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安帝仍端坐龙椅，全不在意宠妃在朝堂上仪态尽失，又用干枯老朽的声音问了一遍：“哪位是，天枢宫的，徐明真人啊？”

徐明便也装作没看见那位贵妃娘娘的样子，作揖道：“正是贫道。”

说话间，万贵妃碧绿色的眼睛滴溜溜就转过来了。

绥安帝虽已被妖怪迷了七八分心智，到底还残存几分好奇，眯起眼睛，想把这位神通广大、又神秘无比的“徐明真人”看个真切。

他看见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眼是眼鼻子是鼻子，都没什么特点，过目即忘。

皇帝没了兴趣，原以为徐明真人是什么神仙下凡不世之才，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意兴阑珊道：“真人为中原百姓求得喜雨，造福于黎民，有功于社稷，封九阴玄光真君，赐良田千顷，金百斤，银千斤，丝三百卷，帛三百匹，丹砂、石绿、元水十斤，并赐紫金葫芦、八卦镜、桃木剑，供真君修仙练道，早日飞升。”

绥安帝宣旨时，万贵妃将右手小指长长的指甲含在口中，双眼眯起森冷的笑意，直勾勾望着徐明真人。

徐明面不改色，淡然笑道：“谢陛下。”

万贵妃在皇帝大腿上翻了个身，像只猫儿一样伸起了懒腰。薄纱从她身体上滑落，原本就没遮住多少，现在露的更多了。

台下朝臣将头压得更低，不敢多看半分。

丁慧真人脸都黑透了，手差点把拂尘的柄掐断——这畜牲好大的胆，当着他们的面就敢这样肆无忌惮，简直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布政殿外，松松抽抽鼻子：“好重的妖气啊。”

“岂有此理！”明光不管什么宫规不宫规，抚仙剑已经拔了一半出来，“那是什么孽障，也配让掌教师姐向她行礼！”

碧螺一把摁下她：“你冷静一点，掌教师姐自有处置。你脾气这么火爆，在宫中生出事端来，怎么收场？”

元秀秀不解，悄悄问松松：“明知道是妖，为何两位真人都不动手？”

“哎，这你就不懂了。”松松拿腔拿调地解释道，“自古皇帝都是天降紫微星，人间真龙，皇宫有四方揭谛和五方灵兽镇守，头顶还有一百零八颗守宫星——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如果皇帝非要保那个妖精，真人轻易也奈何不了它。”

怪不得非要让他们进宫呢，元秀秀想，又着急地问道：“那这样一来，徐明真人不是正中了它的圈套吗？”

“哪儿有那么容易啊。”松松满不在乎摆摆手，“真到情急之时，整座皇城都给你掀了，真人无外乎是不想闹大，还想保这人间皇帝几年江山罢了。”

保人间江山安稳是一个原因，还有另一个原因，松松没有猜到。

“……赐丁慧真人金川殿，徐明真人金阊殿，今夜斋沐休憩，共襄中元法会。”

丁慧真人用尽全部的耐性，等到圣旨宣完，草草向皇帝躬了躬身，便黑着脸转身离殿，再也不想看到龙椅上害眼的一幕。

“早有所料的事，师姐何必动怒。”徐明走在她身侧，反而笑着劝道。

早有所料和亲眼所见到怎能是一回事，丁慧真人没有这么好的忍耐力，冷脸道：“没想到这孽畜竟然如此放肆……你的一魂一魄至今下落不明，今夜的科仪，你不用出席，需得尽快了结此事。”

徐明手指在袖中掐诀，失了魂魄后，他的卜算便没那么准，要反复好几次才能看清。

他摇摇头：“只怕今夜，还有麻烦要找上门来。”

丁慧真人嘱咐：“万事小心。”她知道徐明高傲惯了，哪会把这种小小妖畜放在眼里，但此番进京，尚未面圣就先丢了一魂一魄，总不像是吉兆。

“我明白。”徐明依旧如往常一般，笑着应道，“师姐也要万事小心。”

丁慧真人气不过，又叹道：“我总觉得它的目的在你，这孽畜定是算好了，我被法会拖住抽不开身，就可专心对付你。说不定你的一魂一魄也是被它拿去了。”

七月半鬼门洞开，万鬼倾巢而出，弱鬼拦路哭啼，恶鬼为祸人间，可不会管你是不是在对付宫里的妖怪。为了人间百姓安稳度过此劫，中元法会一定要如期召开。

丁慧真人无奈，明知是陷阱，也只能往里跳。

“真要如此，也是天意。”徐明笑道，神色带着几分好奇，“我倒真想看看，它有多大的本事。”

金川金阊二殿，分据崇宁宫南北两侧，安排的这么远，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之。

行至金阊殿门口时，徐明真人停下脚步，突然问：“我的两位弟子，现在何处？”

领路的监天阁副使答道：“真人的弟子都在偏殿居住，不在这里。”

徐明点点头，笑道：“那就好，多谢。”

他悠然走进殿内，朱漆大门便在身后缓缓关闭。

白天的布道、说法、斋醮、科仪，都是为人间百姓祈福，祷告风调雨顺，真正超度百鬼的法事，却是在半夜子时。

监天阁观星殿内，早已布好神坛，两侧列魂幡，台上放置供果香花，酒水符纸，坛上供的却不是三清祖师，而是酆都大帝并十方阎罗。

丁慧真人身着紫袍，烧化符纸，执令剑沾符水画下一道法印，万道灵光直奔无边黑暗而去。

地府鬼门，正式开启。

中元法会，犒赏善鬼米粮，镇压恶鬼作乱。明光和碧螺一左一右，为掌教师姐护法，其余弟子各自守阵，监视阴阳交界之处，全神贯注，不敢有失。

子丑交接，法事刚刚过半，神台上的符纸忽然齐齐点燃，火光冲天，魂幡上铃声大作，只见一团铺天盖地的黑云，冲破六角结界，直奔观星殿而来！

“恶鬼反噬？”丁慧真人眉头紧锁，喝斥道：“好大的胆！”

她执令剑重新挑起符水，水雾如万千利箭射穿黑云，登时便响起无数阴诡的惨叫。

眼看黑云要冲出观星殿的范围，丁慧真人厉声道：“明光！布阵！”

“是！”明光仙子跃至空中，化出抚仙剑——“疾风烈火急急如律令！”

抚仙剑画出扇形光影，千道火焰冲出，把观星殿一圈团团围住。黑影触碰到真火烈焰，立刻便化为乌有。

恶鬼凄厉的嘶吼，被火焰压制在监天阁中。

在这道结界以外，深宫一片死寂。

徐明真人一人端坐金阊殿内，殿内没有灯火，只有微弱的月光，浅浅在窗前洒了一层。

如此清净的月色下，有一道脚步声，不慌不忙地接近。

徐明睁开眼，看见月光照着那人，在自己身前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

“……真人。”耳边响起一道轻柔的女声。

这是皇帝的宠妃，千恩万重，现在却只裹着一件轻薄的纱衣，赤裸双足，一个人游走在深宫。

纱衣上绣的是牡丹花，在清冷的月光下，片片花瓣好像都化作尖锐的利齿，咆哮着要从她身上一涌而出。

徐明真人笑道：“原来是贵妃娘娘，不知深夜到此，所为何事？”

“皇上怕怠慢了真人，特命妾前来侍奉。”万贵妃款步走来，轻柔的衣摆甚至擦过了他的脸颊。

徐明闻着那股野兽身上的骚臭味，面不改色道：“娘娘说笑了。”

“对了真人，”万贵妃绕到他面前坐下，“妾自觉心有魔障，为其所苦，不能自拔，不知真人可愿拔苦救难，点化于我？”

她的一双眼睛，初看极柔弱，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愁，仔细看去，却闪着绿幽幽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徐明淡道：“娘娘请讲。”

万贵妃一双眼戚戚然盯着他，冷声道：“如果有人杀了你的孩子，亲人，族群，伙伴，让你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日日如受地狱烈火焚烧，生不如死，应当如何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