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四下寂静，宋家后院里却传来阵阵咳嗽声。

屋内，床边的矮桌上燃着一支红烛，宋砚书披着外衫倚靠在床榻，咳的额头满是汗珠。

下人刚端着汤药进门，他便皱起眉头，挥手：“苦的倒胃，扔出去！”

新来的小丫鬟见他神色严厉，吓得脸都白了，慌慌张张地往后退，结果笨手笨脚地打碎了门边的花瓶，忙跪下磕头：“少爷饶命！少爷饶命！”

宋砚书心里烦躁，怒呵道：“滚下去！”

看着洒在地上的汤药和碎瓷片，宋砚书用力握了握手中的玉佩，仿佛那枚玉佩的主人还似往昔一样陪伴在他身边。

宋砚书的胸腔传来一阵刺痛，不禁回想起年少时，他还在私塾苦读时，柳温茉便已常来探望他。

那年冬日，雪下的很大。

虽知久卧病榻会耽误功课，但冒着苦涩味道的汤药，还是让宋砚书难以下咽，

柳温茉知道后，便早早就来，先是替他把暖炭煨上，然后去小厨房将药材捣碎，换着花样熬煮在他每日的茶饮中。

看着莹玉的花瓣在澄亮的茶水中起伏，气味飘散出来，虽不如花茶般香甜，但终究没那么难闻。

他仰头一饮而下，放下杯盏时，面前是少女那比冬日融雪还明亮莹白的目光，满是期待地望着他。

柳温茉笑了笑，像哄孩子般摸摸他的头：“阿言真乖，这个，是送给阿言的奖励！”

说完，她胡乱将个物件塞进他手里，娇羞地跑开。

宋砚书展开手，里面是一枚象征定情的玉佩，还带着玉佩主人的体温。

她曾说过：“阿言，你尽管向前跑，我会一直跟着你，我们生生世世都不分离。”

可如今她却头也不回地拉着另一个人的手，无情地说：“走，我们不理他！”

那个曾经眼里心里只有他，无论他怎么甩都甩不掉的小尾巴，如今为何不再跟着他了？

宋砚书只觉得心脏有如万箭穿心般疼痛，捂着胸口又是一阵巨咳。

“兄长，你这又是何必呢！”

帘子掀起，宋任莹走进来，径直走到桌边坐下，瞥了眼床上的人，眼中满是嘲讽：“我那嫂嫂原形毕露，丢下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不管，跑出去和别的野男人厮混，你不出去将她绑回家好生管教，如今倒先把自己气出一身病，未免也太窝囊了些！”

宋砚书捋顺了气息，语调淡淡：“我和你嫂嫂的事，还轮不到你插嘴。”

宋任莹道：“是，等我那嫂嫂领回一个外姓的侄儿，我就能插嘴了。”

“砰！”

宋砚书将矮桌上的香炉砸到地上：“出去！”

宋任莹站起身，冷笑：“如今她想和离，你可不能便宜了她，那柳氏甜品铺怎么也有我们宋家一半！好歹是十里八乡的秀才，如今倒成了全村的笑柄！谁不知道柳温茉是我们宋家媳妇？兄长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宋任莹也不顾屋内狼藉，扬长而去，只留下宋砚书一人。

不会的，茉茉她只是还没有消气，上次是他态度不佳，下次只要他态度诚恳，他的茉茉是肯定会回头的！

脑中不断想着，宋砚书双目紧闭，恨不得将手中的玉佩融进骨血。

一个月后，又是清晨，柳氏甜品铺门口，客人依旧络绎不绝。

柳温茉在店里新雇了几个店员，而她本人此时正仰靠在二楼的阁间，透着窗户看城里繁华的街道。

微风拂面，斑驳的阳光柔和地撒在脸上，舒服的柳温茉微微眯起了眼。

颊边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柳温茉吓得一下睁开了眼。

“好冰！墨宇！”

墨宇将冰粥放到桌上，直到确认她不会从塌上摔下来，才挪身至一旁的案几坐下。

“已是夏末时节，早上还是有些凉意，迎着窗户睡，会着凉的。”

墨宇将软枕放到她背后垫好，舀起一勺亲自喂到她嘴边，柳温茉不自在地扭了扭腰，接过他手里的勺子：“我自己来。”

墨宇立时一副悲愁神色：“上次柳娘子叫我不要伤害自己时，不是已将我归为自己人了吗？怎么如今倒是扭捏起来了，莫不是以前的话都是框我的？”

柳温茉搬起石头砸脚，自知此时不便多说，于是张口将递到嘴边的粥咽了：“好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吧。”

墨宇暗中瞧着她红晕的双颊，当真觉得有趣，却未戳穿她，只低笑不语。

“哪里来的叫花子！快滚！”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两人透过窗隙向外看。

只见街上人群中，有两三人穿着破烂的人被店员赶了出去，他们面色枯黄，泫然欲泣，被赶了也不走，也只是跪着向店员磕头：“大老爷，求您行行好吧！”

店员依旧骂声不断，两人行至楼下，柳温茉走上前问：“怎么了？”

店员回答：“掌柜的，这三人说是从尹州逃荒而来，尹州那是什么富庶地方，怎么可能闹饥荒呢？我看他们三个分明是骗人的！”

街上有一人磕头道：“大老爷，是真的，上个月尹州爆发洪水，赈灾粮在运输途中也被贼人偷去大半，尹州怕上面责问，特地关闭城池封锁了消息，我们几个是逃出来的，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求大老爷行行好！”

柳温茉见几人虚弱模样不似作伪，便让店员拿了些甜点送出去，回身见墨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柳温茉问。

墨宇回神，笑的好似懵懂少年：“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尹州叛贼前两年刚被削平，怎的突然又冒出来，看来世道艰难，我还是得好好跟着柳娘子，求一隅安稳啊！”

柳温茉笑笑：“你如今是越发嘴贫了，话说回来，今日该把新研制出的菜样给张太太送去，不过既然遇上这事，不如过几日，我随你一同前去？”

“区区山贼，奈何不了我，”突然，墨宇故作羞状，笑着看她，“但若是柳娘子想与我同行，那我便勉为其难应下？”

柳温茉踹他：“快去！”

墨宇在背后哈哈大笑。

城外，墨宇刚走入官道不久，一个闪身掠上树梢，很快树下便跑来一人，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墨宇摘了片叶子卷成一团，敲在那人脖颈。

那人循声望来，扑通一声跪下：“殿下！属下救驾来迟，望殿下责罚！”

墨宇跳下树，垂眸看他：“自己解决。”

那人应声说“是”，从腰间抽下匕首，稳准狠地切下左手的小拇指，顿时鲜血淋漓，他咬住牙才忍住没发出声。

墨宇面不改色，继续道：“苏大人到尹州了？可查出什么疑点？”

“回殿下，苏大人前日已平安到达，只召见了官员，并未有什么发现有何疑点，”那人顿了一顿，又道，“殿下，当初袭击您的贼人悉数已被剿灭，听闻和绿翠坡上一伙人似有联系，可否要属下追查？”

“越来越有意思了。”墨宇沉吟良久，轻笑，“不必，既然有人请我们看戏，又怎能打搅呢？你先退下吧。”

“是！”说完，那人犹豫道，“那属下是否要把柳氏那店灭口，好让殿下重返朝堂？”

墨宇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掐住那人的脖子：“不要再让我听见这种话！”

那人呜咽着认错，被他丢在地上，墨宇道：“退下吧。”

“是！”那人起身化成一道黑影，顷刻间便消失在林间。

城内，柳氏甜品铺外停下一辆马车，陈婉刚从车上走下，便看到柳温茉正坐在柜台旁托着腮，若有所思。

陈婉拿团扇在她跟前划了下，笑道：“自古相思成疾，我们柳老板不会是有什么心上人了吧？这下，姓墨的那小子可要伤心了。”

“陈姑娘？”柳温茉见来人，眼前一亮，“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一事想与你商讨。”

陈婉眨眨眼：“哦？莫不是真要我去说媒吧？”

柳温茉扶额：“哪能呢？只是今日晌午遇到几个流民，听说县太爷有意收留灾民，我正想研制些补气血的膳方，在城南建一个作坊。”

“这是好事啊！我去同爹爹说，他定会同意！”陈婉笑道，“若这能事成，我可定要求爹爹赏你一块牌匾！就写‘人美心善厨艺香’如何？”

两人正打趣着，忽然有人来报：“掌柜的，那人又来了！”

柳温茉循着方向看去，见宋砚书又坐到老地方，点了壶珍珠奶茶，也不喝，只眼错不眨地望着她，手中紧握着一个玉做的物件，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寻仇的。

陈婉掩唇轻轻道：“我不便在此逗留，先去楼上雅间了。”

陈婉走后，柳温茉抬腿向宋砚书的方向走去。

原本柳温茉不予理会，反正也是做生意，做谁的生意不是做？

只是她实在受不了浪子回头这种苦情戏码，她若再不理会，恐有变倍加利的形势。

宋砚书见她向自己走来，双眸一亮，登时激动地站起身：“茉茉，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

柳温茉心里翻了个白眼，冷冷道：“宋秀才，你坐在这，挡着我做生意了。”

“你说什么？”宋砚书的脸顿时凉下去，连带着一颗心坠入寒冬冰潭，他上前一把抓住柳温茉的手。

“你还在生我气对不对？是我错了！这几日我想了很多，我不应该不回你信，更不应该平日对你不闻不问，爹娘替我说亲的那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幼时便不擅言谈，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没人对我这般好过，我也不知该如何向别人表达爱意，我——”

“说完了吗？”柳温茉道。

“......什么？”宋砚书看到柳温茉的神色，浑身都开始颤抖。

“宋砚书。”自他们久别重逢，这是柳温茉第一次叫宋砚书全名，之前他只觉得烦躁，后来多了些温馨，再之后又添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可如今，他只觉得讽刺和无尽荒凉。

“我自醒来之后，便发现自己手上有两处冻疮，胳膊上五处烫伤，腿上三处磕伤，起初我不知缘由，后来我慢慢想起来了。

那年我刚过门，你说要温习功课，独自搬到书房，你明知宋家重视你科举之路，寒冬腊月将炭火全都移至你书房内，你却恍若未见，但其实温习功课不过是你的说辞，你当初是嫌弃我这乡野丫头，不愿亲近，对吧？”

宋砚书脸色一白。

柳温茉继续道：“后来，我为逗你开心，亲自下厨做饭，宋家向来看不起我，下人骗我在滚油中倒入冷水，我被蹦油烫伤，你当初是怎么和我说的？‘碍事，何必自讨苦吃？’还有我担着全家的衣服去河边浣洗，结果摔到河里，还被你们宋家嘲笑‘丢了脸面’。

我知道是自己当初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蠢事，是我自作自受，可当真与你无半分关系吗？杀了人，道歉就可以弥补罪过吗？都是第一次为人，我凭什么要为你的无知懵懂买单？你觉得我应该原谅你吗！”

宋砚书错愕地跌到椅子上，抱住头不住地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柳温茉冷哼一声，正打算转身离去，突然手腕被人狠狠攥住，回过头，宋砚书扭曲的脸上现出骇人的神情：“不行！你我和离未经族中长老鉴定，你还是我宋家媳妇，今日说什么你也要和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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