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过得格外不太平。
先是,博贤学院迎来了建立以来最大的一次清洗,不仅膳厅换了新的管事,就连学院里的。
膳厅换了新的管事,一张包子脸,逢人先露三分笑,颇得众人的好感。除此之外,杂役都被换掉近半数,又有两位博士相继以各种缘由,请辞离开博贤。
再是,城中百姓置疑起大理寺办案效率。
大理寺卿只得照单全收,早在半月前他已经将林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上呈陛下,只是迟迟没有受到御旨。
曜文帝的确有所顾虑,谋害太子罪同谋逆,足以诛灭三族。若是全部株连,免不得那些藏在背后的人要动手脚,可若是轻易放过,皇族颜面何存。
在他举棋不定之际,那个被他忽视多年的五子上书为林家求情。太子中毒案中,荣泽太子是最大的受害者,可是受委屈最多的却是丹枢。承担莫须有的罪名,受到太多的恶意,如今真相解开,他没有痛诉伸冤,而是顾全大局,主动保下林家妇孺。
曜文帝对于这个儿子越发觉得亏欠,破例准他十五岁建府。在东丹,皇亲贵胄需要年满十七,入仕后方可辟院独居。这不只是一座宅子的问题,而是对皇子的一种认可,一时间,归梧城街头巷尾的谈资又多了一个。
初秋的第一日,林家案终于有了结果,郑国公及族中成年男子革职斩首,女眷及孩童流放雀州北地。
第二日,归梧城传来韩程前自戕的消息,他携生前常用的佩剑,于太子陵外一里处引剑自刎。
曜文帝感念他的忠义,特令其随葬太子陵,并追封二等忠勤侯爵位,因韩程前无子嗣,可从家族过继子嗣承爵。
商屿丞也知道了,原来学舍那个性格温和腼腆的少年叫韩程锦。
诸多事情,这一年的秋天仿佛也染上一丝伤感,连同扶桑山上的枫叶都比往年的更红几分。
日子一切照旧,可是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许是原本脾气乖张的四皇子不再和江瑜吵嘴,突然变得安静了。
又或许是那个身体羸弱,独来独往的五皇子开始同人说话了,虽然对象仅限商屿丞。
亦或是太子一案,不仅让林家全族流放发配,便是工部也受到牵连,从上到下贬职的贬职,外放的外放。
这个秋日似乎来个格外快,连风都带着冷意。
沈初如愿考入上一舍,与他一同的还有其他六位内舍学子。
沈初很是松了口气,总算能在他家殿下身边看顾一二了。
孟淳看着他那副恨不得立刻飞去上舍的神情,生了一肚子闷气,暗自较劲明年也要考进上舍去。
秋去冬来,转眼两个已是两个寒暑。
腊八这日博贤放了假,学子们欢天喜地,江瑜一早收拾好,随着马车回姚州老家。
或远或近,每个人都有家可归,唯独商屿丞和沈初是例外。
沈初起初还会在心里黯然失落,他生怕惹得商屿丞也跟着难过,后来慢慢发现,他家殿下是真看得开。
商屿丞的原话是,“人活一世,除却生死无大事。”
沈初觉得有道理,也就慢慢释怀了。
腊月十六这日,归梧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一袖清风楼便是最佳的赏雪之地。
屋内暖意洋洋,烟雾袅袅,年轻的红衣公子随意的曲腿坐在榻上。
他微微倾身,将对面一个茶杯扣回茶盘中。手臂随意搭在右膝上,手中拿着一个上等天青色酒壶,随着他手臂的动作,壶中美酒随之晃动。
不远处还有一个玄衣少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如同木雕一般。
云霄睁开不带半分醉意的眸子,吩咐道:“轻远,把窗子打开,我散散酒气。”
石轻远依言将窗子推开,冬日的风与街上的喧嚣一起涌了进来。屋内即便烧着炭盆,也被冷风吹散了热气。
石轻远将搭在架子上的火狐披风取下,披在云霄身上。
阻隔了冷风,云霄半眯着眸子,道:“两年不见,殿下您越发气宇轩昂了!”
商屿丞打了个哈欠,这两年他长高了不少,眉眼更显英气,精致的五官冲淡了锐利,更显隽秀。
他懒懒的靠坐着,“你的铺子快开满东丹了吧?”
云霄哈哈一笑,“好说好说,全仰赖几位殿下的帮忙,不然我一个外来户哪能在此立足!”
商屿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指摩挲着杯沿,说道:“最近清风楼生意如何?”
云霄道:“生意还不错。听说,陛下派遣使团前来东丹,我们与西黎议和,如今陛下该是想要接回你。”
上一年的三月,商丘与西黎经过长达半年的谈判,双方达成协议,签订休战盟约。
和谈之初,西黎要商丘赔偿五百万两白银,以及北边三座城池今年一半的粮食。
商丘开出的条件则是,西黎驻军不得驻扎在边境,需后撤五十里,在边境设立榷场,只允许商丘驻兵管制。
漫天要价,比得就是谁的脸皮更厚。
最终,商丘赔偿白银一百万两,粮食五十车。榷场由两个各自派兵管理,边境关税降低三成,赔偿战马一千匹。
双方在边境僵持长达一年半,西黎最缺的便是钱和粮,而商丘看似吃了亏,可一旦战争结束,加大榷场交易,两成的关税,不出一年商丘便能赚回给出去的一百万两。
商屿丞摆手说,“东丹岂会轻易放人,商丘如今又能拿出多少筹码。”
云霄追问,“总不能真在这待十二年,你今日十五,他们只怕要谋算你的婚事。要我说,不如将宝压在皇子身上。我看丹枢就挺好,四分之一继承大统的机会,值得赌一把。”
这两年,云霄的产业能发展的如此迅速,少不得丹枢相助,包括这座一袖清风楼在内,云霄所以产业都有丹枢的参与。
一个商丘出身的商贾,一个万事低调的皇子,闷声发财,实在很难让人把他们联想到一起。
云霄越想越觉得可行。
曜文帝现在的四个皇子中,二皇子有勋贵派支持,三皇子得世族党拥护,他们才是储君的有力竞争者。与之比起来,丹鸣和丹枢寒酸到只剩下那一身正统血脉了。
然而没到最后一刻,谁能问鼎那权力之巅的宝座还未可知。
石轻远性子冷,如非必要,他极少说话。
此事,他道:“接你的人来了。”
商屿丞闻言,朝窗外望去,只见一辆制式低调的马车停在后门处。
一只素白的手掀起车窗帘子,一位俊美无俦公子微微探身。
他抬起头,隔着纷纷扬扬的雪,与楼上人四目相对,一双眸子如同静寂的幽蓝湖水,自深处泛起涟漪。
世间一切的溢美之词,都不足以形容这一刻。
商屿丞起身,一阵风似得下楼而去。
丹枢来找他,正是因为这场雪。
钦天监说此乃吉兆,曜文帝便在宫中设了宴,请王公大臣及一干家眷前来赴宴。
这个时候,自是不能忘了两位身处异国他乡的皇子,所以商屿丞和元帆也赫然在列。
商屿丞回府后换了一身正红色太子蟒袍。
头戴金冠,两条流苏穗子垂下,他本未到及冠的年纪,因身份之故,这才戴了冠。
翩翩公子,灼灼其华,实在是招摇的很。
这是月前商丘送来的太子朝服有两套,一明黄、一正红。
沈初斟酌再三,帮他选了正红这件,虽不如明黄那样能彰显正统身份,却最合当下时宜。
倒不是东丹不愿意给商丘太子做衣服,只是两国服侍多有不同,常服也就罢了,礼服这种考究的衣服,做出来难免不伦不类。
马车不能入宫,需得在宫门口换成软轿。
恰逢这时遇到丹鸣和谭飞二人,他一见商屿丞的穿着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并不是他穿红色不好看,正相反,明艳的红衣穿在他身上不仅没有半点女气,反而给人一种惊艳张扬的美感。
商屿丞冷着脸问,“笑什么?”
丹鸣笑的停不下来,“头回见你打扮这么庄重,看着特别像去成亲的。”
谭飞心想:别说,还真挺像!
丹鸣笑的前仰后合,伸手去搭一旁丹枢的肩膀。对方后撤一步,让他搭了个空,险些脸着地。
丹鸣踉跄一下才站稳。嘟囔着,“老五,你对我这个哥哥就不能客气点!”
一行四人到了设宴的正殿,依次入座。
商屿丞的座位被安置在御座的左下方,紧邻元帆,他们对面依次是东丹的四位皇子。
二皇子丹睿气质儒雅,举止有度,颇有兄长风范;
三皇子丹启性格爽朗,一派兄友弟恭。
他打量对面人时,对方也在打量他。
二皇子和三皇子各有心思,他们想得到商丘助力,为自己将来上位铺路。
故而,对这位商丘太子越发友善。
看在商屿丞眼里就是,对面两个人,一个冲他温和微笑,另一个同他摇摇举杯。
搞得好似和他很熟一样!
商屿丞目光落在殿内令一人身上,对方一身朱红色的公侯蟒袍,正是因兄长而授封忠勤侯的韩程锦。
韩程锦进殿后有些局促,目光扫过众人,视线与商屿丞相触,他浅笑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