁乱生事,索性先把人召回归梧。
身为帝王,他的举措毋庸置疑,所思所想完全为了大局。可是身为一个父亲,他对自己的儿子防备至此,着实让人心寒。
有道是天家无父子。
裴易宁回头看向后面的马车,然后车帘垂着,压根看不见车内的人。
他想:人生际遇当真变化无常。
丹枢原本是所有皇子中最继位无望的那个,朝中纷争他也向来不沾染分毫,原以为可以置身事外,做个闲散王爷度过余生。
如今的局势,就算他真的不想争,只为自保,也不得不入局。
一路将人送回府邸,裴易宁亲眼见着人平安进去,这才转去御书房向陛下复命。
几月不见,曜文帝仿佛老了很多,神情格外疲惫,时不时伸手去按揉太阳穴,精神也大不如前了。
他听着裴易宁的禀报,剑眉蹙起,“老五在祁林时可有异常?”
“五殿下在祁林时一直同微臣在一起,不曾单独与祁林王庭之外的人接触过。不过·····祁林王有意让自己的嫡女与五殿下联姻,被殿下婉拒了。”
裴易宁将在祁林国中发生的事一一如实禀报,是非对错,自有陛下去判断。
曜文帝淡淡嗯了一声,看不出喜怒,“还有呢?”
裴易宁神情越发谨慎,他知道这是曜文帝对他的考察,刚刚说的那番话是所见所闻,接下来就该是他的所思所感。
“祁林各部族常有动乱,王庭的威势日渐衰退。贺兰氏和洛氏此番被重创,但两军战事仍未结束,大将军在外应敌,战况焦灼。”
曜文帝听后久久不语,摆手示意他先退下,而后叫来身边的大太监文喜,让他去传召丹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