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静静坐在屋顶,月华流转,夜风微凉,不远处的蝉鸣是唯一的声响。
谭飞见他情绪不高的样子,试探的问,“你······是不是想家了?”
商屿丞摇头道:“没有。”
谭飞只当他嘴硬,自顾自的宽慰道:“其实东丹也很好。”
商屿丞侧过头看他,眼神明明白白的在说,你认真的?
谭飞自觉这话说得心虚,自从商屿丞二人来到博贤学院,几乎就是全院公敌。先是被大家刁难,再是膳厅克扣伙食,各种小手段层出不穷,亏得商屿丞魔高一丈,这要是换做旁人早哭爹喊娘的吵着要退学了。
谭飞咳了一声,强行给自己找台阶,“我们针对你也是有原因的,谁让你初来乍到就一副‘老子最屌’的样子,大家当然会看你不顺眼。”
商屿丞“哼”了一声,“你这算不算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我刚到学院第一天可没惹到你们,是谁不依不饶,一再来惹我的?”
“你还不够嚣张吗!”谭飞直起身,一副要和他掰扯清楚的架势,“刚进归梧就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非要裴丞相去请你下车。你怎么不等陛下亲自去叫你呢!”
谭飞在等他反驳,凭着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总觉得那件事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商屿丞目光淡淡扫过他,反问:“就因为这个?”
谭飞讪讪说道:“其实,大家会排斥你,主要因为你是商丘太子,如果换个身份······”
话到此处,他说不下去了,按照商屿丞的性子,就算是换个身份,他们双方只怕还是会相看两厌。
“得了吧,看看江瑜就知道了。”商屿丞显然也深谙这一情况,“不过,江瑜这人也算是性情直爽,热情豁达,怎么偏偏和你们不对付?”
有些事情算不得秘密,东丹国中稍微有点家世的人都知道,谭飞索性和商屿丞直说了。
东丹朝中有两党势力,分别是以丞相为首的勋贵和以公侯为首的世族,世族都是跟随开国皇帝打下江山的功臣,分封世袭爵位,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东丹的兵马有三分之二在这些人手中。勋贵则是近三十年来由先帝一手扶持起来的一批文臣,三十几年的经营下来,在朝中也算颇有根基。
勋贵觉得世族执掌兵权,不利于朝廷稳固,世族则认为勋贵对朝政把持太过,有架空皇权之嫌。两党之间的争斗由来已久,互不相让,好在还有皇权凌驾之上,没让东丹因此朝政动荡,逐渐形成了相互制衡的局势。
正是因为两党之间的斗争,家族的子弟自小耳濡目染,对于敌对党派的人天生带着敌意。江瑜的父亲是姚州守备军的主将,前些年兴起的勋贵一派之一。而谭飞的爷爷是厉国公,根正苗红的世族党。所以两方人自然而然的相看两厌,什么都要争一争,比一比。
商屿丞对此只有两个字评价,幼稚。
他问心中疑惑,“丹枢为什么会毒害荣泽太子?”
谭飞沉默半晌,道:“给你一个忠告,离五皇子远一点。”
商屿丞略带疑惑的挑挑眉,堂堂东丹皇子,即便将来不能继位,只要他安分守己,少不得也会封个王爷的爵位,为何到了他们这就避如蛇蝎呢?
他玩笑道:“他是命里带煞,还是八字太硬?”
“你们两个在上面做什么?”
院中想起一个诧异的声音。
两人低头一看,又是一位熟人。
商屿丞看看下面的丹鸣,又看看谭飞,问,“你俩约好的?”
谭飞摇头,起身顺着梯子下去。
商屿丞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足尖轻点,乘风而下,夜风吹起他的衣摆,宛如白鹤掠过湖面,翩然落地。
丹鸣着实好奇商屿丞这身手是如何练成的,毕竟身为一国太子,学些骑射强身健体也就罢了,关键还是要能治理江山。
现如今,在各国重文轻武的政策下,世人以入仕为官,进思尽忠为荣。但是少年人对于武功高强,身手不凡的大侠,天生有着向往之情。
“有事?”
听到商屿丞问话,丹鸣才回过神。
他嘴唇嗫嚅,半晌喏喏的说,“谢谢你。”
商屿丞微讶,丹鸣和谭飞交好,博贤人尽皆知,没想到好到这个地步。只因他顺手救了谭飞一次,便让一直看他不顺眼的丹鸣亲自上门道谢。
虽然空手道谢没什么诚意,但也算十分难得了。
丹鸣见他没反应,板着脸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商屿丞一指走过来的谭飞,问:“你俩是血亲?”
丹鸣不明所以,但还是摇头道:“不是。”
商屿丞又问:“那你母家是世族?”
丹鸣继续摇头,“不算。”
商屿丞直接翻了个白眼,你是皇子你知道吗?
这样明目张胆的站队,真的不怕遭自家父皇忌惮吗?
商屿丞选了一种委婉的方式,说道:“是我眼拙,之前竟没看出来,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
丹鸣:“······”
这是夸他还是损他?
算了,就当是商丘国特有的夸人方式吧!
“我正要回去,一起走。”谭飞拱手施礼,“告辞。”
商屿丞热情留客,“别急呀,要不再坐会?”
丹鸣目光上下打量他,锐利的像一把小刀,“你是想同我们打听丹枢的事吧?”
商屿丞大方承认,“你既然知道,那就说说吧!”
丹鸣真是被商屿丞的坦然给气笑了,“我若说让你离他远点,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故意离间你们?”
商屿丞点头,还不忘再补一刀,“毕竟按你小心眼的性格,这种事情很可能发生。”
丹鸣很想打他一拳,奈何功夫不如人。
谭飞试图阻止,丹鸣摆手,“这事过不久就会天下皆知,告诉他也无妨。”
说罢,他径直进了屋子坐下,毫不见外的倒了两杯茶。
商屿丞关上门,打算好好听一段皇室秘辛。
“这件事要从十七年前开始说起,我东丹国力日渐强盛,四方来朝。祁林使者送上国书,祁林国主想要结两国之好,互为友邻,为表诚意,派爱女蓝寂公主前来和亲。蓝寂公主对我父皇一见倾心,自请入宫,便是现在的长宁贵妃,也是丹枢的母妃。”
“大概是外族的缘故,长宁贵妃自入宫起除了父皇外,不与任何人亲近,就连自己唯一的儿子也不甚关心。丹枢幼时是个奶萌的雪团子,太子长兄最喜欢抱着他。”
丹鸣陷入回忆,嘴角带着笑,称呼也不由变回了从前,“小五乖乖巧巧的喊一声哥哥,能把人心都融化喽!所以几个哥哥都让着他,宠着他。我和他年纪相当,气不过他受宠,就大冬天把他埋在雪堆里,骗他说哥哥们一会儿就来找他。”
商屿丞难以想象,清冷的丹枢还有这么可爱天真的一面,忍不住跟着弯起嘴角。复又想到,丹枢若是信了丹鸣的话真在雪里埋上个把时辰,小小年纪的他只怕要病上一场,刚刚弯起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丹鸣看他变了又变的表情,嘴角轻抽,“你不会以为我把他忘了,让他一个人在雪堆里埋着,从而染了风寒吧!”
商屿丞:“······事实是?”
丹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事实是,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爬出来去找了太子长兄,还说我带他玩了个很好玩的游戏。太子长兄听完笑着把他哄回去,转头打了我十个手板子。”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商屿丞不厚道的笑出声来。
谭飞也有些忍俊不禁。
商屿丞:“就因为这个,你从小不待见他!”
“也不是。”丹鸣轻笑一声,目光变得哀伤,“六年前,丹枢刚刚入学,他同我住在一个院子。那日他从宫里回来带了点心和汤羹,太子长兄喝下后便昏迷不醒。”
“杏林园的大夫诊出是中了剧毒,但是所中何毒,是否可解,则一概不知,更不敢贸然出手救治。当时还是太子太傅的重博士让人去请太医院医正,但终究晚了,太子长兄没撑到医正来就过世了。”
商屿丞眉心微蹙,右手不自觉搭上左腕,拇指摩挲着菩提佛珠,问道:“那丹枢呢?”
“丹枢也倒在地上,吐血昏迷,同样中了毒。”丹鸣双手紧握在一起,骨节处因用力而泛白,目光从哀伤变为气恼,“那毒十分古怪,王医正用尽一身医术,也只能吊住丹枢一口气。最后还是小皇叔寻到当世的一位奇人,好像是叫宴公吧。这才保住丹枢一命,不过那毒也毁了他的身体。”
丹鸣垂着眸子,久久没听到商屿丞的声音,他不由抬起头,商屿丞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
丹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了?”
商屿丞挡开他的手,漆黑的眸子里情绪翻涌,低声问:“为什么认定是他?”
“那毒并非是东丹之物,而祁林人惯常用毒和蛊,长宁贵妃轻而易举便能练出毒药来。若不然,为何同样的吃食,太子用过后立即毙命,而他丹枢却能撑到太医来!”丹鸣冷笑一声,“说不定就算小皇叔没找到人,他也照样死不了。”
时过境迁,若非此番再见,商屿丞早忘了这件事。
那些年他跟随师父去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
有幸见过了最美的山川,也看过残酷的战场;体会过世间的善,也见证过人性的恶。
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莫过于人心,众说纷纭,各执己见。
商屿丞:“在一切盖棺定论之前,所谓的言论,都只是流言而已,无关真相。”
谭飞拉住还要再说的丹鸣,两人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