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仕承如是一番话，犹如一粒石子激起千层白浪，顷刻间波澜滔天。

大厅内霎时落针可闻，外面是酷热难捱，室内却是无限接近冰点那般冷寒袭人。

然，今上与温太后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精，母子二人仅仅是面色不虞，少顷便恢复如常。

吴嬷嬷心里藏不住太大的事儿，再看向唐绾妆时，她的眼神就明显地变了，冷了许多，卷裹着毫不掩饰的鄙弃不屑。

听了汤仕承的这番话，唐绾妆先是惊恐不安，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汤御医说的没错，我的确怀了孕，多胎，快两个月了。”睿智如唐绾妆深知她不能撒谎说没怀孕，否则没法儿圆谎，只有死路一条。

在皇宫里侍君多年，汤仕承见过世间最肮脏龌龊之事。

比如宫里有的妃子为占一席之地不择手段，为了母凭子贵更是不择手段，在今上临幸之前或之后，偷偷与蓄养的面首，与假太监，甚至与伶官暗通款曲，等到诊出了喜脉，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怀了龙种。

汤仕承之所以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在宫中占有一席之地，是因为他有个绝活儿，可以鉴定真假龙种的绝活儿，这么多年以来屡试不爽。

宫里，那些偷了野男人还妄图母凭子贵的妃子们，都过不了汤仕承这一关，最后都落了个被赐白绫抛尸乱葬岗的下场。

没错，汤仕承现在怀疑唐绾妆与那些妃子是一个龌龊路数，天家血脉至尊至纯至贵，不容玷污混淆丝毫。

今上，温太后以及靖王的天家威慑犹如雷霆万钧之势，汤仕承以为唐绾妆一个柔弱女子承受不起，自然会矢口否认怀孕而逃脱责罚。

汤仕承没想到弱不禁风一般的唐绾妆如此爽快磊落地承认怀孕，还说怀了多胎，孕期将近两月。

如此这般，汤仕承略略惊诧之余，唯觉唐绾妆小小年纪城府却是深不可测，这样的女子是靖王的枕边人，早晚得把靖王祸害凄惨。

食君俸禄而为君分忧，汤仕承但觉他得尽职尽忠死而后已，他得亮出那个绝活儿，让红颜祸水之唐绾妆原形毕露。

这样想着，汤仕承探询地望向了今上，后者垂眼不看他，但是，汤仕承看得清楚至极，今上捏着茶盅的手微微颤抖。

当年，先皇后钟离铃被诊出喜脉后，今上与先帝以及温太后都怀疑钟离铃怀了野种。

结果，汤仕承亮出了绝活儿，鉴定出来钟离铃怀了天家龙种。

汤仕承人老成精，了然今上也对唐绾妆起了疑心，今上这态度等于默认准他亮绝活儿。

汤仕承又探询地望向了温太后，后者神情冷淡，汤仕承了然温太后也支持他。

最后，汤仕承探询地望向了靖王赫连晔，这个金尊玉贵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一双好看的凤目波澜不惊，这平静之下又似藏着一触即发的惊涛骇浪。

雁州一带是靖王赫连晔的地盘，虽然过来避暑的今上是一国之君，但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个道理，汤仕承懂。

靖王赫连晔年轻气盛且血气方刚，又正值情窦初开且干柴烈火之际，又如此宠爱唐绾妆，一旦触怒了赫连晔，极有可能丢了老命。

这个最坏最糟糕的结局，汤仕承也在意料之中。

可是，汤仕承一颗耿耿忠心犹如烈火般熊熊燃烧，他想，先太皇器重他，今上器重他，大晟朝离不开中流砥柱般的靖王，而且，他已经痴活了一大把岁数。

汤仕承整了整衣冠，一脸的视死如归之色，今天他为国尽忠，即使送了老命也死而无憾，否则，将来到了下面无颜面对先太皇。

“唐姑娘，冒昧地问一句，老夫可以给你诊脉吗？”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汤仕承循序渐进一步步来，免得一步错步步错，那样，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汤御医，可以的，多谢关心！”唐绾妆点点头，脸色不悲不喜。

汤仕承为人耿直，而且有为人臣为君分忧的觉悟，唐绾妆觉得汤仕承没错。

刚才，唐绾妆脑子一热，想让赫连晔给她背锅当崽崽们的便宜爹，可是，这个念头犹如水泡一冒出头，就被她无情地摁碎了。

唐绾妆理智还在线，她未婚先孕虽然不是她的错，但也不是赫连晔的错，与赫连晔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不说金尊玉贵的赫连晔，就算是一个普通平凡的男人，也不愿意做便宜爹。

还有，唐绾妆是个穿书族，晓得美强惨男配赫连晔那英年早逝的炮灰结局，同为炮灰，惺惺相惜。

再加上，赫连晔还是唐绾妆深深爱了二十天的男神，她曾真情实意地投喂了二十天，如此种种，唐绾妆怎么舍得祸害赫连晔？

汤仕承缓步走近，见唐绾妆已经捋起袖口，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白玉腕，那纤纤十指微微舒展，犹如精致绝伦的玉雕一般，只容远观不可亵玩。

早已接收到靖王赫连晔那迫人十足的威慑，汤仕承愈发脸色凝肃，眼观鼻，鼻观心，从袖袋中拿出一块簇新的白帕子，苫盖住了唐绾妆的玉腕以及那只柔荑。

汤仕承给今上诊脉无数次，给温太后诊脉无数次，有惶恐不安如泰山压顶的时候，很少，很少。

汤仕承给唐绾妆诊脉，有并且只有这一次，但是他惶恐不安到了极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以致于脸上的冷汗珠子一串串地滚落于前襟。

见状，唐绾妆微微侧脸，一双桃花眸敛着蒙蒙雾气，唇语，“少君哥莫吓人！”

“妆娘这么好！”赫连晔唇语回复，极为不情不愿，撤开那剑锋一般的凌冽眼神。

汤仕承顿时轻松了许多，不敢抬头看唐绾妆，只是微微点头，撤回手，“唐姑娘的确怀有身孕，多胎，孕期近两月。”

“多谢汤御医！”唐绾妆不傻，了然汤仕承这是故意说给今上与温太后听的，这样也好，她本就觉得自己高攀不起天家。

接下来，今上撤回那天香郡主的敕封及赏赐，今上阻止赫连晔继续与她来往，唐绾妆表示都理解，合情合理。

然，今上默然不语，垂眸看着桂花茯苓糕，看着各种各样的小零食，唯觉无比刺目，无比嘲讽。

今上后知后觉，赫连晔一手布局和离书，难道就是因为唐绾妆未婚先孕怀了野种？

如果是那样，今上想到这里，胃里一阵膈应，差点把吃喝进去的那些东西都呕吐出来。

今上想，一个未婚先孕的不洁女人，无论貌美与否，无论贤良与否，都配不上赫连晔，甚至连给赫连晔做洒扫丫鬟都不配。

硬着头皮，汤仕承探询地望着今上，接下来该问问靖王赫连晔了，他没这个胆子问。

今上放下了早已凉透的茶盅，望着赫连晔，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靖王，你可知唐姑娘已然有了近两月的身孕？”

问完，今上微微垂首，眼底掠过极致的嗜血森冷之色，如果赫连晔说不知情，那他如何处置唐绾妆？

凌迟还是浸猪笼？

单单凌迟，或者单单浸猪笼，今上都觉得太便宜唐绾妆了。

即使把唐绾妆凌迟一半再浸猪笼，也不能消融今上那滔天盛怒之一二。

赫连晔迎着今上的视线，轻然一笑，然后捉住了唐绾妆的手，声线平静无波，“父皇，一个月前，儿臣已知妆娘怀了身孕。”

闻言，今上看着面无表情，实则几近大发雷霆，想凌迟了赫连晔的心思都有了。

他恨，赫连晔当他这个老子是什么东西，居然什么都不跟他说。

此时，汤仕承呆若木鸡，他比不得今上那么擅长掌控表情，也是没想到赫连晔如此宽容大度。

赫连晔这样一说，犹如拱手送给唐绾妆一支及时雨般的保命符。

汤仕承难以置信，金尊玉贵的赫连晔降尊纡贵，与怀了野种的有夫之妇过从甚密，究竟图什么？

温太后看出赫连晔有意护着唐绾妆，她皮笑肉不笑的，“晔儿，你可知唐姑娘怀了谁的种？”

温太后从来都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如果唐绾妆怀的不是赫连晔的龙种，又对赫连晔欲拒还迎拉拉扯扯，温太后多的是法子让唐绾妆生死两难。

赫连晔正要说什么，唐绾妆开了腔，依旧是不卑不亢的语气，“太后娘娘，容民妇插个嘴，民妇未婚先孕，怀的不是靖王的龙种，也不是我那夫君的骨肉。”

闻言，汤仕承愈发呆如木雕泥塑，完了，唐绾妆完蛋了，都不需要他亮出那绝活儿，唐绾妆就完蛋了。

汤仕承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可是，他丝毫没有想象中那般愉快，为什么？

这一刻，温太后与今上的痛苦心绪一刹那飙升到了峰巅，在他们母子的眼里，唐绾妆面目狰狞无比，与先前判若两人。

唐绾妆那话外之意仿佛在说：“你们一个个都看清楚了吧，我，贱，滥情，我，很贱，很滥情，我，特别贱，特别滥情，但是，靖王赫连晔偏要，偏要，偏要缠着我，这怪不得我分毫，我是最无辜的。”

今上气极怒极反而笑了声，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有多苦涩，婚后，妻子不忠，妻子走了，又来个不忠的儿媳磋磨儿子，偏偏儿子赫连晔站在儿媳那边。

今上想，倘若赫连晔用命护着这个小贱人，那他只能忍气吞声装聋作哑，以待徐徐图之。

温太后专横跋扈惯了，一刻也忍不下这口郁气，啪的一声摔碎了茶盅，语气冰冷，“晔儿，说话！”